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齐明独自一人飘荡在街上,对周围人惊愕的目光无动于衷,他低着头,走了半天终于找到处偏僻角落,一个连温暖的阳光都照射不到的地方。
他在这个角落默默呆坐整晚。
赵齐明想起青山村,想起他娘,还有临走前小翠眼泪汪汪地拉着他手,天真地许愿说她已经学会了乘法口诀表,还背了很多首古诗,她想要马上见到妈妈!
赵齐明想了很多东西,最后的记忆竟然停在某天夜晚,他记得那天的星星格外闪耀明亮。
那个夜晚,花翠笑容灿烂地望着他,她说:“顾家学是地上的泥,而你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星星在天上,而你在我心里。”
赵齐明的梦醒了,早该醒了。
他不是星星,星星会永远悬挂在高高天穹,而他已经坠入烂泥里。
不,他本来就在烂泥里。
花翠说得对,他这样的烂泥……
第二天。
赵齐明是被脸上细细碎碎的痒意给惊醒的,他在巷子里枯坐了整晚,竟然有几只大胆的蚂蚁被他脸上的血腥味吸引,随后嚣张地爬到他脸上。
赵齐明麻木地挥开脸上蚂蚁,又是新的一天了,他并不是来首都旅游的,他还有工作要做,并不体面的工作,却是他生存的依靠。
赵齐明回到车队,可还没进门,同车队的吴忠便将他拦在门外,赵齐明平静地看着他,心中大概有了猜测。
“呃……”吴忠尴尬地不知道将目光放在哪里,他递来一个信封,“车队、车队暂时不需要人了,你去别处吧,里面是你之前的工资。”
不需要说太多,赵齐明点头,他接过信封,没打开看,从厚度来说,里面的钱比他应得的工资多。
“谢谢。”
吴忠轻轻叹气,他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想到什么,他还是闭上嘴巴。
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关上门。
第93章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不难猜到。
赵齐明想,如果今天换成他,他也会这么做, 并且会做得更狠更绝更不留活路。
所以没什么值得不满和愤怒的, 成王败寇, 向来如此。
想归想, 赵齐明还是决定先去找家便宜的旅馆住下, 没走几步, 他突然停下, 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前方。
是江少,他侧身半依在墙边,微微垂着头, 侧脸精致无害。
赵齐明看着他, 他同样也发现了赵齐明,下一刻掀开唇角, 露出森森白牙。
“啊,我等你很久了。”
赵齐明知道他不怀好意, 淡声问:“等我干什么?”
“自然是因为有些事想问你, 不介意我们来谈谈吧?”
“你想谈什么?”赵齐明没什么好害怕的。
他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江少意外不明地嗤笑了声, 转身示意他跟上。
这是一个很愚蠢的行为,单枪匹马地落入敌人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圈套, 如果赵齐明能保持半点冷静, 绝对不会任由他牵着鼻子走。
可现在愤怒暴躁、丧失理智的不仅是江少一人。
这是一处废弃的工厂, 在城郊,地处偏僻, 很少会有人来这里,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发霉灰败的味道。
江少压低头上黑色鸭舌帽, “小瞧你了,倒是有几分胆量。”
“你到底要和我谈什么?”
“噢......我想知道,你和翠翠认识多久了?”
赵齐明:“如果都是这些无聊的问题,我想我们没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了。”
江少捂住肚子弯下腰,爆发出一阵刺耳又尖锐的笑声,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眼泪都要快笑出来。
赵齐明面无表情地看他发疯。
等江少笑够了,他重新直起身:“你是她丈夫,怎么还......啧,这副鬼样子啊?我猜猜,离婚了?”
话音刚落,他下巴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赵齐明蕴含着怒气,这一拳丝毫没有手下留情,江少后退几步偏过脑袋,他吐出口含着唾沫的血水。
紧接着又是第二拳,第三拳......等到第四拳时江少终于动了,他眼睫颤了颤,几滴汗珠从额角慢慢滑下。
论实力,他打不过赵齐明,但他不闪也不躲,任由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或者说,两个男人都没有选择躲开对方挥来的拳头,更像是在发泄,互相扭打在一起,他们自己心里难受,也就致力于让对方尝尝什么叫痛。
最后,江少率先脚下不稳被打倒在地,赵齐明并没有停手,他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指骨已经破皮渗血,但仍一拳又一拳落下。
江少被压在地上,他双眼赤红,犹如一头暴躁的小狮子般怒吼:“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抓住他!”
地点选在这处偏僻的废弃工厂,一是因为人烟稀少,二是江少早就在周围安排了自己的人,他一吼,躲在暗处听候吩咐的四五个人立刻走出来,他们仗着人多优势,七手八脚地一起制服住人。
赵齐明有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儿,饶是他们在数量上占优势,也还是花了番功夫才彻底把人压住。
顿时,场上形势逆转过来,江少抹了把脸上汗水和血水,他转动手腕,学着赵齐明刚才的样子一拳打在人脸上,赵齐明被压着无法动弹,只闷哼一声。
“我爹说得对,我就是个不要脸的人。”
江少吃吃一笑,随后又恶狠狠地盯着赵齐明,他扬起手,羞辱性地扇了他一巴掌,“你看,我打不过你,但你现在还是被我打得不能还手。”
赵齐明情绪毫无波澜,他目光平静犹如一潭死水,丝毫没将这些羞辱放在眼里,更没把江少放在眼里。
江少心中恼怒更甚,在他另外半边脸扇了一巴掌,“别拿这种眼神看我,现在可怜虫是你才对!”
他咧开嘴,嘴唇沾血后更显得红艳:“下堂夫,就应该永远消失在翠翠的世界里,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是下堂夫,你又算什么东西?你只不过是她无聊时消遣的玩意儿!”
“你闭嘴!”
“该闭嘴的人是你!”
江少红着眼睛,他抓住赵齐明衣领,随后将他重重地往地上砸去,力道之大甚至溅起地上一层灰尘。
江少掐着他脖子:“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排在我前面?我连个玩意儿都不是!凭什么,你说啊!”
赵齐明冷冰冰地看着他,目光只透露出两个字:疯子。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傻子!对,我天真,我好骗,我是个傻狗,我连拿破仑都不如!所以你们都骗我,于原是,翠翠也是!什么兄弟朋友,都是骗狗的!”
江少掐着赵齐明喉咙的手愈发用力,明明施暴的人是他,他自己却脸色越来越红,眼睛湿润砸下一颗又一颗泪珠。
他问:“你知道一见钟情吗?意思是第一次见面就会很喜欢、很喜欢。”
“非常喜欢。”他喃喃自语,以一种奇怪的语调轻轻吟诵,“爱的力量是和平,从不顾理性、成规和荣辱,它能使一切恐惧、震惊和痛苦在身受时化作甜蜜。”
这是莎士比亚说过的话,江少擦掉脸上眼泪,咸湿的眼泪流经伤口时泛起阵阵刺痛,他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可我的爱情一点都不甜蜜。”
赵齐明没法回复他,胸腔里的空气愈发稀薄,一股巨大的压力让他喘不上来气,脑袋一片麻木甚至连眼前景象都开始模糊不清。
如果是这样的结局......赵齐明脑海里只剩最后一个想法,似乎也不错,只是恐怕要对不起他的家人了,还有小翠,她还那么小。
然而就在他快要窒息的前一刻,江少突然松开手,赵齐明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下,随后求生本能让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眼睛充血肿胀看着格外可怖。
江少似乎冷静了点,他低下头:“我讨厌的其实不是你。”
而是那个不被爱的自己,他在心里加上这句话。
江少什么都不缺,他被江家人从小宠到大,无论做什么都顺风顺水,唯独在十八岁这一年,吃到了人生中最大的苦头。
他不是个自卑内向的人,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以至于他将矛头对准赵齐明,需要疯狂地发泄自己内心痛苦。
正巧,赵齐明同样如此。
赵齐明很狼狈,他被一众人按在地上,灰头土脸混杂着一块又一块的血污,狼狈得不能再狼狈了。
他讥讽地笑:“她不会爱你。”
“你胡说!胡说!”
赵齐明的嗓子很疼,每说一句话都像有一千根针在扎,他缓缓开口:“我是不是胡说,你最清楚,江少。”
他沙哑的声音实在难听,尤其是最后“江少”两个字,含着几分尖锐的讽刺。
“胡说就是胡说!你不行不代表我不可以!”江少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一颗心瞬间被激怒,他抓起他衣领,恨不得将他抽筋扒骨。
恰在此时,赵齐明挣脱开其他人束缚,他掐着江少将人甩在地上,膝盖用力顶在他柔软的腹部,趁他痛得蜷缩起身子,又拽起人砸向墙面。
“别嘴硬了,你心里最清楚,否则你干嘛这么生气?”
江少从嗓子眼里挤出句子:“破公鸡嗓子也知道放屁,不仅难听,还臭到我了,我呸!”
没有痰,他嚣张地吐了一口口水,一点都不嫌手段下作恶心。
赵齐明偏头躲过,抓着他脑袋继续往墙上砸,一声接着一声令人听了心闷,江少的人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雇主挨揍,急忙要上前解救,却遭到呵斥:“都别过来,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手下人钉在原地:“......”
钱难挣,屎难吃。
赵齐明没想过真的要了江少的命,他自己也被折腾得不轻,能坚持这么久纯属身体素质高于一般人,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手情不自禁松开江少衣领。
然而他刚一松手,江少却猛地抬手向他脑袋扎去,他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速度太快,赵齐明没看清,更毫无防备。
时间仿佛被一瞬间拉得无限漫长,赵齐明脑袋“嗡”的一声,尖锐的刺痛袭来,他后知后觉捂上左半边脑袋,血从他掌心缓缓溢出。
江少抽出根带血的粗铁丝。
手下人结结巴巴:“江、江少......”
他们只是被雇来给人一点“教训”,没想过要闹出人命啊!
江少掀起眼皮,他说:“该你们的钱一分都不会少,现在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走吧。”
手里那根粗铁丝不长,不然江少也藏不了那么久,他咬着牙把铁丝从他掌心拔出来。
这根铁丝不仅扎进了赵齐明,同样刺进他手掌。
赵齐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他狼狈地一手撑地跪坐到地上。
江少同样顺着墙根坐下,他脸上难掩悲伤和脆弱,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恨我。”
江少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赵齐明诉苦。
第94章
“我明白, 她恨我,她就是讨厌我。”
江少左手整个手掌都血淋淋一片,他又痛又难受, 最后哆嗦着捂住脸, 喉管里发出破碎哽咽和哭泣声。
其实他根本不在意别人和花翠的关系如何, 江少要的并不多, 他所求很少, 真正让他难过的是那天在南江路, 花翠脸上充满尖锐恶意的笑容。
江少不傻, 搞清楚赵齐明是谁后瞬间反应过来一切,花翠骗他是因为想看他被蒙在鼓里被捉弄,而告诉他真相则是想看他伤心难过的样子。
因为对他没有感情, 连半点怜悯之意都无, 所以他的痛苦成了她快乐的养分。
江少:“我什么都明白,她讨厌我, 不想看见我,我连拿破仑都不如。”
赵齐明吞下嘴里泛着腥味的血水, 咬紧牙关:“闭、嘴......”
嘤嘤嘤, 嘤嘤嘤, 嘤嘤嘤。
他耳中轰鸣一片,听什么都听不真切, 只有江少细碎的嘤嘤哭声成了最清晰的魔音, 这让他脑袋发胀, 身上疼痛搅在一起。
江少才不管什么闭嘴不闭嘴,他两眼空洞无神, 压根没听到赵齐明说什么。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带着哭腔不知道问谁:“你到底知不知道建国以后, 不许虐待动物啊......”
所以哪怕他自己再不开心,也舍不得凶拿破仑一下。
在花翠心里,他就是连拿破仑都不如的存在。
江少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滚,他委屈地小声嘟哝:“可我不是真的狗,我也会难过,你知道吗?”
花翠不在,赵齐明听不见他叽里咕噜说了什么,江少就将头埋在膝盖上,他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给他自己听,有了倾诉对象后,说完就不会再难过了。
江少想到一个浪漫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