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出口,便听他道:“日后少做这些。”
手中的蝴蝶方才还振翅欲飞,此刻却显得有些蔫,边缘的草色渐渐枯黄。
燕珝继续看向季长川,“你方才所说还有何事?继续。”
阿枝看着燕珝的方向,垂首应声,“哦。”
燕珝似是知道她不甚开心,还是道:“你就好好待在南苑,什么也不用做。前些日子学着山户掰竹笋,伤了手不说,还摔了一跤。若是为了钱,你不必担心这些。”
她看着燕珝不容拒绝的模样,只能点头,被燕珝在外人面前揭短,还说她刚到南苑时的丑事,羞得面上通红。
心底有些失落,没坐一会儿便道:“我先出去了。”
燕珝毫不在意地应声,看着身影逐渐走远,紧皱的眉头才慢慢松开些。
季长川见状,道:“芸娘也不是坏心,找些事情做罢了。”
燕珝刚垂下的目光骤然抬起,审视地瞧了他一瞬,方又收回视线。
“你叫她芸娘?”
季长川点头,“公主说唤她公主太过生分……公子要是介意,我便不这么叫了。”
“无妨,”燕珝的笔尖继续在纸面上留下墨迹,“确实不必那么生分,你随心即可。”
时间长了,季长川倒是经常来南苑,送来些物资与金银,总能在南苑瞧见他的身影。
燕珝伤好后,回了南苑。
日子过得飞快,阿枝身量高了些,南苑的木门前有她和茯苓比身高留下的刻度,还有她悄悄偷看燕珝经过时,为他粗略量着的高度。
她确实待不住,时间长了,燕珝也没有什么都不让她做,虽然面上嫌弃,但她无论是下河抓鱼,还是上山挖笋,甚至是继续编小蝴蝶,燕珝都没有说什么。
只是每次在她晚上身上酸痛睡不着时,或是手被草割破有一道道口子的时候,无奈叹息着起身给她擦药油。
燕珝还总嫌弃她太瘦,说她躺在怀里骨头都分外硌人,次日总会吃到新鲜的蔬菜瓜果,还有炙好的肉。
她觉得,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她也明白,燕珝心中肯定有自己的谋算。他是废太子,若不打算好,只怕都活不下去。燕珝刚回南苑的时候,他们还遭遇过几次刺杀,夜里总是睡不安稳。
后来季长川来的次数越多,他的眉头便皱得越紧,待在书房里的时间也越长。
她几次想要对他讲,不要这么忧心,却每次都将话咽了下去。
燕珝是天空中翱翔的鹰,是草原上奔腾的狼,不该永远拘在小小的一个南苑,也不该因为她绊住脚步。
转瞬过了两年多,南苑的花开了又落,枝叶枯萎了又发芽。
燕珝身子完全好转,甚至晨起经常练刀练剑,每日除了在南苑读书写字,就是去永兴寺为大秦祈福诵经,经书都抄了厚厚几沓。
阿枝几次想帮他抄些,看他手上因为握笔而留下的印记,很是心疼。
但燕珝只是摇头,半带着揶揄地指了指她的字。
阿枝又脸红了起来,她的字确实不好看,特别是和燕珝字相比,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除此之外,燕珝好像越来越忙,笑容也越来越疏离,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能依稀看见那个她熟悉的他。
可能是第一次食髓知味后,燕珝总能让她感叹他的精力好像永远用不完。
南苑的夏夜蝉鸣声渐渐,燕珝搂着她,四更方放人。
第12章 变故
次日阿枝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艳阳高照。
燕珝在窗外练剑,剑意破空之声透过窗棂传来,阿枝有些脸红。
她腰酸痛,起身的时候牵动着昨日多次被摩挲之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茯苓听见声音,打了帘子进来,见状赶忙上前扶起,笑眼瞧她:“娘子起身慢些。”
阿枝最怕被人这样瞧着,粉透了的脸颊避着茯苓,瓮声瓮气问:“郎君何时起的?”
过去两年,乡野之间一口一个公主未免不妙,茯苓和小顺子改了口唤她娘子,唤燕珝公子、郎君。
“卯时一刻便起了,”茯苓应道:“郎君嘱咐了让娘子多睡会儿,奴婢便没叫您。”
阿枝想起昨夜,燕珝闹得那样晚,最后还能抱着她去洗漱,回来她已经疲累没有半点意识,只想早些休息。
茯苓瞧着她的模样,打趣道:“郎君年轻,娘子若受不住,夜里也稍劝着些,莫让自己受苦。”
阿枝嗫嚅着唇,满脸难为情,“这哪里好说……”
目光投向窗外,燕珝刚练完一套剑法,长剑背在身后,小顺子为他送上清水,他顺手接过一饮而尽。
依稀能看见喉结上下滚动,唇角的湿意好像回到了昨晚,阿枝赶紧收回视线,错过了燕珝朝她投来的一眼。
她起了身洗漱,茯苓帮她打水,二人相伴着言语。
茯苓拧干帕子:“娘子近日终于长了些肉,不像往日那样瘦了。”
“是吗,”阿枝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身影,好像是丰腴了些,“就是……”
她话未说出口,总觉得不好意思。
说来也怪,从前不懂便罢了,自从有过第一回 后,那事儿并未少做。可两年过去,肚子都未曾有信儿。
燕珝半点不像身子差的模样,难不成是自己的问题?
这事儿自己先前还未意识到,是山下的卢嫂子来过几次,拉着她悄悄耳语过几回,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但燕珝从未说过这件事。
阿枝将这羞人的想法赶紧抛之脑后,洗漱完后,才将那恼人的热意从脸上压了下去。
去了院外,正瞧见燕珝稍作休整后又练了起来,由衷敬佩道:“真厉害。”
小顺子当即炫耀道:“那可不,娘子不知道,咱们郎君可是上过战场的!十步杀一人,杀得敌方军旗都倒了,将士俱都跪地求饶,好不威风!”
阿枝不知道燕珝竟然还上过战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如此吗!何时的事情,可有受伤?”
她可不敢看燕珝,每次都紧紧闭着眼,只有燕珝强迫着问她的时候才敢睁开泪水朦胧的双眼。
燕珝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阿枝奇怪着,笑道:“这有何不好说的,不是好事吗?”
小顺子思量着:“若说什么时候……那应该就是三年前,大秦同……”
——三年前。
阿枝的笑唰地收了起来。
茯苓上前踢了他一脚,小顺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跪下可怜兮兮道:“娘子,莫要生奴才的气,奴才蠢笨,您打奴才骂奴才都成,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阿枝摇摇头,“我没生气,你快些起来,郎君练罢了。”
小顺子“诶”了一声,赶紧爬起来给燕珝倒水擦汗。
燕珝收起剑,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阿枝笑吟吟道,半点没受方才的话题影响,“累了吗,这会儿还早,歇会儿再去寺里吧。”
阿枝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甚至连伤感都很少。
北凉王室早就乱了,从上到下都是蛀虫,王室欺压百姓,百姓过得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北凉人也从未对她和她阿娘好过,自小到大收到的白眼不知要比笑脸多多少。
若不是要来和亲,只怕北凉无人记得她还是个公主。
有如今战败的下场,也只能说是必然。
燕珝见阿枝并无多少不满,点头,“早些去,夜里早些回来。”
阿枝正要应声,便听见木门被“咚咚”敲响。
声音很重,显然来人很急。
季长川的声音透过木门,扬声道:“公子,宫里……”
小顺子奔去开了门,见季长川向来从容的面上出现了急切的神色,燕珝回头看了阿枝一眼,将长剑收回剑鞘,递给她。
“我没回来之前,不要出门,”他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南苑附近有季家的人在,他们不敢贸然上来。”
阿枝郑重点头,知道可能宫里发生了什么要事。
“去吧,早些回来。”
燕珝握着她的手,安抚性地揉了揉指尖,掌心滚烫。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身,同季长川一起消失在视线。
阿枝将院门落了锁,让小顺子将南苑前后几个屋子都查看好,和茯苓回了屋。
她莫名有些心慌,好像从此刻开始,有什么事情会彻底改变。
正午的时候,没有等来燕珝回来的消息,倒是等来了山下的卢嫂子。
卢嫂子人热心本分,做事还很踏实,认识她之后常常送来些山货给她,说看她就像看自家妹子一般。
阿枝将她迎了进来,招呼茯苓上茶,“正中午的,嫂子怎么这会儿来了,卢大哥呢?”
卢嫂子道:“他又上山去了,自家晒了笋干给你,煮汤喝香的很!”
阿枝赶紧谢过,又将先前买的点心拿出来与卢嫂子同食。
卢嫂子吃着糕点,心满意足,将来意说了清楚。
“不是嫂子我托大,这座山上就我腿脚勤些,有什么信件都是我帮着送送。都乡里乡亲的,若在山腰,两三文钱便罢,但妹妹这住在山顶上,我也不好不收钱。只是妹妹与我向来亲近,也不好多收,你看……”
阿枝灿然一笑,拿了十文钱放在卢嫂子手上,“嫂子日后同我直言便是,帮了我这么多,莫要再客气了。”
卢嫂子将信拿了出来,与她闲话几句,便告辞了。
阿枝看着信上的北凉标识,拆开来看。
北凉同大秦相隔甚远,往来信件要一两月不等。
虽未明说,但每每送给她的信都是过了鸿胪寺的,在大秦人看过,确定没有问题后才会送到她手上。
至于鸿胪寺什么时候交给她,就看官员们什么时候想起来大秦还有个北凉公主。
但上月已经有了一封,这次不知是什么事。
她打开,看着让她苦恼的像符篆一样的文字。
说来好笑,她一个北凉人,这两年认识了不少汉字,却一直不怎么识得北凉字,每次都要抽时间去鸿胪寺找认识北凉字的文官。
来回折腾,最终还是花银子求人帮忙。
她扫了一眼,这次与以往的却大不相同,长了许多。
再不认字,也认识文字里多次提到的那几个字。
——李芸之母。
顿时心如擂鼓,看着多次出现的几个字夹杂在一堆乱笔画中,有些喘不上气来。
茯苓见她脸色不对,赶紧倒了水,“娘子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差!”
阿枝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想要立刻去鸿胪寺,这次哪怕要十两银子她都给,她只想知道自己的阿娘在北凉是否还好,北凉不重视她们娘俩,若无要事,怎会送来关于阿娘的书信!
晃悠着身子站起,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冲到头顶,直到看见那道木门的时候才勉强冷静下来。
茯苓担忧地扶着她,“娘子,郎君说了,他没回来之前咱们都别出门的。”
“我知晓,”阿枝垂眸看着手中已经有些颜色,不知放了多久的书信,“待他回来再说罢。”
第13章 隐怒
燕珝一直到天黑都没回来,让小顺子去永兴寺跑了一趟,也未看见人影。
阿枝等不到人,只好先歇下。
夜间心头胡思乱想着未曾睡好,次日一早天还未亮便支起了身子,坐在榻上。
茯苓进来时吓了一跳,“娘子可吓死奴婢了,醒了怎的不叫奴婢?”
阿枝看着她,没有说话。
茯苓赶紧点起了灯烛,安慰道:“兴许郎君一会儿便回来了,昨日夜里太晚,在别处歇下了也正常。”
阿枝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脑袋有些疼。
昨晚昏昏沉沉梦到了许多从前的事,醒来眼角都含着泪。
无数次在心里祈祷,应当是阿娘托人写来关心她的信,但看见那信的时候,她就有了一种不祥的猜测。
“再等等罢。”
阿枝看着紧闭的木门。
夏日晨间,蝉不要命似的大叫,吵得人心慌。
燕珝也没回来,阿娘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受充斥在她心头,环绕着一圈又一圈。
直到中午,日头高照着龙泉峰,南苑的门开了。
阿枝带着茯苓下山,去了鸿胪寺。
鸿胪寺的人一反常态,竟未为难她,便找来了会北凉话的文官,还为她上了茶。
那些官员一口一个公主地叫着,将她请进了厢房任她发泄。
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态度都因为悲伤而忽视了,阿枝坐在厢房内,任眼泪无声落下。
茯苓红着眼眶,“娘子莫哭了。”
阿枝只是抱着茯苓,将脑袋埋在肩头,泪水一点点浸湿了衣衫,终于喉头发出第一声哽咽。
从最开始心底的隐隐猜测,到如今得到证实,仍旧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阿娘那样好,那样温柔,美丽。
却不在了。
阿娘的前半生起起落落,外祖母是部落首领的女儿,不顾族人的反对,嫁给了一个汉人。
二人生活倒也美满,没多久便生下了她的阿娘。
阿娘幼时,也是无忧无虑,快乐自在的。
直到外祖母的部落被打下来,阿娘成了父母双亡的女奴。
又因为貌美,被好美色的北凉王看中,生下了她。
北凉王室子嗣众多,更何况是一个瘦弱的女孩,有着汉人血统,不似他人强壮,只怕都活不下来。
美人千万,北凉王很快便忘了她的阿娘。
阿娘一个人将她带大,帮着牧民挤羊乳牛乳,只为能在最后为她省下一碗。
她很瘦弱,幼时多病,大了好些后却被姐妹兄弟们欺负,常常一身狼狈地回家,从未见过的父亲和时常抹泪但倔强的母亲构成了她整个童年。
自小被嘲笑欺侮,活了十余年都被骂丑八怪,直到来到大秦,她才知道,她的样子或许也是美的。
直到战败,北凉王室才意识到,需要一个懦弱好欺负,还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她也觉得,自己来了大秦,或许阿娘能好过些。
只是没想到,她对北凉的最后一丝留恋,就这样消散。
阿娘那么好,她却没有阿娘了。
茯苓也落下泪来,瞧着她哭得这么难受,只能连声安慰。
“娘子快些别哭了,夫人她定然也不希望娘子成日以泪洗面。”
“阿娘说,”阿枝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喉咙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只想好好活着,但是想让我有尊严地活着,所以她很乐意我来和亲,只是因为她听说大秦人重礼,只要明媒正娶,便不会随意休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