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之前,他绝不会认为季长川这等有着剔透玲珑心的温润君子,竟会藏着他的妻子。
他是何时喜欢上的阿枝,在此之前,他可还有……
他今晨的失态,有阿枝私逃死遁的气恼,可还有着他被付菡,季长川几人蒙在鼓里的恼恨。
可笑他身为帝王。
妻子出逃,挚友离心。
这天下,究竟有几分在他掌控之中。
季长川抬眼看他,面上不改恭敬。
“陛下,”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阴冷的牢房,“陛下既然对皇后情深,那便能理解臣今日之过。”
“若易地而处,只怕陛下,会比臣更疯。”
“朕已经要疯了,”燕珝打断了他的声音,“你如此这般,可曾想过朕,想过你的族人。”
“自然是想过的,陛下,只是臣,”季长川弓着身子,像是在叩首,“臣看见娘娘醒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忘了,她倒是将一切忘了个干净。”
燕珝仰头,避开他的俯首,喉间似有长叹,将散未散。
“陛下都知晓了。”
“是,朕当了这么久的傻子,也该知晓了。”
燕珝感受着左手小臂上传来的丝丝痛意,那是她方才亲口咬下的,提醒着让他神智清明。
一个两个,都瞒着他。
“她出逃,你可有策划。”
燕珝声音清冽,好像回到了他们当年读书的时候,彼此抽背书。
“臣不知晓此事。”
季长川微闭上眼,冬日本就寒冷,潮湿的天牢让他的腿更疼,血液流失的感觉带走了全身的热量,他已然没了力气。
“那日,你在此杀了韩氏女,就是因为她在山中,看见了阿枝?”
燕珝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冰冷刺骨。
“是,”季长川认下,“臣就是在山中,救下了跌落山崖的娘娘。”
娘娘二字,他说得万分艰难。
已经过了这许久,她是他的云烟,是他的妻子,今日之前,他们二人都盼望着今日成亲礼。
他们的婚仪,云烟念想了许久。
他又何尝不是。
只等今日之后,他们便能离开京城,游山玩水,看看她喜欢的大好河山。
说不定在未来的某日,吃到某地特色时,她能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她能尝到味道了。
可他也明白,这一切,都源自于他的谎言。
骗来的终究是骗来的,或许有一日她会想起,但他也盼望着那日晚一点,晚一点到来。
晚到他在她心里住下,让她对他如同对燕珝那般割舍不下,或许,她远走时还会带上他。
季长川听着燕珝再度开口。
“朕派你去寻她时,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愚蠢。”
季长川猛地抬头,摇头。
“是不是觉得玩弄了朕,如此可笑,朕还求神问佛,朕还守着那具不知是谁的焦尸枯坐……那些时候,你们是不是都偷偷在心里笑朕。”
“一国帝王,被你们玩弄于鼓掌的感觉,怎么样?”
燕珝语速渐快,可他分明不想说这些的。
他知道这些有多伤人。
他宁愿是一个逆臣玩弄嘲讽他,也不愿此人,是他的挚友。
“陛下可知,臣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季长川俯地,“面对陛下时,臣何尝不痛苦。陛下将臣当挚友,臣亦如此!可臣今日今日所作所为,实在愧对与陛下——”
“可你还是这般做了!”
燕珝蹲下身,无视被地上脏污染脏的衣摆,直视着他。
“是,臣还是这么做了。”
季长川面上有着如释重负的神情,像是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今日。
“臣面对娘娘之时,并未有预想中那般开心,臣不敢看娘娘的眼睛。”
季长川垂首,“娘娘总是在透过臣,看她的郎君。”
燕珝闭上双眼,看着他。
“她何时,变成这样的,”燕珝声音凝涩,“醒来后便如此么。”
“臣当日追韩氏女时,发觉她也正在追着什么人。怕边防图泄露,扣下韩氏女后便沿着轨迹追去。那日雨大,娘娘一人独身骑着马,应当是雷声惊了马,将娘娘甩落。”
“臣见到娘娘时,娘娘脸色苍白,不知淋了多久的雨,臣只怕她……”
季长川看着天牢中无处不在的黑暗,像是回到了那个雨夜。
“娘娘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她只是……”他顿了顿,“娘娘一声声呼唤,想要寻她的夫君。”
“臣有私心,冒认了一切。”
季长川抬首,“一切都是臣之过,娘娘是懵懂之时被臣蒙骗。”
燕珝缓缓站起身,看着他。
“她如今,连朕也不认识了。她只认你。”
“娘娘如今还未想起,等到想起,眼中心中,便只有陛下了,”季长川手一点点抓紧身下脏乱的茅草,“但臣寻来的大夫道,娘娘脑中有瘀血,不可刺激。”
“……只能待她自己想起。”
“一旦刺激,强行回忆,便会头痛不止,全身抽搐。”
季长川已经没了力气,气若游丝,说完这些便不语了。
“长川,”燕珝悠悠轻叹,他们这样多年,终究是回不去了,“朕只想知道,你……”
“罢了。”
他转身,避开了季长川抬起的视线。
黑暗中,他瞳孔渐渐熄灭,没了原先的神采。看着他此生的挚友一步步走出牢房,消失不见。
“给他的腿接上,送些饭食,别让他死了。”
燕珝冷声吩咐。
孙安作为掌事太监,历来最会揣摩圣上心意,这会儿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谨慎起见,他还是多问了句:“陛下,可还需要别的什么?”
“不必。”
燕珝揉着眉间,吩咐道。
“旁人若问起,便说朕派他外出公务。”
走出天牢,骤然投来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皱了皱眉,快步迈向福宁殿。
宫道深长,燕珝从未觉得冬日的日光这样冰冷,他的爱人不记得他,他的挚友都背叛他,果真居于高台之上,周身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他快步走回,就在将要推门进殿之前,忽得止住了脚步。
她受不得刺激。
她……不想做阿枝。
燕珝闭了闭眼,长舒出口气。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难以处理之事,他要如何……如何。
他盼着她记起,又害怕她记起。
身为云烟的她害怕他,身为阿枝的她心中有他却想逃离。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那种结果更坏。
他想知晓她的心病可好,她的味觉可好,身子可康健。
太医只能诊断她的身子,不能看到她的内心。
孙安看着陛下这般犹疑,忍不住道:“陛下……若实在……奴才去唤付娘子来,同皇后说话,可好?”
“不成。”
燕珝倒是不怕付菡再帮着她逃,现今在他的眼皮底下,任她有再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付菡能陪她说说话倒还好,只是她这会儿脸上的红肿只怕还没消,贸然吓到了她,反倒不美。
燕珝正准备进屋,忽得又想起一事。
“日后,莫唤她皇后。”
孙安何等机灵之人,赶紧道:“陛下,奴才唤云娘子,可好?”
满朝皆知皇后娘娘死于走水,那场大火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净。明昭皇后的牌位还放在皇家的祠堂,若娘娘忽然回来,只怕有损皇室威严。
燕珝想的倒不是这些。
季长川做了千万件错事,但有一事倒做对了。
往事如云烟,她做云烟,倒无不可。
比之当年身不由己的北凉公主,自在许多。如今凉州收复,凉州京城还有着她的一些兄弟姐妹,若是日后拿着她的身份要挟,只怕她会为难。
燕珝道:“就这样吧。”
孙安得了令,立马吩咐下去。
他进屋,正好瞧见云烟坐在榻上,不理身旁的宫女。
侍女道:“娘子,这些杂物交予奴婢,奴婢定会收好,不会丢失。”
“不成!”云烟扭过头来,颇有些张牙舞爪,凶狠地护着自己的东西。
“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这些恶人……”
燕珝走来,摆摆手,让宫女下去。
宫女行了礼,退了出去。
“何物这样宝贵,”燕珝靠近,看着她双手交叠护在怀中,不知何物,“给朕看看。”
“陛下便可以什么都抢吗,”云烟颇有些无知者无畏的意思在,仗着自己不懂便嚷声道:“陛下这般,说出去了天下百姓都会笑你!”
她睡了一觉醒来,安定了许多,见小命还在,燕珝不在,胆子便大了些。被宫女换了衣衫,还要收走她的东西,正藏着,燕珝便回来了。
心情直接降到了低谷。
燕珝倒是不理会她这样讲话,只是道:“朕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朕不想让百姓知道,百姓便不会知道。”
他伸出手,一把便将她护了半天的东西捞出来,还带着点她的体温,“就如同现在,朕抢你的东西,除了你我,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
云烟恼火,想要抬手抢回,却又畏惧他会不会杀人,只能眼含怒意,瞪着他。
燕珝将其放于手心,看见是什么的时候,微微失了神。
那是他求的同心结。
被她保护得很好,不见褪色,红艳如初。
“还你,”半晌,他道:“不过是个同心结。”
“这可不一样!这是我夫君求来的!”
云烟赶紧护住,揣进怀里。
“有何不同,同心结而已,朕想要,多的是。”
燕珝靠近,坐在榻边。
“你叫云烟?”他状似无意,主动道。
“对,”她瞪着他,像是想用目光逼退他,同时努力后缩,好像他随时来轻薄她一般,“你别过来。”
“很好。”他收回视线。
“……好什么?”
云烟反而被他这般,弄得摸不着头脑。
“朕有一皇后,你可知晓?”
燕珝看着她的脸颊,像是在打量她。
云烟懵然点头,她自然知晓,全天下都知道陛下对先皇后有多深情,可不知他竟然是这样强抢民女的大恶人!
“皇后名唤阿枝,容貌……同你生得很相似。”
燕珝垂眼,看着锦被上的花纹。
“有多相似?”云烟忍不住道,这得有多像,才能让陛下都认错?一口一个阿枝叫她。
“一模一样,”燕珝道:“像到,连朕都分不出来。”
云烟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便听他继续道:
“先皇后故去,朕悲痛不已,寻了你来,陪伴在朕身边。”
“……凭什么!”
云烟脱口而出,忘了身份。
“我有夫君,”她强调,“你也有妻子呀!”
“可朕妻子故去了,你的夫君,只怕也快了。”
燕珝表情淡漠,轻飘飘地说出这些。
云烟知道季长川被关押在天牢,只好软了声音。
“……要如何,才能放了我夫君?”
燕珝伸出手,她原本想躲,可看着他的神情,不敢躲开。大掌拍了拍她的头顶,道:“乖乖待在朕身边。说不定朕心情好了,便将他放了。”
云烟垂着眼,看向方藏好的同心结。
替身……她想。
总归是逃不掉了,逃不掉的,这深宫之中,到处都是他的人。
她看着燕珝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约定道:“那你一定要放了他。”
燕珝一笑,“那是自然,君无戏言。”
第54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2)
燕珝看着她的侧脸,已经清洗干净的脸颊上带着哭过的红,眼睛有些微肿,仍旧是水盈盈的模样。唇角惯性向下,带着齿痕,看得出她的满腔委屈。
云烟方才哭了很久,头痛至昏迷。
燕珝抱着她,怕好不容易寻回的她,又这么没了。
死死搂着,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直到太医来,不得不松开手,让太医为她把脉。
他等了这样久,寻了这样久,日日在梦里祈求相见的人。
竟然忘了他。
燕珝怔怔出神,好像回到了她最初,用那只长簪在脖颈处划出伤痕的那日。
他也是这样守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手用力握紧她的指尖,好像自己一松手,她就会像裙摆上的蝴蝶般飞走。
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她现在真的飞走了,回来时,已经忘了他。
太医说,脑中有瘀血,并且不易消散,要做好很久都记不起来的准备。
太医说,娘娘此前太过痛苦,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选择了遗忘。
太过痛苦……燕珝看着自己掌心。
好像自己怎么握,都握不住她。
她对自己是“云烟”的身份深信不疑。包括许多未曾完善的细节,也被她的大脑自动补充,完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完全不同于阿枝的人。
太医还道,她情况严重,不知何时可痊愈。有可能……此生就如此了。也有可能不知何时,自己便想了起来。
燕珝点了头,表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