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长沉默了一会,说:“其实我理解你,医学日新月异,十年前说她必死,还是撑了五年,五年前说她必死,她又撑了.....但是奚凉,大部分情况是世界跑不过时间。”
“但在这种事上,时间赢不了世界。”
“世界是有固定秩序的,生死也是一种秩序。”
他见过太多,所以从容了,但奚凉不一样,她太爱这个姐姐。
一年一年都在等,等技术革新,等一个可能。
可是他们可以等,陈念娣不行。
她的躯壳都等不住了。
“我不知道.....等我从外面回来吧。”
奚凉握住了陈念娣的手,感觉到她手腕宛若枯骨,目光往下,看到了红绳已经完全戴不上,还是护士记得且每次都替她戴好。
它被压着了。
尺寸空荡荡的。
就好像注定它锁不住她是寿长一样。
红绳有尺,红颜无命,生既是命,死亦是命。
奚凉不敢看了,心里却铺盖了所有的苍凉跟惶恐,这种痛感甚至压过她跟蒋森在一起得到的快乐。
果然,痛苦远比快乐更让人深刻。
她轻声地说:“你等我回来吧,阿姐。”
陈念娣没有回应,边上的护士却红了眼,去了外面,坐在庭院的椅子上,看着才修整好没一年的池子跟草木。
她来了这五年,第一年,她其实是惴惴不安的,因为固然是从其他医院高薪聘来的优秀护士,却也听说过这个精神病院,知道里面有点特殊,但不知道如何特殊。
还好,它里面很干净,待遇也很好,除了工作偶尔有些辛苦外,没别的,但干其他也辛苦啊,在其他医院更辛苦,但她没想到上一任护士特地找到她,好吃好喝待她一段时间,最后才跟她说自己因为家庭的事不得不离职,但也希望她照顾好她之前的病患对象。
一个植物人。
当时她不太明白,后来才理解了。
她太美了,美得不真实,当你看着这么美的女子,心中难免生出疼爱跟疼痛,再看她一天天消亡,那种痛苦是难以想象的。
尤其是作为医学系人员,她很清楚这人跟普通的植物人不一样。
可是人违抗不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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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飞离本城的时候,天又下了一场雨。
落地后,奚凉的情绪还是不高,搞得云坤的团队都有点慎重,但项目刚谈判完,她站在电梯里,等待的时候,见到对方公司的一对客户夫妻,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两人还牵着手。
“亲爱的,我要摁电梯了。”
“我知道,但是你有两只手哦,查理。”
“当然,但我这只手也得拎着你的包。”
“所以呢?”
“等下我们去吃什么?”
巧的是云坤团队里面一群单身狗,连着这个公司的老总以及高层来送她,都在这个密闭的电梯里活生生吃了一波热乎乎的狗粮。
金发碧眼的年轻老总深吸一口气,“哦,上帝,他一定希望为两位效劳。”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所以呢?”
“去几楼?”
“西图澜娅餐厅吧,英俊的小伙子。”
老总无奈笑着,摁了电梯,奚凉看着他们一直握着的手,以及到老了还能秀恩爱的乐趣,忽然有一种感觉......
未来没那么可怕。
也许?
她低头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然后其他人听到她说了这样的话。
“我大概是想告诉你,我想去参加你妈妈的生日会。”
“嗯哼,但我又想说....我应该是在应当跟尊重钱跟工作的基础上,有更合理的理由去见到你,以及让你陪伴我。”
“所以你是在笑吗?”
她说着,自己也笑了。
又补了一句,“为什么说英语?我怕电梯里的其他人听不懂。”
卧槽。
电梯里的人都转头看她。
奚凉挂掉电话,微微摆手,对老太太跟老爷子说:“我只是不想输给你们。”
电梯到了。
哈哈哈,两老人笑,还跟奚凉摆手告别。
但其他人一个也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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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老总是怨气森森的,送奚凉出去的时候,问了她下面的行程,叹气说:“本来是想邀请你们去我们城市玩一玩的,但现在我实在没心情了,这是你对于谈判期间我的冒犯而进行的报复?”
奚凉:“没有,我就是单纯看你们羡慕那对夫妻,我也想得到你们的羡慕,这过分吗?”
对方没脾气了,笑着继续邀请,本来奚凉都答应了,车子都上了,听到对方团队那边有个金发女士神情低落,跟同事诉说起家里的事。
她的亲人得癌了,支撑了十几年,还是没熬过。
但是,他不是等到病症完结而亡故的。
他是自杀。
“列夫,他一向是很高傲的,能容忍这么久的痛苦,经受手术的折磨,他是为了爱我们,但是....”
她又痛苦,又愧疚,其实远比以前平复很多了,只是这次看到熟悉的景色,一时伤感,忽然察觉到乙方爸爸正在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一时惊住,以为自己让对方不喜了。
其实不是,奚凉有些恍惚、
“凉?你怎么了?”
“我.....可能忽然想到我家里也有个人,会不会也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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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时钟到达傍晚五点。
老院长正准备下班去吃饭,听到小护士说起沈昆来了。
下午就来了。
这人来做什么呢,不是在国外?
奥,今天参加晚宴。
他还能参加晚宴?
“他在哪?”
“不知道,下午见他来,后来不见人,可能去休息室吧。”
老院长纳闷的时候,走向休息室,没看到人,倒是看到了烟灰缸里一堆的烟头。
他当时就瞳孔放大了。
抽烟?
这人不是早就戒烟了吗?
一刹那又想起这人前段时间跟自己要时间表的事——奚凉去病房的时间。
老院长几乎出于本能,神经突突跳,立即打电话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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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
陈念娣躺在那,一动不动。
但沈昆已经坐了很久,一直没说话,好像比她还安静。
如果她睁开眼,会发现这些年来,不管是十几年前初见,还是这些年一次一次随着奚凉的见面而见面。
后者看着她逐步腐烂,跟死亡融为一体,她亦能看到他逐渐苍老,且最近加速苍老。
他们或许都能闻到彼此身上相同的死亡气息。
然后。
沈昆缓缓站起来,高大的身影依旧高大,但蹒跚了一些,他伸手。
手指有些抖。
闭上眼,他手腕一动,管子拔掉了....
他闭着眼,感受着仪器的声响。
门外,老院长的脚步声急促,最终停在门口,被许山拦住了。
他说不出话来。
许山也没说话。
最后,他哆嗦着说:“她说过要回来处理,她说过的。”
门打开,沈昆的样子让老院长大吃一惊,一下无言。
沈昆神色冷淡,语气冰冷。
“谁都可以,不能是她。”
“她必须平稳渡过这一劫。”
老院长觉得痛苦,微微哑声道:“那你呢?”
沈昆一笑,紧了紧领带,“去赴一场约会。”
“迟到了十四年的约会。”
“她如果飞回来了,劳烦你把她叫到这里来。”
老院长都快疯了,“你疯了?!”
沈昆:“拖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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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落地。
奚凉还在打沈昆跟许山的电话,没通。
她没有联系蒋森,她很清楚,如果沈昆做了什么,最后跟谁接触也不会跟蒋森。
而且她的心跳好快,快要炸出来了,她很想联系蒋森,但又意识到这件事不是蒋森能解决的。
她感觉自己的劫难要开始了.....
她有这样的预感。
当年她不顾一切从老家逃回来,骑着自行车飞奔老巷,风从耳边掠过,跟刀子一样。
她的心跳特别快。
快到堪比两个人影从五楼掉下来的速度。
砰!
血肉停顿,她连人带自行车摔在地上,爬起来,跑过去....
她手指有些抖,小拇指特别疼,握着手机好几次想联系蒋森,但她还是没有。
只能不顾一切走向机场门口。
病院那边来电话了,说陈念娣去世了。
奚凉的步子一下顿住了。
转身,看向墙上的时钟,晚上六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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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
仪器已经全部关停。
奚凉坐在椅子上。
这张椅子在不久之前也被沈昆坐过。
老院长站在边上,他哑声说:“你问吧,你问了我就把答案告诉你。”
奚凉神色麻木,只静默看着已经完完全全成为尸体的陈念娣,好一会没说话,也没管外面护士的哭泣声。
她垂下眼,左手的大拇指不断用指甲划切着小拇指上的皮肤,划出一条条血痕,还有血滴一点一点滴在地上。
没人阻止她。
现在的她有点恐怖。
但她却轻轻说:“我知道,其实很辛苦你。”
“夹在我们之中。”
老院长苦笑:“我算是选了他吧,希望你别怪我。”
他想把责任分摊一些在自己身上。
但奚凉还是看着陈念娣,木然说:“他在哪?”
“你别是要去杀他吧?可别!”
“他让你拖延时间,拖住我吗?“
老院长真的要哀嚎了。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被痛苦击溃的这个小丫头还能这么敏锐?!
这不合理!
“我...也不太清楚。”
奚凉扶着仪器才站起来,艰难握住了陈念娣的手,如同前天晚上一样。
但温度不一样了。
她知道....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了。
但她的眼里忽然没有任何眼泪,奇怪,竟一点哭的感觉也没了。
只剩下了全身奇怪的僵硬。
她还有点混沌,茫然无措,只是凭着往日的思维本能洞察.....
他干的,为什么?他在哪?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她的大脑无法接收这一切,好一会才重新回忆起在异国突兀听到的几句话,以及恐慌之下匆忙飞回来的决定。
是了,是因为那些人的对话。
她想起来了。
她也想起来了,他今天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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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昆已经完全退到幕后了,现在云坤的人谈起他的次数不多,商圈也开始接受并习惯这样的局面,连云坤的高层都对这个转变接受良好。
一来是奚凉足够强大,二来她有威望,三来,这一场权利更替是双方默许且其他高层都认同的。
严格算起来,颇有江湖底气的云坤的继承过度反而远比其他公司来得丝滑安稳,让不少业内人士唏嘘不已。
也有人纳闷沈昆正值壮年,也不是老掉牙的年纪了,怎么忽然就退了。
甚至有人阴谋论。
但这些都无碍这场更替。
只是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不是没人揣测过病症这方面,只是没有实证。
云坤的安保一向是很牛叉的。
参加宴会前,很多人就提前拿到了名单,知道最近许久没露面的沈昆要来,当时就惊讶了,也嫣然一笑。
怕是最近关于他得病的消息越来越多,他不得不出面证明一下吧。
“真是以讹传讹。”
“这疯狗一圈能打死我们两父子。”
“还是挺羡慕他的,可以提前退休,继承人也找的好。”
“是羡慕啊。”
固然他们骨子里还是认为子嗣传承为重,但要培养出一个强大优秀又不犯法的子嗣太难了,比做任何项目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