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这些,对宿月而言,仿佛是个诡异的故事,她竟然从头至尾都没有察觉到。
“那……孩子呢?”宿月轻声问。
玄苍闭眼:“没有孩子。”
他说出了一个,对宿月而言,像是笑话一样的答案。
没有孩子。
“你在寻我开心?”宿月上前几步,抓着他的衣襟,强迫他看着她。
可玄苍却一字一句地告诉她:“魔胎无灵,只是一团凝实的魔息,若想出生,只有妖邪附身一途可选。”
宿月的手松了又紧,艰难地开口:“两个……都是?”
“都是。”玄苍的声音很轻。
在人间时,他选择不告诉宿月真相。
那时候的他,无法开口,对满怀期待的宿月说:你夫君已然成魔,你怀的魔胎,注定无法出生。
所以,他选择了借他人之手,除去那个不该出现的魔胎。
可他没想到,会有第二个。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宿月十分消沉,他不敢再碰她。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彻底控制体内魔息后不久,她再度有孕。
那时候的他,甚至以为自己被上苍诅咒。
直至回归仙界,才知晓为何宿月会怀魔胎。
不是他入了魔,而是因为,宿月只是凡人之体,哪怕是他轮回转世时所携带的丁点混沌魔息,都无法承受。寻常人,在沾染混沌魔息时会死,她没死,反而将魔息凝成了魔胎。
宿月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纤弱的身体轻颤,眼泪一滴一滴砸在脚下枯腐的叶子上,她用颤抖着声音说:“玄苍,你让我觉得,我的一生,就像是个笑话。”
那么多的委屈与不甘,最终,连着落都没有。
所有的爱恨情仇,原来只是她自己的一场独角戏。
戏的开场和落幕,让她心力交瘁,可对玄苍呢?大约,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垂落在身侧的双臂微微抬起,似乎想将她拥入怀中安慰她,但是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
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高高在上的玄苍仙帝,在对她道歉。
她用力,将身前的男人推开。
玄苍随着她的力道往后退开两步,他看着宿月红着一双眼睛,直起身。
她用手,不停的抹去眼中流出的泪水。
宿月的脸上没有表情,漠然地看着玄苍。一切都解释清楚了,没有孩子,只是一场不得已的意外而已。
他错了吗?
如果让外人来评判,大概有大半的人觉得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反而是她,反应过度了。
哭什么呢?
宿月也不知道,她不想哭,可是眼泪还是拼命的往下流,像是绝望之下的狂欢。
玄苍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安抚她,最终,只是说:“对不起……我不该娶你。”
不该,看着眼前的宿月,玄苍心底涌起了陌生的,名为后悔的情绪来。
如果当初在凡间,没有多看她一眼,没有记住她的名字,没有在两派联姻时,说出了她的名字,就不会有之后的所有事。
她会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或许终其一生都只能在小世界中成亲、生子,或许在几千年后孑然一身飞升成仙。
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对她而言,都要好过现在吧。
宿月听到他的话,却捂着眼,轻轻的笑了。
“是啊,你不该娶我,委屈你了。”
堂堂仙帝,便是坐看天地轮转,也要比与她纠结一些过往之事来得重要些。
她在意的一切,只是镜花水月,她爱过的恨过的人,只是他轮回千百世中的一世。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长地久,山盟海誓。
什么都会变,你在乎的,只有你在乎。
她似乎终于明白了成仙的意义,抛弃曾经的一切,把过去的,永远留在过去。
玄苍知道宿月误会了他的意思,却没有解释。
她听不进去,也不会再听。
已经发生过的事,再多解释,都已经留下了伤痕,无法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知道,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让时间来抹平一切。
当几万年甚至只需要几千年,她或许就会觉得,凡人短短百年的过往,发生再多的事,也只是寻常。
这些话,玄苍没有说出口。
若是他对宿月说了,或许宿月会告诉他,会这样想,只是因为,他不爱她罢了。
宿月于他而言,或许是不同的。
她是他漫长人生中,唯一能走到他身边的人,他们经历过,他曾经以为不会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一切。
他接纳属于凡间的记忆后,甚至愿意承认,他是喜欢她的。
然而他的喜欢,也只换来了一句:一世之情,在一世终了。
几百年的喜欢,换来了他在仙界,对她的另眼相待,百般纵容。但也只是如此了,她和玄苍,隔着的不是山海,而是漫长的时间,与无法弥补的身份差距。
第69章
宿月放下手, 往后退了几步,她第一次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只是站在那里,周遭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 风也停了下来。
他活了很多很多年,见过三界湮灭,六道重生,纪元更迭。他的身躯中, 蕴含着她无法想象的,可怕的力量, 能改天换日,操纵万物生死。
真正的他, 始终高居三十六重天之上, 冷眼俯瞰人世间的悲欢, 从来不曾走下过凡尘。
宿月终于明白, 自己爱过的那个人, 已经死在了自己手中。
他只是玄苍的一小部分,但玄苍不是他。
是她着相了。
“多谢帝尊解惑,小仙今日冒犯了, 还请您恕罪。”宿月向他深施一礼, 久久没有起身。
“起来。”玄苍的声音沉沉, 似有些压抑。
宿月没有再看他一眼,只道:“小仙告辞。”
说罢, 迈步离开。
哪怕难过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还是强行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她需要一个体面的退场, 否则,只会变得和南溟一样, 让人难堪。
或许,他会给她留下最后的体面,但那和南溟有什么区别呢?
看起来,都是对他求而不得的女人罢了。
宿月从他身边经过时,带起一阵轻风,风中夹杂着一丝丝她的血的味道。
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渐渐远去,玄苍看着她的背影,轻轻的,叹息一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本不该有掌纹的手上,出现了三道别人都看不见的因果线。
因为因果太重,已然变成了黑色,仿佛是用刀生生刻在了他手心上。
祖凤铃压制了因果孽力,却依然无法阻止因果线继续蔓延。不久之后,因果线牵连全身,他即将入生死劫。
这方天地并不愿意接纳混沌神魔,曾经的神魔都已经以各种方式融入这方世界,只有他不肯改变。
这一次生死劫,是他最后的机会。
生便神魔合一,从此超脱,与天地同寿。
死便身死道消,不存于世。
宿月,会是他的劫吗?
宿月回到营地的时候,守城仙兵如假人一样,面无表情地目送她进去,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她猜测,大概已经有人警告过他们了,所以他们才会这样一副不听不问的模样。
知道的太多,对他们而言,未必是好事。
她确实有些冲动了,不过当时无法控制情绪,根本没想那么多。
此刻,南溟已经不在城门口,之前她与宿月的对峙,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宿月的几句话,已足够使她丢尽脸面。
如果换成宿月,大概会连夜离开沉世渊,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
宿月猜对了,南溟确实已经离开,她甚至没有等玄苍回来。被那么多人看到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后,她丢不起那个脸。
趁着夜色,宿月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营帐。
她换下布甲,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今夜发生过的一切,如同一幅幅画卷,在她脑中一寸寸的闪过。
南溟的脸,玄苍的脸,面红耳赤的争执,情绪的崩溃,每一样都那么的让人疲惫又难过。
她以为自己会为此纠结很久,然而不过半刻钟,她便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难过也需要力气,她已经太过疲惫,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了。
宿月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见到了明苍。
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却已经是元婴期的高阶修士,他少年成名,手中沾了不知多少魔修的血。
那一年,玄天宗的掌教真人登临大乘,光发请帖举办法会,掌教师伯和师父带着她以及数位同门去玄天宗观礼。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明苍。
传言里的玄天宗大师兄,面对魔修时心狠手辣,没有人能从他手里逃走,以至于许多魔修听到他的名字便闻风丧胆。
宿月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个凶悍的,一眼就能吓哭小孩儿的狠厉模样。
谁知当日来迎接他们的,却是位容貌俊美,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他微笑时候的样子,不知多少人红了脸。
宿月当时也看得有些呆,不止是她,其他师姐妹们都和她差不多。
明苍含笑看过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谁。
她和明苍唯一一次单独相处,是因为玄天宗的剑崖。听说明师兄总是在剑崖练剑,她便被师妹拉过去找了一圈。
练剑的师兄没见到,见到的都是目的一样的其他门派的女修。
师妹被剑崖上那块满是剑痕的试剑石吸引,一群人在研究,哪一道剑痕是明师兄留下的。她却被从崖壁上长出来的几朵蝴蝶花夺走了注意力,这些花五颜六色,似乎与她印象里紫色的蝴蝶花不太一样,她甚至还趁人不注意,偷偷摘走一朵粉色的。
回去后,她把蝴蝶花移到花盆里,打算用灵力催出根系,到时候带回去,也算是玄天宗特产了。若是遇到些不差钱的师姐们,说不定看在它长在明师兄常去的剑崖旁,还会给出大价钱。
名字她都想好了,明师兄的伴生花,十分值得卖出高价。
谁知,她刚把花种下去,丢了花的苦主就找上门来。
他一身青衫落拓,束发的银冠亮的要闪瞎她的眼睛,他面含微笑对她说:“师妹,我来取我的花。”
宿月只能依依不舍地把可能价值几十块灵石的蝴蝶花还给对方,一直到离开玄天宗的那一天都还在心疼。
回到门派后不久,师父找到她,说玄天宗有意联姻,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明苍,如果不说话,就当她答应了。
宿月没说话,因为一直到成亲那日,她都还在震惊着。
后来,便是成亲。
成亲那日,许多玄天宗女弟子的哭声比喜乐的声音都要大,他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站在大殿之上,穿着一身红色喜服,含笑望着她。
宿月那时候没有多少欢喜,只有满心慌张,她马上要成亲了,可她觉得自己没准备好。
回头看了看,身后都是人,逃婚的路都被堵死了。
她甚至还没弄明白,明苍为什么非要娶自己呢?
因为看她花种的好吗?可是玄天宗应该不会靠种灵花发家致富吧?
明明大师姐和掌门师伯家的小师妹都是更好的选择,偏偏这样的好事,落在了她的头上。
她在一阵催促声中,一步步走向明苍。
他牵起自己的手,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低声在她耳边安抚道:“别怕,跟着我。”
这一句话,给了她无穷的勇气。往后的很多年,她都还记得。
成亲,洞房,终于他们成了夫妻。
成亲后的日子并不安稳,玄天宗掌教被几大魔修门派联手害死,明苍临危受命,成为了新一任掌教。
他很忙,为了门派奔波,压制并不服气的诸多长老,却从没有忘记要抽空陪她。
她渐渐开始不满足,不想要永远守在玄天宗,等他回来。
于是他便开始教她,教她修炼,教她识别人心,带她上战场,带她去杀魔修。
魔修总是源源不断,整个修真界,都看不到希望。
但是那个岁月,还是让她觉得很好。
宿月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是看到在漫山遍野的蝴蝶花中练剑的男人,她还是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而此时,躺在床上的她,嘴角是上扬的,眼泪却顺着眼角不停的落在枕头上。似乎看到他,难过已经成了身体的本能,哪怕只是在梦里。
一朵浅粉色的蝴蝶花落在她枕畔,就像是从梦里飞出来的。
最终,花瓣飘向营帐外,只留下淡淡余香。
男人的手掌上,落着一朵蝴蝶花,花瓣微微轻颤,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一样,这种花开遍整座山的时候,最美。
玄苍离开的时候,宿月还在梦中。
第二日醒来时,她眼睛干涩,似乎还有些肿。
摸了摸枕头,一片濡湿。
她努力回想昨晚的梦,已经想不起究竟梦到了什么,但是开心的感觉,还残留在她身体中。
以至于,想到昨天发生的事,都没能让她的情绪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