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停在一家面馆的门口,三丫抬头,上面挂着一块招牌“李记臭粉”,字写得不是很好,但她看着总觉得眼熟。
不待她细想,已经有人迎出来了:“姐,姐夫,你们怎么来了?”
见牛车上还坐着三丫,来人更是高兴,赶紧上前帮忙:“三丫,舅舅可算是盼到你来了,快下来吃饭。”
李茂根虽是做吃食生意的,人却不胖,长相跟李秀娘有三分相似,姐弟俩都是大眼睛高鼻梁,相貌十分周正,只是李茂根时常带笑,眼角眉梢多了几分商人的圆滑。
只见他穿着一件灰黑色的长袄,脚上穿着厚底棉鞋,头发塞进帽子里,跟三丫刚刚在大街上看见的路人打扮差不多。
舅舅一家前几天刚去过她家,因此,三丫自是认得他:“舅舅,你家那块牌子谁写的,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李茂根将她从车上抱下来放地上,闻言,呵呵一笑:“就是请你写的,你舅母宝贝的不得了,每天都要擦一遍呢。”
他也知道三丫伤到了脑子,没了之前的记忆。
说曹操曹操到,孙九娘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出来了:“我就说今天喜鹊怎么一直在叫呢,原来是贵客要上门了。”
她从里屋走了出来,也不管别人,第一眼就看向了三丫:“诶哟,几天不见,咱家神童看着好了不少,跟舅母说说,现在头还疼不?”
三丫笑嘻嘻地看着她,摇头:“早就不疼了。”
孙九娘长得白白胖胖,穿得也比李茂根讲究多了,上身是暗青色的对襟袄子,下身是同色系的棉裙,头发盘成髻,发簪上镶了块不大不小的玉,只是瞧着水头不是很好。
村里的妇人很少盘这样的髻,看着倒像是大户人家的手艺,三丫不觉多看了几眼。
孙九娘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些自意,正要细说一番,屋里又出来俩人,正是李秀娘的爹娘,三丫的外大父和外大母。
双方是第一次见面,李秀娘赶紧将闺女抱了起来:“爹娘,这是三丫。”
又催着三丫:“快喊外大父,外大母。”
关于这个称呼,三丫还问过她娘:“娘的爹娘,不是叫外祖父外祖母吗?”
当时李秀娘十分诧异,告诉她这是外地人的叫法,本地人不兴这样喊的。
三丫看着面前两个老人,外大母还好,看向她的眼神多少带点慈爱,外大父就不太行了,板着个脸,直到看到边上几个小子,才露出笑意。
只见他不等三丫喊人,便过去抱起了老三,一只手牵起老二,嘴上还喊着老大的名字:“小蒜啊,快跟外大父进来,一路上饿坏了吧……”
他们祖孙几个乐呵着进去了,门口剩下的那几人,面色一个比一个尴尬,倒是三丫自个儿没什么感觉:“娘,我饿了。”
“对对对,快进来吃饭。”孙九娘赶紧招呼众人,又让丈夫把牛车走巷子牵去后院喂干草,自己则领着客人热热闹闹地进去了。
穿过外头的吃食铺面,里头有个小院子,东西两厢各有一间房,拿来放杂物,北厢房则更大一些,有一间堂屋和几间侧房,正是李家一家人平日起居的地方。
一行人来到堂屋,李家人正在吃饭,饭桌上坐着一个跟六七岁的男孩儿,正在那有一搭没一搭地扒着饭。
“你这小子,姑姑姑父来了也不知道出来迎,见到人也不叫,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省心的!”孙九娘气得直戳儿子的脑门。
李泽睿顿时摔了碗筷:“我又不是你生的!”说完,便跑出去了。
气氛一阵尴尬,孙九娘又气又尴尬:“害,这孩子平时不这样的。”
李秀娘赶紧搭腔:“睿哥儿过完年也七岁了,七八岁的孩子狗都嫌,当爹娘的放宽心就好。”
被说成狗都嫌的老大老二默默低下了头,李老汉赶紧给他们夹了筷子肉:“你们别理你娘,她个娘们懂什么,男子汉就要硬气,知道不?”
“爹你说什么呢?”李秀娘忍他很久了,她抱着闺女坐了下来,沉下脸色:“老大老二坐这里,还有老三,你几岁了还要人抱着喂饭?”
发现娘是真生气了,几个孩子赶紧听话走过去,就连老三也麻溜地从他外大父身上爬了下来,只是嘴上还在嘀咕:“你在家里还给三丫喂过饭呢。”
见状,李老汉瞪起了眼睛,李秀娘不甘示弱,回瞪着他:“老大不小了,还搞偏心那套,我跟你说,我闺女比我还虎,到时候真惹她生气了,看谁敢救你。”
从小到大,他爹就重男轻女,李秀娘早就习惯了,对他也没什么期待,有时候实在气得狠了,便找个由头把弟弟收拾一顿,心头那股气也就散了。
姐弟俩相差三岁,对她来说正是绝妙的年龄差,十五岁以前,她揍李茂根毫不费劲儿,等李茂根满十五力气比她大了,她却到了十八岁准备出嫁了。
他总不能跑姐夫家里揍他姐一顿,虽然李茂根干了不少荒唐事儿,但这事儿他还真做不出来。
总之,有他们老李家的独苗苗在,她长这么大并未受过太过分的气,她弟听她的,看明白这点后,她爹也认命了,平日里最多嘴上念几句,看见个差不多的人赶紧把她嫁了。
要不然,她也不会嫁给王大贵,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王婆子有多偏心,她嫁人那会儿李家还没搬来城里,李家村那些跟她玩得好的人都劝她再求求她爹,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可惜,李老汉认定了王大贵,欣赏他为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学走了他们老李家一脉单传的木匠手艺,为了不让这门手艺在李家失传,只好把女儿嫁给他了。
要怪就怪他那个混账儿子,说什么打死都不做木匠,木匠怎么了,士农工商,做木匠总比做商人强!
要说也是一物降一物,李茂根身为家中独子,李老汉把他看得比命根子还重,偏偏养成了混账性子,对家里的木匠手艺嗤之以鼻,成天拿着父母的血汗钱花天酒地,不但喝坏了身子,生不出孩子,还坏了名声,这十里八乡哪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
当时说起娘家的事,李秀娘还特意在孩子们面前感慨了一句:“这男人跟女人差不多,作风不好都会被人嫌弃的。”
三兄弟们懵懵懂懂,只有三丫,促狭地问她娘怎么个生不出孩子法,被她娘抻了下脑门,不说了,还是三丫主动求饶,她才继续说了下去。
这事儿发生在哪个人身上都是丢脸的事,李老汉差点儿把李茂根的腿打断了,她外大母更是愁白了头,但日子还得过,眼见李茂根岁数一年比一年大,总不能打一辈子的光棍,只好重金托媒人办事,这才娶到了孙九娘。
要说这孙九娘,也不是寻常人,她在城里的大户人家当了好几年的烧火丫头,心眼活泛,偷着学了厨房里的一身本事,后来不知怎的,被那家人赶了出来,这才在媒人的牵线下当了三丫舅母。
孙九娘也知道李茂根是个浑人,但还是同意嫁了,她手段高超,成婚没几天就将丈夫拿捏住了,不但同意搬出村子去城里做生意,还答应去她娘家抱养一个男娃过继,把李家二老气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这抱养的男娃正是刚刚摔碗而去的那小子,名唤李泽睿,虽然排的是李家字辈,却没上李家族谱,这点李老汉耿耿于怀,对这个没血缘关系的孙子更是亲近不起来。
至于李茂根,对这个儿子倒是不错,他要什么就给什么,惯成了一副霸道性子,这个家里,也就只有孙九娘能管教他,可惜,孩子越大越不好管,渐渐的,连她的话也不管用了。
眼见父女俩要吵起来了,孙九娘赶紧出来打圆场:“都是一家人有什么生不生气的,姐夫一家大老远过来,想必饿了,快吃饭,我再去添几个菜。”
“不用麻烦了,这些已经够吃了,九娘你也坐,我正有事想跟你说呢。”李秀娘让三丫坐在凳子上,招呼孙九娘过来。
闻言,孙九娘看了眼她旁边的三丫,赶紧坐了下来,一边给小姑娘添饭夹菜一边问:“什么事儿啊?”
一大家子人都坐在饭桌上吃了起来,李茂根招呼王大贵喝酒,气氛总算恢复了正常。
李秀娘看了眼闺女那被菜堆成小山的饭碗,连忙叫住她舅母:“再添下去,要倒了。”
“行行行,三丫想吃什么再告诉舅母啊。”孙九娘放下筷子,看向李秀娘:“姐,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啊?”
上次去她家的时候,她就跟这个大姑姐透露过想合伙做生意,让三丫再想个吃食方子出来,铺子的经营则交给他们,完了四六分成。
可惜,她大姑姐当时没答应,否则,他们的生意说不定真能做到江宁郡去。
她还以为大姑姐想通了,要答应了呢,没想到却是别的事儿。
“你说这几天有没有商船来啊,好像有吧,”她想不起来了,转而问李茂根:“当家的,你不是有几朋友在码头上当什么脚夫头儿吗,你问问他这几天有没有过往的商船。”
“我待会儿问问去。”李茂根一口应下,转而问他姐:“姐,你要去买什么吗?”
“想去买点香料,顺便给孩子买点果子吃。”自从她向孙九娘取了经,学了一些厨房手艺,便明白做饭除了原料要好,各种香料也得用上,同一盘菜,同样的做法,用了香料和不用香料,味道相差太多。
很多种香料都是经过商船传过来的,本地根本没有,但去专门铺子买,价格差了一大截,因此,许多人都希望能赶上过往商船靠岸,会有专门的水集,在那里买能便宜许多。
但这得提前在码头守着,水集一般时间很短,得赶在官府的人来之前结束,否则,还得再交一成漕运税,这就得不偿失了。
因此,若有认识的人在码头上做活就方便许多,像刚才去的表姑家,她丈夫在码头干脚夫,时常能买到实惠的水果,这些要么是压坏了的,要么味道不佳,专门卖给普通百姓的。
饭桌上还算热闹,孙九娘的手艺自然不用多说,即便是家常便饭,三丫吃得也有滋有味。
见闺女吃得欢实,李秀娘高兴的同时,又有些发酸,她平时做的饭菜跟人家做的比起来,差距真有这么大吗?
吃完饭后,李茂根便出门问他那个朋友去了,李秀娘帮着一起收拾碗筷,让爹娘顾一下孩子。
几个兄弟自然不用多说,李老汉乐呵呵地应了,至于三岁的外孙女,他看起来就不是那样乐意了:“老婆子,这丫头给你看,我才不给丫头片子擦屎尿。”
是可忍孰不可忍,三丫怒了:“你才要人擦屎尿!”
“小丫头片子敢咒我,我身子骨硬朗得很,将来指不定活得比你还长。”李老汉眼睛瞪得跟灯笼一样,好像这样就能把眼前的丫头片子吓哭。
三丫当然不怕他,她转了转眼珠,拉长声音问旁边的老三:“我考考你哦,一个人活得很老,一直不死,这种人叫什么?”
老三果然不负众望,兴奋地答道:“叫老不死!”
小孩子的声音十分响亮,李老汉气得跳脚,抓起了旁边的鸡毛掸子追在兄妹俩后面:“小兔崽子亏我对你这么好,竟敢合起伙来咒我!”
见他们闹腾,李秀娘倒是放心地进了厨房,继续跟弟妹聊了起来,她这个弟妹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见识广,为人又十分健谈,孙九娘也觉得她这个大姑姐是个拎得清的,乐意跟她说这些八卦门路,俩人一边干活一边聊,十分得趣。
另一头,李老汉还在那跳脚,盖因这个丫头片子嘴巴太毒,还专朝他心窝子戳。
“都怪你这个坏老头,偏心事做多了,不然,我舅舅这么好的人,哪里会生不出孩子嘻嘻嘻。”
“你不是说你家那些老把戏传男不传女吗,等回去我就要让爹教我,等我学会了,做给你看,气死你!”
李老汉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子嗣男丁,以及祖辈传下来的手艺,三丫揪着这两样往他心窝子里戳,要不是他的身体确实如自己说的那样硬朗得很,现在估计已经两脚一蹬,被气死了。
三丫却觉得十分解气,谁让他这样对她娘的,对她娘不好,比对她自己不好还让她不高兴。
老三这个混不吝的也跟着捣乱,他当然是站在三丫这边,嬉皮笑脸地冲李老汉做鬼脸:“对,气死你!”
老大老二看他那样作死,不由别开眼,不忍直视,三丫是爹娘的心头肉下不去手,老三跟着凑过去,不是找揍吗?
果不其然,一旁的王大贵赶紧上前拎住这小子:“你瞎说什么呢?还不快向你外大父赔罪!”
李老汉看着这个昔日的徒弟,一脸欣慰,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孰料,王大贵又扭头对三丫道:“闺女,给你外大父留点面子,别说了。”
李老汉心头一梗,鸡毛掸子抽了上去:“你这白眼狼!”
“不许把我老李家的手艺教给这个丫头片子,知道不?”
王大贵连忙抱头躲避:“知道了知道了,反正三丫的手艺比我的还好,她哪里要我教。”
“胡说!”李老汉压根不信这话,以为王大贵想背着自己偷偷教她,气急了:“你要是敢教她,这辈子就别再踏进我李家的门!”
闻言,三丫不高兴了,她虽然不是很喜欢她爹,但她娘喜欢,被人指着鼻子骂怎么行,忙为王大贵说话:“你家又不是你做主,这里是舅舅家,有本事你回村里老家一个人过去。”
被他爹拎着的老三还在那不要命地附和:“就是就是。”
说完,又被揍了,王大贵下了狠劲儿,饶是老三这个天生迟钝的人,也不由嚎了起来:“三丫,三丫,快救我!”
对此,三丫表示不关她的事。
最后反倒是李老汉心疼了:“王大贵你下手轻点,孩子才四岁的,是不是亲爹啊你!”
王大贵动作一顿,他倒成了里外不是人。
一群人在堂屋里正闹腾着,门外李茂根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姐夫,我姐呢?”
“在厨房呢,怎么了?”王大贵放下孩子,转头朝厨房喊了句:“他娘,茂根找你。”
李茂根赶紧告诉他们,商船待会儿就到码头,要赶上水集现在就得过去。
闻言,李秀娘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叫上王大贵一起去了,刚好孙九娘也想买点东西,连忙追了出去,转眼间,家里就只剩下李老汉以及王家四个孩子。
“老婆子,老婆子!”李老汉喊了两句,心道那婆娘又去哪里串门了,他不由叹了口气。
他从未带过这么多孩子,他小时候家里就他一个孩子,长大了成婚生子,也就一儿一女,老了更惨,儿子生不了,抱了个小白眼狼来家里养,他身边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李老汉心情复杂,有些高兴,又有些心酸,他想儿孙绕膝的场景,不知想了有多少年了,然而,这阵感动很快便被别的情绪替代了。
老三没了他爹管着,一下就跑院子去了,等李老汉回过神来,这小家伙已经上了院子边上的大枣树,正在那朝地下的兄弟姐妹显摆呢:“你们看,我比你们都高!”
见他爬这么高,李老汉吓了一跳,忙叫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