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也是秉公办案,如今出入窦家的人员都要经刑部和大理寺严加审核,还请傅世子见谅。”
傅英辞来了兴致,余光扫到怀里人,似乎也明白过来沈萩的用意,遂笑了笑,托着下颌说道:“要审我?”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奉命勘察相关出入人员,如此世子爷只消把马车打开让下官仔细看看便好。”
“凭你一个小小主事,也敢查我的车?”
霍行更加笃定车内有疑,在刑部主事开口前帮了一嘴:“沈主事虽位低但职责所在,傅世子身为监察御史更应理解沈主事所为。”
傅英辞扶额,看似在思考,实则在与沈萩低声询问:“你的目的是要闹去刑部衙门?”
沈萩点头。
傅英辞嗤:“你还真有当疯子的潜质。”
“查我可以,让你们刑部侍郎动手,你...”他不甚在意地觑了眼,轻蔑道,“还不配。”
方希年看到靖安侯府马车时,便觉得头疼脑热,恨不能遁地逃走,又见太子霍行立于车前,一脸肃然,更觉心惊胆战,躬身前来相迎之后,扭头看到沈立人偷偷抹了把汗,两人对了下眉眼官司,约莫知晓内情。
待车帘打开,傅英辞和沈萩将那银须鹤发的男子搀下来后,霍行使了个眼色,高廉跟在刑部郎中齐颂,主事沈立人身后逐一搜索车内,确认无虞后,朝霍行轻轻摇头。
霍行凛眉,又见沈萩下车时仪容端庄,全然不似方才的慵懒轻浮,她站在傅英辞旁边,雪肤花貌,体态匀称,两人都是绝好的姿容,此刻各自抿唇,神情肃穆,霍行心中涌出一道莫名的情绪。
正当疑虑不解时,忽见那男子根本不待方希年盘问,便扑通跪下一股脑儿吐了个干干净净。
事到如此霍行恍然大悟,此男子姓陈名文景,早年间考中秀才,后屡试不第,便在京里支摊代写书信,因他会临摹各种笔迹,故而被窦尧弄进府中临摹尤氏的字。
方希年震惊,约莫猜出之后情形,但为了公允仍镇定发问:“窦尧命你临摹尤氏字迹所为何事?”
“遗书,窦大人想杀妻,故而命我提前写好遗书嫁祸..嫁祸给...”陈文景两眼一闭,悉数摊牌,“窦大人忌恨傅世子弹劾,想借窦夫人之死用舆论逼傅世子退让。”
围观的百姓发出哄的一阵吸气声。
方希年凛声问道:“遗书何在?”
陈文景:“在窦大人卧房枕下小匣中。”
霍行深吸一口气,眸眼深沉地看向傅英辞和沈萩,直至此刻他才觉出被人当了棋子,成了证明傅英辞清白的关键一环。
沈萩亦朝他回望过来,眉眼淡淡,哪里还有先前的柔弱单纯。
霍行扭头,转向方希年,沉声说道:“方侍郎,仅凭陈文景一人之词恐怕难以定案,他若伙同旁人编排诬赖,身死的窦大人更是无法与之对簿公堂,他....”
“殿下所虑的确该当,”沈萩走到堂中,先是与霍行福了福礼,接着面朝方希年说道,“傅世子怀疑窦大人之死可疑,遂着人暗中跟踪,果然将那幕后黑手揪了出来。”
两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提着一佝偻求饶的中年人往地上一扔,那人连滚带爬跪到堂中,正是窦尧死后,消失不见的管家窦六。
窦六是窦尧远房亲戚,很早之前便跟在窦尧身边处理各种亲近事宜,窦尧要杀尤氏的事他从头到尾全都知晓,原以为事情顺顺当当了结,不成想死的不是尤氏而是窦尧。
窦六本不用逃,但经他手买的毒/药却不翼而飞,他看过窦尧的死状,后脑摔烂,鼻孔流血,看起来无恙,可焉知不是服用毒/药的缘故。
若当真如此,那尤氏定已经看破他和窦尧的阴谋,他若再留下,下一个死的便是自己了。
傅英辞抬了抬下颌,身边人将窦六采买的单子药肆以及经手人呈送给方希年查阅。
方希年细细扫了一遍,又与窦六盘问核查过后,已然弄清原委。
案件清晰明了,证人证物一应据实,只窦尧为礼部官员且已身死,有谋杀之意但未曾落实,故而在定罪上需得再三斟酌。
窦六还在堂下叫喊:“大人,那毒药是我买的不假,但我没想过用给窦大人,我..我是受窦大人所托下到夫人饭菜里,可我也不知怎的,夫人没事,窦大人,死了。小的冤枉,实在是冤枉啊。”
百姓群起攻之,议论声沸反盈天,对于窦尧的所作所为着实气愤不平,场面一度失控,幸有官兵把持秩序才没叫人上前击打窦六。
尤氏也被唤到堂中,苍白的脸,枯槁的面容甫一出现,便引得周遭人连连唏嘘同情,因傅英辞弹劾的缘故,窦家夫妇的故事在百姓间早已耳熟能详,尤氏照料窦家老母的故事尤其广为传颂,原道是夫妻情深,没想到窦尧竟心狠手辣到杀妻害人。
方希年见状,按着本朝律法为窦尧定罪,与此同时为平百姓怨愤,他将窦尧底下资产悉数判定给尤氏,彻底绝了窦家等着打秋风的穷亲戚念想。
傅英辞听他与大理寺正商议敲板,忽然抬手阻止。
“我朝律法不过六杀,谋杀、故杀、斗杀和误杀戏杀过失杀。窦尧所罪为谋杀,是预谋杀妻,歹毒至极。尤氏为其操劳半生,没换来他感激涕零,倒落得个险些丧命的下场。尤氏未死,不是窦尧留情而是尤氏命不该绝,天可怜见,都知尤氏可怜,何况身为夫郎的窦尧,更改感恩她的不吝付出。
谋杀未遂,杀念犹可恨!虽死不足为泄,虽死非不能赎!他既死,罪责仍难逃,故吾建议,将其尸身拖至菜市口当众鞭笞受刑,令百姓观之,以此为戒。
糟糠之妻不可弃,何况预谋杀害,不鞭尸,不足平民愤!”
话音刚落,引得周遭百姓爆出“好”声,女娘声尤甚,伴随着一声声“鞭尸”“平民愤”,方希年只觉得太阳穴快跳出皮来了。
沈萩看向一脸坦荡的傅英辞,果真是本朝第一御史,句句锱铢,精准练达!
他像一道凌厉的光,站在那儿,俊颜如画,墨绿色锦袍像流淌的浓墨,他肆意随性,狭长的眉眼带着几许不屑和轻蔑的气势,双手自然背在腰后,目光郎朗地对上方希年的注视。
不退,不让。
第14章
沈从山自宫门出来,还未上马便被刑部尚书陆清灼拉到一旁。
“沈大人,沈家和靖安侯府何时有亲的?”陆清灼问的隐蔽,说话间还打量沈从山的反应,但见沈从山一脸茫然,满目疑惑,便知事情并非如自己猜测那般。
早年间因武将身份,沈家与靖安侯府曾有过短暂的来往,但后来随着长辈们离世也逐渐淡了下来。
沈从山嘶了声,抓住陆清灼的手臂反问:“陆尚书这话是何意思?”
陆清灼看了眼四下,将今日沈萩和傅英辞如何从一驾马车下来,到在刑部大堂侃侃而谈的阵仗粗略讲了一遍,见沈从山的脸愈发紧绷,陆清灼顿了顿,感叹。
“沈二姑娘既有林下之风,又有将门典范,言行举止不拘泥小节,实在是端庄飒爽,英姿勃发...”或许是对着沈从山那张脸有些夸不下去,陆清灼噤声,抬手拍了拍沈从山的后背,意味深长道,“其实,靖安侯府世子爷,挺好的。”
说罢,又是不轻不重三下拍打,随即在沈从山阴下来的注视中,脚步慌乱地爬上自家马车,仓皇离开。
谁不知沈家宠女,两个姑娘打小便被捧在手掌心,金银窝里养出来的尊贵,便是要星星要月亮沈从山也能找把高梯去摘。还有沈家那两个郎君,沈冒是殿前一等侍卫,身量高壮,彪悍粗犷,本也不少人打听沈萩和沈春黛的消息,但一对上沈冒,便又消停了心思。沈澜却是个斯文儒雅的,可谁若是同他虚以周旋,他也要板起脸来落人面子的。
早就有人说过,要想娶沈家女,必得相貌尊贵,品行优良,最好会功夫,省的熬不过几个春秋。
不管怎么看,傅英辞都不该是最佳人选。
非但不该,且还是最为忌讳的,他相貌虽好,脾气却过于偏执古怪,镇日招惹口舌是非,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沈从山窝着闷气回到家中,听说沈萩刚回落英堂,便着人去将她唤到主院。
沈澜本就在主院与李氏商量巡铺的事宜,见沈从山阔步走到太师椅前,面色不语,便缓缓收起账本,从丫鬟手中接过紫铜雕花小茶壶,倒了盏清心败火的菊花茶。
“父亲在朝上受了气?”他试探着开口。
沈从山阖眸,看的出火气压制的极为费力。
沈澜坐在下手位,与李氏换了个眼神。李氏按兵不动,坐在软榻上抽出绸帕拭了拭唇,眉眼轻抬,打量着沈从山郁结晦暗的脸,心道最近朝务上没甚棘手的大事,他也不是轻易与人结仇的性子,且即便在外受气,沈从山也能立时发出,决计不会揣着回府,跟家里人使脸色。
李氏理清了头绪,便知应是为了自家事,她清了清嗓音,开口问:“大郎犯错了?”
沈从山不语。
“总不能是三郎吧,他巡铺子走田庄,将家中的大小事宜安排的妥妥当当。前几日掌柜的们还与我说,道三郎有经商头脑,早先盘置的布料如今水涨船高,价格翻了快一成。我却是不知,三郎早早打听过南边桑户今岁收成不好,各地布庄如今都收不上原布,他还特意嘱咐掌柜的给你做了几身常服...”李氏说了会儿,见沈从山依旧冷着脸,忽然怔了瞬,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睁大眼睛。
“难道是小萩和春黛?”问完,又自己打圆场,“不可能,咱们家小萩和春黛最是乖巧懂事,从来不惹麻烦。你到底怎么了,给个痛快话!”
李氏跟着着急起来,右手往桌上一拍,沈澜看那茶盏震开盖子,心里咯噔一跳。
便在此时,沈萩跟着秦管事从外头进来。
沈从山都摆好了姿态想好生训斥一番,可看到沈萩站在堂中,刚冒出来的火气倏地灭掉,他端起冷却的菊花茶一口饮完,放下时又不愿吓到她,快捏碎了也轻轻放下。
他将陆清灼的话说了一遍,沈萩神情自若,没有一丝辩解的意思。
倒是沈澜,听完便站起身来走到堂中,跟沈萩站在一块儿,拱手温声:“爹娘,二姐行事素来有理,便是如外人所见也不定缘由如何。”
沈从山:“那也不该跟傅英辞搅和到一块儿。”
李氏瞥他一眼,沈从山扶额,“小萩,旁人说的我不信,你亲口告诉娘,你与那傅世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沈澜急:“娘,二姐她...”
李氏蹙眉:“三郎,叫你姐姐自己说。”
沈萩抬起眼睫,其实回府途中,她便倚靠着车壁想好怎样开口,关于此决定的利弊,她也一并设想过,正是因为了然于心,所以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傅英辞出现在刑部大堂。她不是贸然行事,也不是意气所为,她深思熟虑,认为再合适不过。
可当着爹娘的面,她又有些赧然于口。
毕竟是未出阁的闺秀,也从未想过会用此等方式与爹娘坦白,她脸颊慢慢变红,垂在身侧的手蜷起来掐着手心,百褶如意裙轻轻浮动,发出细微的嗦嗦声。
“爹娘,我相中他了,想嫁给他,我和他现在没有关系,但日后我想做他傅英辞的娘子。”
说完,她的脸像是烧起来一般,热腾腾,火辣辣,热意沿着面颊一路窜到胸口,又迅速地蔓延到四肢,整个人都像是麻酥酥的,她把手指捏的更紧,尽量正视上位投来的惊骇目光。
李氏属实猝不及防,沈从山笑了笑,声音沉肃:“你相中他什么?”
沈萩:“他长得好...”
“小萩!他就只这一个好处了,你莫要被那皮囊蛊惑住。他是比寻常郎君俊俏,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你可知他任性恣睢,唯我独尊,一张臭嘴把朝堂官员得罪个遍,多少人恨他恨得牙根痒痒,烧香拜佛巴不得他早点祭祖。
你若当真与他在一起,接下来要承受什么,你自己可清楚?”
沈从山已经竭力克制火气,可仍旧拔高了音调,说完攥着拳往自己大腿上狠狠一拍,自小到大,他几乎没跟沈萩说过重话,今日却是忍耐不了。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看中那等货色,他便觉得一口老血闷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沈从山没想到会在婚事上与女儿置气,他从来也没想干预,他在外,内宅之事一向都交给李氏做主。而且沈萩从来都是端庄娴静的性子,不是那等胡作非为,逞能露脸的肤浅姑娘。沈从山知道京里好多小女娘围着傅英辞打转,也知道那脸的确生的谪仙一般,别人能做出浅薄之事,他自己的宝贝女儿决计不可能!
他心绪翻涌,又着实不习惯同女儿发脾气,涨得老脸通红,头皮僵硬。
李氏咳了声,招手示意沈萩上前,沈萩依言走到她身边,裙摆荡开清浅的弧度,她望向兀自置气的沈从山,忍不住软了嗓音:“爹,你生气便罚我,别气坏身子。”
沈从山不理会,李氏笑着拉起她的手,瞥了眼沈从山道:“你爹哪里舍得,打小就宠你和春黛,一指头都不碰。小时候你摔了他的印鉴,那可是寿山芙蓉玉雕的,且是雕刻师的闭关之作。他呢,他连句重话都没舍得说,你们不知道,夜里他躲起来抱着那枚印鉴唉声叹气,听得我都不落忍了。”
沈从山:“你同她说这个作甚。”
李氏:“瞧,还不好意思了。”转头拍了拍沈萩的手背,语气温和,“你的脾气娘很清楚,你喜欢傅世子,不单单是因为那张脸吧。”
沈萩点了点头:“他纯稚赤诚,出淤泥而不染。”
沈从山咬着后槽牙:“过慧则折,何况他不积口德。”
沈萩:“他很好,只是爹爹不知道罢了。”
如此一说,沈从山更气了。
李氏忍不住笑起来:“自古老丈人看未来女婿都是一肚子意见,你和那傅世子还没怎样,他便受不住了。若当真嫁过去,岂不是日日哀嚎。”
沈从山咬碎了牙:“什么未来女婿,我不同意。”
沈澜脸色发暗,闻言看向沈萩,她依偎在李氏怀里,眉眼低垂,神情却很从容,沈澜明白,这是她打定主意的表现。沈萩一贯如此,任你口水耗尽,但凡她早就思量好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摇。
沈澜心里有些难受,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语不发。
果然,不多时沈萩便从李氏怀里起身,转到沈从山身后,乌黑的眼珠动了动,双手落在他肩上,“爹爹,你生气的样子可不好看。”说着便给他揉捏,沈从山还想拿乔躲开,可她捏的柔软松快,他怕躲开便没了台阶下,只好哼了声当做态度,继而合上眼皮享受沈萩的揉捏。
“爹爹,上回我和春黛去灵云寺找大师批过命,他说我容颜过娇,娇则招至阴火炽盛,主煎熬伏火之势...”
李氏和沈从山的脸立时严肃起来。沈澜则垂下眼皮,他从春黛处得知,上回二姐根本就没进灵云寺,只让春黛一人去奉了香油钱,哪里会有批命一说。
“大师指点我,要想破除煞气,必得寻与我极致对立之人。我至阴他则得是至阳,我过娇,他需得过美,放眼京城,也只傅世子堪当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