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嗯嗯”应声,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听进去。
张尚仪重复着动作,跪拜,起身,再示范,云烟摇头,只好继续,一次次来,张尚仪终于憋不住火:“娘娘,老身已经做了十余次了,同一个动作,怎么这么久都学不会?”
她从未教过这么愚笨的学生。
“可能是尚仪做得太行云流水了,”云烟眨眼,“太快了,慢点来吧。”
看着张尚仪的模样,云烟却罕见没了方才的顺心。
一遍遍让她重复的过程里,似乎也看见了某个身影,在张尚仪冷硬的表情下,忍着泪水一次次做着明明早就学会了的动作。
被她挑着刺,指着脑袋说笨,说她来自荒蛮之地不讲规矩,许久都学不会。
似乎能感受到膝盖跪得生疼,仍旧咬牙坚持着。盛夏流了满身汗水,还不肯给殿内加冰,让她穿着厚厚的朝服行礼。
宫规甚严,吃饭、饮茶、行走、甚至睡觉的姿势都有一定的规矩,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硬生生将一个年轻灵动的女子逼成了笑容都固定在了面上的泥人儿。
云烟心里忽地钝痛。
她蹙起眉头,额头也有些难受,看她忽然闭上眼难耐的样子,张尚仪道:“娘娘,不想学今日便如此罢……”
云烟睁开眼,恢复了点精力,道:“没有不想学,张尚仪是不是累了?时辰还未到,若是张尚仪想要偷懒,便去勤政殿同陛下请旨吧。”
张尚仪一噎,她正有此意。
瞧着她张狂的模样,张尚仪撇撇唇,眉头紧皱着请辞离开。
云烟揉揉脑袋,“茯苓茯苓,我再也不说人家戏台上演戏的娘子郎君容易了。”
她喘口气,“许是今天装久了,头都开始疼。”
茯苓垂眸,为她揉揉脑袋。
轻声道:“娘娘今日做得很好,若……”
若早年间能如此,或许当初,便不会有那样严重的心病。
张尚仪当年,扔掉了阿枝从北凉带来的许多东西,茯苓后来去寻,也未曾寻回。娘娘当时刚得知丧母的消息,又同晋王殿下离了心,悲伤忧愁之事,连北凉带来的最后一点依赖牵挂都没了。
此人分明是故意的。先前在王皇后处做事,王皇后殁了,便又投奔了贵妃,费心钻营。
不顾娘娘手上有烫伤,日日让娘娘辛苦学习,她却在椅子上坐得端正舒适。茯苓现在想起那阵日子,都恨得牙痒痒。
她也知道殿下定然背地敲打过她,后来稍稍收敛了些,但也没好多少。茯苓只知道,张尚仪原本早就该放出宫的。
被关在宫里,日日在尚仪局,不得升迁,也无人侍奉,日子并不算容易。好在有着往年积攒的威望,宫中进了新人,还是她来教导。
茯苓按着云烟的脑袋,道:“娘娘,日后也如此罢。”
云烟含糊着应了一声,点点头。
“你不觉得我粗俗便好。”
勤政殿内,燕珝刚下朝,听着暗卫先行前来汇报的模样,终于展开了笑颜。
暗卫走后,孙安瞧着他面色舒畅,只道是终于瞧见陛下开怀,连声拍了拍马屁,夸奖云贵妃聪慧机灵。燕珝很是受用,面上不显,声音却隐有愉悦:“她本就是聪慧之人,什么东西一学便会。”
孙安正准备继续夸奖,却看见燕珝缓缓垂首,合上了奏折,仰靠在龙椅之上,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不敢问了,遣散了勤政殿侍候的宫女太监,为他斟上茶水。
燕珝喝了口茶,看向原本放着阿枝画像的那个里间。
“她自来聪慧,这些事情,她以前应该也是想过的。”
话没说完,但是机灵如孙安,还是明白了燕珝的意思。
从前的娘娘未必什么都不会,未必不想反抗。
她只是心里念着陛下,愿意为了他委曲求全,成为燕珝或许会喜欢的那种温柔端方的女子。
如今的娘娘能这样放肆地作弄着人,一方面是得了陛下的许可。
另一方面……
孙安赶紧垂首,避开燕珝的视线。
另一方面,是心中无爱,肆无忌惮罢了。
不必顾及燕珝的想法,才能这般自在。
燕珝将茶饮尽,挥手写下了什么,递给孙安。
“送去永安宫,”他说完,又补充了句:“让她多喝些水,说那么多话也不怕嗓子干。”
孙安接过,听燕珝最后道了一句。
“然后……再问问她,今天还给不给朕送桃酥了。朕……等着她的回复。”
第73章 造作
一阵微风带走了炭火燃烧的燥意,云烟命人将门窗打开,透透气。
方才也确实累了,折腾张尚仪,自己也挺费心力的。不仅要造作地摆弄着自己的动作,还要绞尽脑汁回想那些编出来的故事。
茯苓小菊为她捶着肩背,将酸胀的肩膀慢慢揉开,云烟叹气,也不知道是谁在折腾谁。
她喝了口牛乳,将方才吃的桃酥咽下去。
桃酥酥脆,但吃多了噎人,云烟刚顺口气,就听孙安来,说陛下问她,今日还送不送桃酥了。
云烟一愣。
“他要吃桃酥还需要问我要?御膳房没有吗……”
话说一半顿住,和张尚仪说话说多了,差点忘了正常应该怎么说话,出口就是浓重的造作味道。
赶紧闭嘴好好调整了一番,想了想道:“陛下这会儿想吃桃酥了?”
孙安一拍掌心,知晓娘娘没听懂意思,就怕自己传话不到位,到时候惹了陛下烦心。
直白解释道;“那哪儿能啊,那不是变着法想让娘娘主动请陛下来呢。”
桃酥……
云烟回过味儿来了。
还拿着牛乳的手轻晃,茯苓赶紧将其放下,关切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这桃酥是奴婢昨日送去的桃酥么,那今日还送吗?”
云烟想起昨日夜里,燕珝提起桃酥时那样的神情。好像她将自己吃剩了的桃酥给他,是因为想他。
并且想让他来。
被好好养了这么久,逐渐柔嫩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杯壁,云烟垂眸不语,看着那杯中的牛乳。
她这会儿都还记得昨夜燕珝来时,月光洒落他满脸的模样。
想让他来吗?
或许……
云烟咬唇思索一瞬,“这本就是陛下的皇宫,陛下想来何处不能来?”
孙安展颜一笑,“娘娘说的是!那娘娘可愿意给陛下送盘桃酥,让老奴回去好交代?”
茯苓也看着云烟的表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看起来对陛下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娘子也已经慢慢融化,眼中似有羞有怯,垂眸思索着要不要让郎君过来。
茯苓道:“娘娘,桃酥今日也剩了不少呢。”
云烟瞧她一眼,“才不要。”
这话听得小菊都一紧张,怎的方才还一副同意陛下来的样子,这会儿又不送桃酥了?
孙安搓了搓手,正欲说什么,便听云烟低声道:“把那个软酪送去,吃着黏糊糊的嘴里难受,还没味道。”
她撇开脸,不让众人看清她的神情。
“我才不想吃呢,就给他好了。”
指尖在盛着牛乳的杯边慢慢划着圈,云烟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个脸皮极厚的某人。
怎么会有人想要别人吃剩的糕点。
不过说来,以他那样的作态,就算她不送糕点,他还真不来了?
多此一举做甚,难为孙安跑来一趟。
云烟抬抬下颌,“烦请孙公公和陛下讲讲,陛下今日吩咐的妾可都做好了,陛下答应妾给出的许诺,也应该实现。”
孙安一张老脸笑眯眯将折好的纸递给云烟,“贵妃娘娘,陛下在老奴来前便将此物准备好了。娘娘看看,是不是娘娘想要的?”
云烟接过。
随意扫了一眼,确定燕珝将其白纸黑字地写上,盖了印章,满意颔首。
“多谢孙公公。”
见孙安连连点头,却还一脸等待她下文的意思,云烟只好抿唇,磨磨蹭蹭道:“多谢陛下,陛下大恩大德……”
茯苓瞧她这模样都忍不住笑,连声将孙公公请走,道:“娘娘如今真是越来越活泼了。”
“我一直都还算活泼呀,”云烟抱着被子继续喝了口,温温热热的暖到了胃里,“什么叫如今越来越活泼,我感觉我还算是……”
云烟想了想,没想出形容词,但自己似乎并不算太过内敛的类型,起码没有付菡那么端庄。
张尚仪某种意义上来说,说的也没错,她是挺没规没矩的。
但是不像茯苓语气中,那么……不活泼吧?
她想了想,自己从醒来之后,也就刚醒来什么都不懂迷迷糊糊的那阵子有些郁郁,后来到了村里,日日和还算淳朴的乡里人相处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规律起来心境也就好多了。再然后便是进宫,进宫之处虽然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如今算是放松些了,便没了从前的拘束。
这个贵妃当得还挺逍遥自在。
云烟将牛乳喝完,难得摸了摸撑得圆滚滚的肚子,瞧见张尚仪面如死灰地回来了。
她笑眯眯的看向张尚仪。
“尚仪,陛下怎么说?”
张尚仪垂首,行了个礼,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傲气。
她等了许久,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倒是看见端着一盘不知道是什么点心的孙安大摇大摆地回来,瞧见她,孙安也只是客气一笑,转身进了勤政殿。
陛下分明就在里面,张尚仪捏紧了手,她怎么说也是看着陛下长大,陛下的礼仪规矩都是她教导的,如今竟然连她这半个老师的情面都不看了——
她想要找孙安,孙安出来,也只是摇摇头,道:“尚仪呀,徐贵太妃请您教导贵妃规矩,那便好好做就是了,大家都是奴才,谁比谁高贵呢?听主子命便好了。”
“陛下……”
张尚仪想要开口,却被孙安打断:“张尚仪,不是我说你,今时不同往日了。陛下最厌恶那等……”
他一顿,上下扫视了张尚仪一眼,道:“不,不是说尚仪啊。听哥哥一句劝,贵妃娘娘现在前途大着呢,伺候好了有功,但要是伺候不好……若是在什么仪式上出了差错,娘娘有着陛下的恩宠想来不会有事,但教导娘娘规矩的尚仪您只怕……”
他话未说完,瞧见张尚仪脸色越来越沉,眯眼一笑:“尚仪知晓便好。”
手中的拂尘再度摆开,转身回勤政殿伺候主子去了。
张尚仪的前半生还算是顺风顺水的,哪里被这样对待过。
王皇后倒台,她便火速去了贵妃处,当年帮着贵妃收拾了多少新进宫的小妃嫔。她以为,晋王侧妃也不过是她手下收拾的其中一个,哪有什么特别的。
她可是教导过多少皇子公主的,就连晋王,都对她十分尊敬。
一个在秦宫中人人厌恶,都瞧不上的北凉公主,粗俗无礼,身上的铃铛叮当做响没有半点端庄仪态,哪里配得上晋王?配得上这皇宫?
可谁能知道,她就是死了,还能被追封皇后,被万民悼念。
她就算是死得透透的了,还能让陛下怀缅到在乡间寻了更加无礼,更加狂放的替身——竟还不如她!
明昭皇后那时候面对着她,可是大气都不敢出的。
这个云贵妃……张尚仪一想到自己还要同她相处些日子,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转头去了徐贵太妃处,徐贵太妃听了她的禀报,也只能无奈地把玩着郑王妃方送来的玉如意,道:“贵妃再狂放,那也是陛下喜欢的人。在宫中规矩可不能出错,要说教导,你最有经验。若是你都不行,那整个尚仪局只怕都无人能行了。”
“况且……”徐贵太妃瞧她一眼,“让你去,那是陛下亲口吩咐,陛下旨意,本宫也不敢不遵。”
张尚仪垂首,只能行礼离去。
现在连走都没法儿走了,徐贵太妃这条路也断了,她心一横,云贵妃再张狂,总归也只相处这么一阵子,忍忍便过去了。她就不信云贵妃还能真在仪式上出什么差错来丢丑,到时候害的,可不知是她。
怀着这样的心思,张尚仪回了永安宫,瞧见吃饱喝足的云贵妃气得肚子都发疼,好声好气地劝着这位贵妃娘娘再多做几回,几乎要将自己一生的心力都耗尽了。
云烟自己也累了,没怎么多说,想着省省力气日后还有得是机会,今日便如此,将人放走了。
午膳过后,她小憩了会儿。晚间付菡来陪她说了会儿话,她将昨日同郑王妃的话对付菡讲了讲。付菡摇头叹气,道:“明昭皇后生前,确实遭了许多非议。”
云烟支着脑袋听了许多事,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到了夜里,燕珝果真来了,瞧见她兴致不高,关切道:“怎的了?”
“陛下,”云烟声音有些闷,“虽然许多事,昨日夜里便知晓了。但亲耳详细听完,还是觉得有些伤心。”
“伤心什么?”燕珝看着她叹气的模样,料想付菡应当是将那些事讲给了她,道:“明昭皇后那些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