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了太久,起来的时候他甚至踉跄了一翻,差点摔进那些碎瓷片里。
周围传来几声嗤笑声,张德面目狰狞地扭头找去,却只见各个宫女太监们低头做事,无人闲聊笑闹。
张德生的肚肥腰圆,废了老大的劲才蹲下去。
周围洒扫的宫女太监们几个堆在一起,朝张德指指点点。
“这张公公上任没几天便一直耀武扬威,仗着有贵妃撑腰就不把人放在眼里,这下吃到苦头了吧!”
“我真想赶回厢房畅快地笑他几声!张德他也有今天!”
张德愤怒地扭头瞪了人群一眼,却不小心将手刺进了碎瓷片里,顿时鲜血淋漓。
德妃娘娘下过旨意,在场的宫女太监根本帮他。
张德又气又憋屈,一张肉脸涨成猪肝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却又不得不跪下接着收拾。
宫女太监们看了他一眼便不在把他放在心上,转头又聊起韩才人。
“没想到德妃娘娘还有瞧得上眼的人。”
“对啊对啊,我都觉得娘娘这次必定不会放过韩才人了,哪能想到还为才人小主去找太医!看来德妃娘娘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跋扈。”
“你新来的不知道,娘娘对其他妃嫔可从没这样好脸色过!这个韩才人不知有什么本事?”
“姐姐,你说后宫来了好些新主子,德妃娘娘是不是在拉拢人啊?”
“笑话,德妃娘娘什么身份,还需要拉拢区区一个才人吗?”
……
亭芳请了太医回来,见到这群宫女太监干这活还要把脑袋凑在一起,悉悉索索地聊着天。
她扬声呵斥道:“皮痒了吗?还不快去干活!”
众人这才收了心思,厅内再无人闲聊。
亭芳看了眼艰难弯腰捡碎瓷片的张德,哼笑一声,领着太医往偏殿走去。
刚走进偏殿厢房,亭芳就见韩才人坐在圆凳上,垂眸安静地想着什么,宫女萤飞红着眼眶,含泪跪在一旁。
身为德妃身边的大宫女,后宫位份低些的主子都对她礼遇有加。
亭芳把太医带到,刚准备走,却突然想到今日碎掉的青花瓷瓶。
已转向门口的脚尖硬生生地换了个方向。
亭芳正了正色,笑意盈盈道:“给小主请安。太医到了。”
韩微起身,说道:“辛苦你了。”
见韩才人面色温和,语气温柔,亭芳放下心来,这才回主殿去给德妃娘娘复命。
太医见了礼后,便打开医药箱,小心地为韩微处理伤口。
看着手上的细小尖锐的碎瓷片被一个个取出来,韩微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这就是那传闻中脾气暴躁,嚣张骄纵的德妃?
不仅没责罚她,甚至还为她请了太医?
韩微敢出来主动认错,那也是心中有依靠在,不然冒冒失失领罪,不就是上赶着让人责罚。
那依靠便是那股奇香。
可如今德妃娘娘大人大量,不追究她的过错,是否还要说明奇香的怪异之处,便成了个难题。
说了,恐怕她在这后宫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不说,又过不去她心里的那道坎。
见韩微眉头轻蹙,萤飞以为是伤口疼得厉害,她心疼地不行,叠声请太医动作轻些。
韩微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心去趟主殿,向德妃道谢。
顺道,还了这请太医的人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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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玉棠宫主殿。
德妃坐在梳妆台前,身边站着位年迈的嬷嬷。
嬷嬷替她摘下发髻上的挑心,犹豫着开口:“娘娘,您此番行事是否有些欠妥?”
德妃接过一旁宫女递过来的茶,轻抿了一口:“哪里不妥?”
江嬷嬷是她的奶娘,跟着她从将军府进了王爷府,再入了宫,是她身边最最亲信的人。
只可惜,上辈子江嬷嬷年岁已高,今岁冬日染了风寒,没几个月便去了,只剩下亭芳一人跟着她。
“江嬷嬷,您有所不知,”亭芳刚从偏殿回来,一进屋便听到江嬷嬷的问话。
“请娘娘安。”她快步走过来,气呼呼地说,“江嬷嬷,那张公公好大的胆子!自己见韩才人不顺眼,便拿我们娘娘当枪使,话里话外都让娘娘罚那韩才人,好称了他的意。”
亭芳说:“仿佛娘娘不罚才人,便是落实了不敬御赐之物的罪名。”
江嬷嬷说道:“那确实是御赐之物。且娘娘您非但没有责罚韩才人,甚至还为她请了太医……”
“那韩才人的嫡姐得罪了锦亲王,她又贪慕虚荣入宫,”她一边给德妃重新挽发髻,一边忧心道,“圣上给她这名份、又迟迟不召寝,这明里暗里都意味着圣上不喜她……”
德妃娘娘对圣上喜好一向摸得透彻,怎么如今倒像是变了似的。
德妃轻笑出声:“嬷嬷,你知道张德是谁的人吗?”
江嬷嬷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面容瞬间严肃起来:“王贵妃的?”
德妃笑着点头。
要不是她重生了,她都不会知道这内务府新上任的张总管竟是王贵妃的走狗。
江嬷嬷心里一阵后怕,王贵妃素来与娘娘不和,嫉妒娘娘能得到圣上关注。
只是没想到,王贵妃竟在内务府都安插了人手!
今年生辰宴上将军跟世子都要来祝贺娘娘,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
江嬷嬷拍了拍受惊的胸口,心思转了好几个圈,欣慰叹道:“娘娘英明。”
责罚韩才人跟卸去王贵妃的爪牙,两件事一比,孰重孰轻一清二楚。
娘娘此举不仅靠一个韩才人下了王贵妃面子,甚至到圣上面前说上几句,那张德公公哪还有机会来操办生辰宴。
这招借力打力,着实是秒。
亭芳一时间有些绕不过弯来,还想再问,便听到外头有人传话,说是韩才人来道谢了。
德妃摸了摸头上刚重新挽好的发髻,对着铜镜扬起嘴角,扭头问亭芳和江嬷嬷:“本宫这样不凶吧?”
“??”亭芳认真道,“娘娘,您威严些才好。”
江嬷嬷赞同:“您身为德妃娘娘,威仪气度不可失。”
德妃:“……”
算了,问也白问。
“嫔妾见过德妃娘娘。”韩微走进屋内,规矩地向德妃见礼。
德妃:“快……咳起吧。”
一抬头便看到德妃娘娘坐在黄花梨椅,嘴角弯曲的弧度略有些僵硬。
韩微一时有些无措,打好的腹稿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眨巴几下眼睛。
德妃表情微变,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沉默了一会儿,韩微脸上扬起笑,向德妃道谢。
德妃从小跟着父兄在军营里长大,见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娇小姐们,只觉得她们娇柔做作得很,没欺负哭她们就不错了,更别说得到一声谢了。
进了王爷府,尔虞我诈,就更听不到这个字眼了。
这时乍然一听,她只觉得通体舒畅,神情不自觉上扬了几分。
德妃:“小事不足挂齿。”
突然想到什么,她坐正了身子,试探性地问道:“韩才人,你……礼佛吗?”
韩微如实相告:“看过些佛书,练字时会抄写佛经。”
那便是不礼佛了。
德妃细细观察了下韩微的表情,心里有些失落。
看来,韩才人并没有像她一般重生。
不过,这也无碍,她可以护着韩才人!
这么一想,德妃心情又好了起来,嘴角弧度上扬,招手让韩微上前说话。
韩微走到德妃面前,轻声道:“嫔妾有些话想跟娘娘私聊。”
她面上笑容温和,说话也细细柔柔的,像是要跟德妃娘娘说些女人家的私房话。
可瞧见她严肃又谨慎的眼神,德妃觉得并不简单。
她心下一凛,挥手散退其他人,只留下江嬷嬷一人,让亭芳去门口看着。
韩微也让萤飞先行一步,回韶枫殿等她。
累了一天又吓了一天,萤飞该是早些回去休息。
萤飞却抹了下眼,摇头道:“奴婢去宫门口等您。”
没等韩微说话,德妃便不耐烦了,冷着脸说:“主子说话哪有你讨价的份,让你回去你就赶紧滚。”
她记得,韩微便是为了这小蹄子站出来顶罪的。
这么一想,德妃看向萤飞的眼神更加不悦了。
萤飞无法,哽咽地看了眼韩才人,见小主也想让她先回去,这才委委屈屈地抹着泪走了。
关门的时候,她扭头看了一眼,只见德妃娘娘又变成了副和善面容,招呼着让韩才人坐下说话。
外头风声呼啸,江嬷嬷起身关了窗,室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不少。
外头阳光不知何时弱了下去,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昏暗斑驳,连带着装饰得精致富丽的内殿都变得灰扑扑的。
韩微坐在德妃边上,从袖袋里掏出手帕来。
掀开手帕,里头包着的是一片染血的画有绯红海棠的碎瓷片。
韩微:“娘娘,这花瓶的香,请问是一开始就有的吗?”
花瓶碎后,场面一时间非常混乱。
韩微手心扎了好几块,萤飞给她粗粗包扎的时候,她便偷偷留下这片碎瓷片。
一是为了在德妃娘娘面前靠此将功补过;另一个,她则是想留着碎瓷片回去后细细分析这香味。
“送来时便有了。”德妃点点头,疑惑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花瓶乃能工巧匠花费了一年的心血制成,内里的熏香涂层是点睛之笔,用名贵的紫夷香反复地熏上好些个月,这才能保证香气持久不散。
花瓶刚制好抬进内务府的时候,圣上便交代了要好生保管。
内务府……
德妃想到什么,猛然一震,厉声问道:“这香有问题?”
韩微点头,说道:“汪嘉谟的《胎产辑萃》中有言:妊娠羸瘦或挟疾病,脏腑虚损,气血枯竭,既不能养胎,致胎动而不牢固,终不能安者则可下之,免害妊妇,方用牛膝汤。”
她将碎瓷片递过去,“牛膝汤内含滑石、当归、牛膝等物①,可研磨成粉便可无色无味,混水后能形成这般斑驳的茶色小点。青花瓷瓶乃瓷器上品,内壁应当光滑白洁,可娘娘这双耳瓷瓶上窄下宽,瓶内光线昏暗,根本无法窥视内里,自然也就瞧不见这些茶色小点。”
“这些牛膝汤的药材粉末混着紫夷香,会令香味更加诱人”,韩微喉咙收紧,轻声说出最后一句话,“闻多了,可使有孕者滑胎,也可使常人无法生育。”
随着韩微的一句句话,德妃脸色变得越来越差。
听到最后一句,她再也忍不住怒火,挥手就扬起鞭子,将桌面上的茶盏瓷壶统统打碎。
外头亭芳听到动静,连忙开门进来,见到自家娘娘气得浑身发抖,韩才人坐在椅上,垂首看不清表情。
德妃胸/脯起伏剧烈,缓了好一会儿还是气得不行,她让江嬷嬷把碎瓷片收下,等心情平复了再好好整理思绪。
德妃问:“你怎么知道的?”
韩微:“姨娘给我留了一箱子医书,自小没有其他趣事,便翻看那些医术。娘娘若是不相信,可派人去查。”
说罢,她便将一路上走来时,将脑子里回忆的那些医学经典一一列出。
德妃摆摆手,语气坚定:“我信。”
韩微不仅前世帮她说话,甚至今世第一个照面又帮了她。
她从来不知道,后宫还可以有韩微这样仁善的人。
但总而言之,这两份恩情,她承下了。
德妃正准备道谢,就听到外头有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禀告说:“娘娘,圣驾来了!”
江嬷嬷一听,赶紧让亭芳找几个宫女太监,收拾这满地的碎片。
她向德妃说了一声,便立即走开,去将那块青花瓷碎片藏好。
韩微瞧着来去匆忙的人,脸色微变。
她、她并不想见圣上。
韩微服下身子,对德妃道:“娘娘,请问玉棠宫可否还有别的出口。”
德妃托起她,愣住:“你不见圣上?”
这后宫女子,哪一个不为见一眼圣上争得死去活来,韩微竟然不要?
韩微摇头:“圣上为了娘娘而来,嫔妾不该留下。”
再者……宫内能有那些传言而不被禁止,足以见得这位九五至尊对她印象极差。
见了圣上等同于提醒圣上还有她这个人存在,怕自己脑袋在头上待久了才会这么做。
怕德妃不答应,韩微跪了下去:“嫔妾恳求娘娘。”
德妃见韩微泪眼汪汪,一张漂亮的小脸急得都要哭了,心里也跟着急起来。
她刚准备喊人,话还没说出口,俩人却听见门口传来李禄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①参考于《宋·太平惠民和剂局方》
第7章 7
现在喊人是万万来不及的,过了台阶圣上就要进屋了,这会儿喊人,岂不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圣上她屋里还有个韩才人吗?
德妃匆忙扫了圈屋内摆设,玉棠宫应她的要求装饰得简洁大气,一眼望去屋内明亮宽敞,方便她心血来潮时练会儿鞭子。
唯一能遮掩人的也就这扇屏风。
德妃赶紧把人往屏风后头塞:“你先待这儿,等江嬷嬷回来,你同她说,她会带着你从偏门离开。”
德妃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去接驾。
还得是满带笑意地前去接驾。
她一个人死不足惜,但她身后立着的是将军府。
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敢为了一己任性而送上全家人的姓名。
前世那莫须有的通敌叛国之罪她还没查清楚,不能早早暴露。
韩微刚在屏风后面躲好,就听见德妃娘娘娇笑着行礼问安的声音。
声音温柔和煦,娇俏可人,跟之前判若俩人。
韩微正感慨,就听得一个低沉的嗓音淡淡说道:“起。”
韩微愣住,只觉得这声音有些隐约的熟悉感。
她垂首想了想,却想不出自己在哪听到过。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
姨娘走后,她甚少出府门,人都没见几个,更别说能见着圣上了。
跟前立着的是多扇折叠的玉屏,屏扇上绣满了精致华美的繁杂图案,屏扇周围是精致镂空的木质雕花,工艺精湛。
这玉屏虽好,但那镂空木雕却让韩微心里有些不安。
若想靠着屏风遮掩走出去,定会经过那些镂空缝隙。
只期盼圣上注意力全在德妃娘娘身上,不曾扭头看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