茯苓死死抓着婚帖,心中五味杂陈。
娘子瞧着,是平和的,开心的。
但她爱季大人吗?
茯苓不是陛下的人,她心中唯一的主子,只有娘子一个。
她若是爱季大人,便是帮他们瞒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她又深深知道,娘子心中,陛下的存在是有多么深。不然也不会几次欲死,给自己寻求一个解脱。
只有心中深爱,才会觉得痛苦。
若不爱,在宫中享尽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
茯苓心中好像有两只手,在不停纠缠揉捏,甚至想要将她的心脏狠狠撕开。
她坐起身,披上了衣服。
独坐至天明。
第二日,她偷偷去看了娘子,站在远处张望,看着她做针线,做饭食,托着腮在院中懒懒晒太阳。
她无法判断娘子是否快乐,只能看出她并不悲伤,不算忧愁。
第三日,她去找了娘子,云烟看见她来,有些开心,继续给她下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这一次,味道有点淡。
云烟说,婚后他们便要去扬州,或许也不是扬州,但总归不会待在京城,他们要云游天下。
她说,祝她早日寻到自家娘子。
茯苓重重点头。
婚书上的日期一日日接近,原本平整的请帖上布满了挣扎的指印时,茯苓总算下定了决心。
就算娘子日后要怪她,就算陛下知晓后是死罪,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娘子被这般哄骗。
骗来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实的。
婚仪前夜,茯苓敲响了付府大门。
她要见付菡,她如今,也只能信任付菡了。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秦宫。
天还未亮,付彻知骑着快马,手持御赐金牌叫开了宫门。宫中灯火通明,生怕是何等军国大事。
他这辈子,没怕过什么。即使是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也上过多回了。
付彻知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翻身下马,只恨自己没再长出双翅膀飞进宫。
若是……若真让皇后娘娘嫁了他人,付菡十条命都不够燕珝杀的。
付老太傅坐在马车中,入了宫便不能再乘车,他得步行。
付彻知跟在父亲身旁,步履匆匆。付贤知道事态严重,命他先去寻陛下,也算是先求求情,保住付菡的命。
少年将军领了命,加快了步伐,抄了近道去了勤政殿。
付贤走在宫道上,这么多年为大秦朝殚精竭虑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心力。两个儿女都是老来得的,在教养儿女一事上,他一直是同教养宫中皇子皇孙一般严格要求。
他的手止不住地颤,等快到勤政殿,远远便看见付菡疾步走来。
她未戴朱钗,听说父兄此时进宫只怕有何要事,紧赶慢赶终于赶上,“爹爹,这个时辰入宫可是……”
“啪”地一声,付贤打得自己掌心发麻,周身随侍的宫人俱都屏息凝神,看着这位陛下的恩师发怒。
“逆女!我付家多年经营,怕是要毁在你一人之手!”
付菡未曾设防,被那重重的一巴掌甩于地面,她跌于地,耳垂上挂着的小小耳针甩落出来,骨碌碌滚落在地。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付贤的全身力气,付菡被打得耳膜轰鸣,耳边顿时传来了嗡嗡的响声,被打的左脸迅速肿胀充血发烫。付菡努力抬眼,看向父亲的眼神。
视线相对,几乎瞬间便明白了这是为何,眼睁睁看着父亲大步走向勤政殿,她努力支起身子,却因浑身瘫软站不起来。
一双大掌从身后将她扶起,付菡回头,段述成抿着双唇,搂着她的腰将她拉了起来。
付菡眼中酸涩,将要落下泪来,这次只怕会牵连到他,无法善了了。
段述成摇摇头,将她眼角的泪花擦过。
“没事,别怕,我们一起。”
他拉过她的手,一同跪在了勤政殿前。
日头初升,天色刚亮,照亮了这鸿蒙一片。
勤政殿的门再一次打开,段述成和付菡齐齐叩首,将身子压低,承受这即将到来的帝王之怒。
燕珝站在二人身前,逆着光线,神情晦涩不明。
气氛压抑,殿前的宫人跪了一地,付彻知跟在燕珝身后,看着妹妹这般,只好走上前去,跪在她身旁。
“陛下,菡娘体弱,冬日寒冷,她……”
“彻知!”
付贤的声音响起,带着苍老的沙哑,双眼一闭。
“莫要多嘴,她该跪。”
“是,”付菡脸颊被打得肿起,一张口,唇边生疼,“这是民女该受的,陛下要杀要剐民女都认。只求不要牵连到父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段述成看着她这模样,道:“陛下,通关文牒是臣伪造的,所有事宜都是臣亲手所做,与菡娘无关。”
话音刚落,毫不留情地一脚踹来,段述成闭上双眼,在被踹于地后又被拽住了衣领。
腰侧剧痛,他听见菡娘小小的惊呼,还有燕珝那宛如寒冰的声音。
“你们倒是情深,”他一寸寸收紧,看着自己从前最信任,从不加设防的几人,“那谁在乎朕与皇后情深。”
他松开手,将段述成扔于地面,付菡一扑上来,俯在他身边。
燕珝拿起佩剑,日出的金黄色阳光落在他漆黑的剑鞘上,“钉铛”一声,剑鞘落地,露出了冰冷的长剑。
他拖着剑划过地面,身影孤寂,好像天地之间,只余他一人。
云烟从梦中醒来,又觉得浑身难受。
她梦到了一场不算婚礼的婚礼。那婚仪简陋,未曾拜天地,未有父母高堂,只有冰冷的宫室和一抬抬被送进宫殿中的笼箱。
潮湿,冰冷,似乎也是个冬日。
可惜没有炭火,那样的冰冷,看着便让人生畏。
更让她难受的是,梦中的人,似乎连盖头都是自己掀开的。
她也是即将要成亲的娘子,自然知道这得有多让人难受,看着自己要嫁的夫君对自己不屑一顾,心头微酸,好似是自己一般,感同身受。
可梦没头没尾,不过掀开盖头便被急急打断。她醒来天刚亮,等着请来的喜婆来为她梳妆。
她在这里等着季长川的人来接她,他们约定在山上的别苑完婚。山上的梅花已经开了,很是好看,听他讲,那是漫山遍野的红。
云烟绞了面,疼得龇牙咧嘴,换上嫁衣,被小菊和喜婆盖上盖头,她还想吃些东西,却被刘婶子笑道:“谁家新嫁娘这样贪嘴呀,若晚间腹痛在夫君面前丢丑,可不好了。”
云烟抿唇而笑,道:“婶子这时候了,还笑我。”
她没有兄弟,约定好了刘婶子家的小郎君来背她上花轿,也算是充当一下她的兄弟。刘婶子也就托大,当了回家里人,拍拍她的手,安抚她的情绪。
云烟静坐着,心里有些打鼓。
今早醒来时犹记得片刻梦境中的委屈,夹杂着做新嫁娘的点点不安,她知道季长川会待她好,也不妨碍每一个女子都要在心中过上这一遭。
晨起下了点小雪,这会儿已经停了,昨日的陈雪已经被小菊勤快地扫开了道,生怕花轿不能通行,挡了娘子郎君的路。
刘婶子看着雪停,喜道:“看,你家郎君快来,这会儿便雪停了,生怕让你们有情人分离,这是好兆头!”
村子里那些来讨喜糖吃的孩童们不住地说着吉祥话,还有些关系不错的娘子们也自发来送上祝福,云烟没有亲朋,她们便自觉堵门,共处一室,也算热闹。
云烟听着众人笑语,心情总算畅快了许多,听到外面有着嘈杂声响,料着应当是快来了。
刘家小郎眼疾手快,一听到声响便将鞭炮点燃,红红火火的噼里啪啦之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刘婶子道:“云娘,你家郎君要来咯。”
云烟掌心微微出了汗,被刘婶子扶着进了内室,听着鞭炮的声响和马蹄声。
刘婶子道:“我也出去瞧瞧是个怎么热闹法。”
云烟想叫她陪着,却见她已经离去,怕自己出丑,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出声。
小菊本就寡言,陪在身边,如同空气。
隔着红盖头,云烟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自己足下一小片天地。凝神听着外间的声音,只听鞭炮声渐熄,周遭顿时一片宁静。
什么声音都没有,云烟稍稍生疑,竟然连那唢呐声都无。
心中稍稍有些慌乱,她正准备开口,便听门一声轻响,想着许是季长川来了,她又赶紧坐好,不敢擅移。
她听着小菊轻哼一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微微疑惑地偏着头,看向那个方向。
不过一瞬,她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来人脚步声轻但稳,一步步朝她走来。
这不是季长川!云烟心头只有着一个想法,还未等她做出反应,冰冷的长剑便擦着她的侧脸,挑开了盖头。
目光中,只余银白的剑身上滴落的血色,顺着剑挑起盖头的方向,这血也就滴落在了她火红的喜服上。
稍黏稠的鲜血瞬间便消失在了她的衣角,脸侧,也粘上了还有着余温的鲜红。
第52章 疑误有新知(4)
云烟慌乱抬眼。
顺着长剑,看向那骨节分明的指节,一寸寸握着剑柄,再顺其上,看清了他的容貌。
长眉如墨,眼睑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墨色的羽睫挡住了大半眼眸,辨不清眸中的情绪。
面目白皙如玉,鼻梁高挺,是这样仰视着看也不能掩盖的绝色。唇形稍薄,透着一股冷峻淡漠之意,唇色浅淡,下颌与脖颈处原本完美无瑕的玉白不知从何处溅上了鲜血,连带着侧脸都有着几分淡淡的红。
更让人惊心的时他身上的一席白衣。男人面相,若说佛子转世都有人信,可偏偏身前的一片红,将整个人都拉入了无边地狱。
他身上的血,甚至比云烟身上的嫁衣还要深重。
云烟指尖颤抖不停,看着长剑一点点挑起她的盖头,男人的眼神落在盖头的花纹之上,剑的末端将其挑起,又扔到了地面。
云烟瞪大了双眼,那是她精心缝制的盖头,可此时显然无心担忧盖头……
她怕得止不住颤,身子一点点向后挪,盖头完全掀开,小菊正倒在地上,了无生息的模样看得她几欲落泪。
“你……”她喉头梗塞,几乎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声线,“你是何人……”
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似乎更激怒了某人,男人似是被气笑了,长剑在她的脖颈肩膀处轻拍了拍,每次拍下,都换来一阵战栗。
“我是何人?”男人渐渐逼近,身上的血腥气混合着他本身的冷香,让云烟挣扎在惊恐与迷离的边缘。
他看着她的娇靥,唇角明明勾起,却冷得吓人。
“你有没有良心的,阿枝?”
燕珝一字一字吐出,清泠泠如玉髓的声音压迫得她不敢抬头。可他又用手中的长剑托着她的下颌,逼迫她抬头,直视着他。
云烟脸色苍白,可面上的胭脂将所有的苍白掩盖在其下,艳红的唇色和涂了脂粉的脸蛋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刺眼。
“阿枝……阿枝是谁,”她看着男人身上的血迹,一阵阵发晕,男人身上即使素服也挡不住的贵气让她明白此人并非寻常人,“妾身名唤云烟。贵人,可是来寻我夫君的?”
话音刚落,云烟便感觉自己的下颌被人捏紧,长指托着她的脸,拇指一点点摩挲着她的红唇。
一下又一下,仔细而又虔诚。
将她的红唇晕开,男人的手一寸寸收紧,逼迫着她抬眸,让她的眼中只存在他一人的身影。
男人眉眼锐利,像把尖刀,似乎要将她身上的喜服一层层剥落,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她的一切,都将被他所掌控。
云烟身子一阵阵发软,身子止不住地后仰,却又因着他被迫直立。
他声音如泣血,带着沉重的压迫,掌控着她。
“阿枝,你的夫君,只能有我一个。”
云烟双眼发昏,几乎分不清他身上的是不是喜服,雪般的脸侧泛上了被人按压出来的红,她止不住地闷哼,忽又觉得这个声音太过羞耻,眸中忍不住盛出泪意。
——他是谁,又为何来此……云烟心如乱麻,不知何时,掐在下颌的长指松开,钳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起身,又因腿软而止不住地前倾,重重地撞在他身上。
她看着男人淡漠回身,又用那样无情的双眼将自己扫视一瞬,呼吸停滞,像是有人掐住了她的咽喉。
可是没有。
一切都是她的想象。
男人视线移开,她骤然觉得松了口气,声音却不容置疑地传入她的耳中。
“自己走,还是扛着走,你自己选。”
云烟忍不住瑟缩,避开他审视的目光,泪眼朦胧,“……你究竟是何人,我夫君在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