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活着,这么简单的愿望……”
“为什么都不能实现?”
“她喜欢草原,却被关在帐篷里,喜欢跑马,可我们的小马却被大妃抢走,”阿枝想不明白,“我阿娘并无宠,可他们还是要欺负她。”
“茯苓,我真的不明白。”
她抬起头,泪盈满了眼眶。
“既然是王,为何非但不爱护自己的子民,还要让子民们互相伤害,压迫欺辱?”
茯苓听不懂她说的话,就像刚来大秦的阿枝听不懂这些汉话。
“奴婢不懂这些……”茯苓为她擦着眼泪,“夫人说不定如今早已往生,娘子若还是难过,等咱们回去,到永兴寺为夫人诵经祈福。”
阿枝擦了泪,她能做的太少。
回不去的北凉,再也见不到的阿娘。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女儿。
竟然在如此悲痛的时候,还能想起燕珝。
他在失去母亲的时候,是否也似她这样痛哭,似她这般失态?
或许有吧。
否则,怎会让一直冷静自持的他冲撞了帝王,受罚囚禁东宫。
一直到傍晚,眼泪好像才流干。
阿枝撑起身子,“咱们回去罢。”
茯苓应声,扶起她往外走。
鸿胪寺的官员瞧见她出来,一个个都变了神色,彼此对视着。
为首的道:“公主,不妨再稍坐会儿,待会儿卑职派马车送您回府上?”
“不必了,”阿枝摇头,“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为好,多谢。”
那官员又劝几回,见实在劝不动,彼此对视一眼。
“公主,还请歇着,不要乱走。”
阿枝终于发觉不对,握紧了茯苓的手。
“你们拦我做甚?”
“公主若乖乖待在这里,便无事。但若执意要离开……就别怪下官冒犯。”
鸿胪寺众人俱都身着官服,神色不明地盯着她。
阿枝浑身发毛,不知发生了何事。
眼见着鸿胪寺的大门将要关上,便听门外一片嘈杂。
铁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传来,发出惊人的声响。
阿枝一惊,只听门外道:“晋王来接侧妃娘娘回宫,谁人敢拦!”
她亲眼瞧见眼前面色各异的官员们彼此沉了脸色,默着不敢说话。
眼神俱都看向为首的那位,方才与她说话的那名官员。
他咬着牙,沉声道:“公主请吧。”
阿枝踌躇着,一时进退两难。
来大秦快三年,她可不知道哪儿还有个晋王。
直到那沉重的大门又缓缓打开,成排的银甲在火把的照耀下晃得刺眼,阿枝被这光线照着忍不住皱起眉头,刚哭过的眼睛还肿着,看不清那个正向她走来的人。
身形熟悉,分外高大,身披银甲手持长剑,刚硬的眉目更显得人冷情。
“……郎君!”
阿枝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燕珝重重拉进怀中,血腥味一瞬间环绕了上来,身子撞着甲胄生疼。
痛呼还未出声,便被燕珝环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她步子小跟不上,踉跄着跟上几步,差点摔倒,见她实在跟不上,攥着她腕上的手一紧,步子倒是放慢了些。
出了鸿胪寺,燕珝才终于停住脚步,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银甲缓缓转身,漠然地看着那些官员。
好像在看一群蝼蚁。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燕珝冰冷的声音仿佛回到了从前。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燕珝声音中隐含怒意,“有如此枪。”
只见银光一闪,长剑横劈,硬生生将鸿胪寺守卫手中拿着的红缨枪从中斩断。
钉铛落地的声音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阿枝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掐着腰,一把推上了马车。
“你……疼!”
她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马车内昏暗,看不清男人的神情,不知是不是铁甲的原因,只觉得寒气重得吓人。
她不知道他的怒意从何而来,想要告诉燕珝的事情还未出口,双手便被男人钳住,整个身子被硬生生挤在车壁上,后腰抵着车上的小桌,很是难受。
距离太近,呼吸可闻。
“不是告诉你……”
燕珝的声音没有往日半分理智,滔天怒意不知如何发泄,只能用力环着眼前人,咬牙切齿。
“为何不乖乖待在南苑,是不是永远学不乖?”
阿枝的痛呼被狠狠地堵在口中,带着施暴意义的吻重重落下,下唇被齿碾磨地尝到了一丝铁锈味。
“……越不让你做什么你越要去做,你觉得这样的倔强和叛逆有意思吗!你知不知道——”
燕珝的话停在这里,额头相抵,半晌没有声音。
“知道什么?”
阿枝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着,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你,多少人不想让我们活下去。
燕珝紧紧闭上双眼,恢复了理智。
这些她不需要知道。
他退开,环绕着她半晌的血腥味终于散开,阿枝浑身瘫软,几乎是立刻趴倒在了软垫上。
燕珝点上灯,冷声对外吩咐道:“回宫。”
马车缓缓驶动。
车内终于亮堂起来,燕珝看到阿枝红肿的眼眶和带血的下唇,怔愣了一瞬。
“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皱着眉,“你哭了?”
阿枝瞧着他的样子,终于又落下眼泪。
一落就不停。
要如何告诉他,她也没有母亲了。
烛火映着泪光,燕珝伸手拭掉她的泪珠,烫得他心头微颤。
“我阿娘……”
阿枝看着燕珝,嗓音颤抖。
“——殿下!”
马蹄声从外哒哒传来,随即止住。
隔着车帘,侍卫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薄膜,阿枝听不分明。
“殿下,陛下醒了要见您……”
“你阿娘如何?”燕珝没管马车外嘈杂的声响,只是盯着她。
阿枝愣了下,垂下眼眸。
半晌,她扯出一抹笑:“无妨,你先去吧,日后再讲。”
燕珝紧皱的眉头并未散开,但还是在侍卫的催促下下了车。
马车又缓缓向前行驶,阿枝听着燕珝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泪珠一串串滴落在了软垫上。
第14章 刁难
入夜,阿枝才进了宫。
小顺子在安福殿候着,一见她便把什么事都吐出来了。
她这才知道,燕珝已经恢复了皇子身份,代价是在皇帝寝宫前再一次自请领了鞭刑。
“公子说,这叫负荆请罪。”
阿枝脑袋有些发懵,听见小顺子的话,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他的伤……重吗?”
喉咙发紧,脑袋里好像有一层浓重的雾让她无力思考。阿娘的去世已经叫她精疲力尽,心力不足,此时说话都觉得艰难。
小顺子表情夸张:“那可不,宫里行刑之人都是老手,一鞭下去那叫一个血肉纷飞……娘子可要好好心疼郎君。”
阿枝脸色白了又白,好像能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寒战。
“这么严重?”
燕珝……又一次受了鞭刑?
所以方才她闻到的血腥味不是幻觉,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他带着伤,穿着那般沉重的甲胄,从南苑到京城满城搜寻,就是为了寻她?
小顺子终于察觉不对,发现阿枝的脸色不像从前那样平和,赶紧正色道:“娘子别害怕,是奴才夸大,没有如此严重的。”
阿枝掐着手指,定了定心神,这才道:“你好好说,莫要虚言诳瞒。”
小顺子“欸欸”点头,赶紧如实道来。
与上次不同的是,原本三十六道鞭刑,此次才堪堪九鞭就让陛下心疼不已,躺在床上老泪纵横地叫停了刑罚。
还叫了御医当场诊治。
不仅恢复了皇子身份,当即还封了晋王。王府赐居在京中极好的地界,占地广大,只不过需要时间重新整理修葺。
加上陛下近日重病昏昏沉沉,醒了便要见他,特意赐了二人暂居宫中,安福殿当即收拾了出来。
小顺子将阿枝常用的东西都带了来,剩下的,宫中金银玉器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
茯苓听了这些,欢喜道:“娘子,这可好了,不不,如今要叫娘娘。咱们终于回了宫,不用待在南苑了!”
小顺子见阿枝面色不好,也特意扮丑哄她道:“娘娘,听说那王府可大了呢,假山花园子一整日都逛不完,到时候娘娘可要好好带奴才见见世面!”
阿枝扯出一个笑来,心却狠狠沉了下去。
他虽从未明说,可她一直都知道,他心中从未放下王家的仇恨和当初的折辱。
燕珝那样高傲的人,最终还是要向他并不敬爱的父亲认“错”。
他当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多时,阿枝换了衣裳,几个被分来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等她发话。
为首的两个大宫女,一个叫宝珠,一个叫玉珠,看着都是机灵周全的人,阿枝点点头,赏了金银就叫众人下去歇着了。
燕珝今夜侍疾不回,茯苓伺候着阿枝上榻:“娘娘,入了宫便不比在南苑,规矩人情都得时刻记在心上。明日还要拜见贵妃,娘娘就是再难过,也看在咱们殿下如今刚回宫的份儿上,早些歇息,明日别误了时辰。”
阿枝木偶似的点头,侧身躺下。
她早已哭不出来了,泪水好像已经流了个干净,阿娘已去,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夜未眠。
第二日燕珝回来更衣,面都没见上便去了永安宫,玉珠过来提醒道:“娘娘,时辰到了,该早些去请安。”
阿枝对新来的两个宫女很是敬重,如今刚回宫,一应事务都还未处理。宝珠瞧着生动活泼许多,阿枝就将茯苓宝珠二人留在安福殿,自己带着看起来沉稳许多的玉珠去拜见贵妃。
到了贵妃宫里,却迟迟不见贵妃宣召,请安的嫔妃们进去又出来,阿枝在前殿等了许久,才见到贵妃身边的掌事女官。
“贵妃娘娘近日身子不大爽利,若有怠慢,还请公主莫要见怪。这会儿太医来请平安脉,更过衣后再来请公主。”
阿枝乖巧应下,站在殿外候着。
只见日光从东移到正中,日头渐渐大了起来,细密的汗珠浸湿后背,额角也有了些汗意,才见到了贵妃。
贵妃坐在上首,日光照射进来瞧不清楚面容,却依旧能看出她瘦了许多,看来近些日子是真的不大顺心。
还在南苑时就听季长川与燕珝说起,九皇子当年转投贵妃一党,往来甚密,年前入了礼部,却没做好事情,遭了陛下训斥。
之前娇纵的四公主燕倚彤,似乎前阵子也受了陛下训斥,如今被禁足在公主府。
阿枝规规矩矩行礼,贵妃见她面色虽苍白,体态却并不虚浮。南苑三年竟是比当年在宫中还要滋润许多,将当初一个黄毛丫头养成了这样玲珑剔透的玉人儿。
不知因何眼尾还泛着红,眼睛肿胀,却更显楚楚可怜。姿态袅娜,肤若凝脂,许是因为炎热云鬓微乱,几绺发丝粘连在额角,柳腰一握,长而繁重的宫装收束后又放开。若不是知晓她是北凉人,只怕会让人误以为是大秦古画中走出来的仙女。
贵妃心里不舒坦,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叫她请安上茶。
阿枝跪地请安,双手捧着滚烫的茶碗,垂首道:“贵妃娘娘,请用茶。”
皓腕从抬起的衣袖中露出莹白一截,细弱得可怜,贵妃视线落在其上一瞬,转而又离开,未曾答一言。
滚烫的热茶透过并不隔热的茶碗传递到手心,顿时便将手烫出了一片惊人的红。
阿枝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失态。
“贵妃娘娘,还请用茶。”
贵妃摇着团扇,不紧不慢地与身旁的宫人说着话。
阿枝的手渐渐麻木,手臂酸痛,却并未放下,坚持出声:“娘娘,请用茶……”
贵妃好像这才发现她,团扇半捂着面容,“哎哟,瞧我这记性,一谈起事来就忘了别的。要说宫务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只不过一事推着一事,未免忙乱……”
她身旁的女官及时开口:“娘娘,您身子不好,若要用茶还得重新再上一壶。”
“这可怎么好,”她手中团扇摇晃着,“那便重上一壶罢。”
阿枝手中好容易稍温些的茶碗再一次被注入滚烫的茶汤,刺人的痛意从指尖传到胸腔,好像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胸口发闷,接连几日未曾休息好,此前又站了半个早晨,手臂的酸痛和掌心滚烫的茶水都提醒着她不能倒下,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摇摇欲坠起来。
贵妃的手还未伸来,指尖轻点茶碗,轻如羽毛般的触动此刻却如同泄出的洪水般将人击垮。滚烫的热茶翻了出来,碎裂的声响刺痛着神经,宫人一拥而上,环绕着、嘈杂着。
“……娘娘可有烫到?”
“侧妃娘娘定不是有意的,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啊呀,这可是陛下御赐的青花黄陶茶具,茶碗如今碎了,便缺了一只,陛下日后问起可如何是好!”
“……”
阿枝跪坐于地,听着宫人们做戏,指尖的滚烫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好像都听不太清众人的声音,嘈杂的声线被脑中那层薄雾隔绝在外,什么都不甚清晰。
她扬起头,看着端坐于上丝毫不乱的贵妃无悲无喜地瞧着她,忽然就觉得,很疲惫。
恍惚中,她听见贵妃淡漠的声音。
“公主许是在宫外待久了,日后在宫中可要好好学学规矩。”
第15章 轻视
阿枝跪得端正,面色却苍白。
手上的烫伤包裹着,看不到曾经玉白的肌肤,可怖的绷带一圈圈缠绕其上,淡黄色的药粉渗出来,越发觉得丑陋。
过了快半月,手上的伤好了些许,却因为皮肤娇嫩久久未见好转。虽说如此,规矩却是一日不落地在学。
尚仪局女官张氏拿着戒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肃拜,便要屈膝跪地,垂首不至于地而头微俯。娘娘动作学得快,却不标准,多做几次便好。”
茯苓看不下去:“张尚仪,我家娘娘动作有何问题,重复做了许多次了,敢问还要做几次才罢?”
张尚仪的戒尺在桌上重敲,吓得人一颤。眼神看向她,神色轻蔑。
“我与娘娘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儿,你若想早些躲懒,便好好劝着侧妃娘娘学规矩。娘娘何时学罢,你便何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