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禧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脉枕,还是之前在教室里用过的那个。
灰扑扑又破旧。
把脉需要桌子稍高一点,屋里只有一张很大很宽的书桌,宋禧比了比,觉得凭自己胳膊的长度,他们两个相对而坐,她估计都很难碰到他的脉。
“这么坐吧。”
宋禧搬了两张椅子,并排挨着放好。
刚开始摆放椅子的时候,她一心想的都是怎么样放更方便把脉,但等两个人都落座后,宋禧才后知后觉别扭起来。
椅子本来就挨得近,不近也没法好好把脉,然后因为把脉的姿势,他们两个还必须面对着,这么一来,宋禧感觉梁津轻的鼻息就在她头顶吸吸呼呼。
宋禧一个人在这边兵荒马乱,梁津轻仿佛完全没在意到。
回到家他就脱了身上的校服外套,现在身上只穿了一件黑色长袖,棉麻质地,轻轻柔柔挂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走动似乎都能看到他瘦弱的肩胛骨。
他把黑色长袖往手肘处挽,露出一段冷白伶仃的手腕骨,上头的青筋清晰可见。
“开始吧。”
宋禧盯着他的手腕一时有些晃神,被他的声音突然一打断,她才猛然回神。
宋禧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
但不明显,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
那是心跳骤然加快后的连带反应,由不得她控制。
她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轻轻覆上他的寸口脉。
他的皮肤温度偏低,宋禧刚触上去时,指尖有些不适应地微缩,心也不自觉地跳停了那么一秒。
等到真正感受到他的脉象时,宋禧脑子里那个旖旎心事瞬间被忘得干干净净。
她闭着眼,先轻用力再微用力最后重用力,用手指一寸一寸按触他的脉搏。
整个把脉的时间并不太长,只是宋禧为了不出差错,来来回回切了好几次。
等到再次睁眼时,宋禧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结束了?”
也可能是宋禧本身就学艺不精,刚才的把脉耗费了她好一些心力,她心里在琢磨怎么给他开药方,所以听到他的问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梁津轻站起来,长呼了一口气,他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接近傍晚的夏天,气温降了一些,但吹进来的风还是带着一股子燥热。
“其实最好的把脉时间应该是在早上,脉象能更好地反映你的身体状况。”宋禧边收脉枕边跟他解释,“但现在也基本能看得出来,这么多年你的身体已经调理得很好的,现在可能还有些小问题主要是脾胃方面……”
宋禧说了半天没等到他的反应,抬头看他,“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梁津轻背对着她,站在窗边,手撑着半开的窗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擦擦汗吧。”
梁津轻走回来,递给她一张手帕。
宋禧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片段。
难怪那天在中医馆外面就觉得这帕子眼熟,这不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河边用来包桑叶的吗?
“一会下去我奶奶肯定还要问,等会一起听吧。”
果然,他刚才根本就没听她说话。
两人一起从二楼下去时,宋禧想起刚才那张手帕,问他:“所以——你之前摘的桑叶,是给蚕吃的吗?”
梁津轻看了她一眼,往她边上又走近了一小步,他语气很轻,像是在跟她说悄悄话一般。
“那是我画画用的。”
第18章
在桑叶上画画??!
那究竟能画成什么样子,宋禧十分好奇。
见他们下来,肖萍如果然拉着她问诊脉结果,宋禧把刚才跟梁津轻说的又重复了一遍。
“但,如果可以的话这个周末的早上,我想再给他把一次脉。”
如果只是脾胃虚的话,他那天应该不至于会晕倒,而且他的脸色一直呈现一种不太自然的白皙感,宋禧担心是不是还有哪里的问题是她没发现的。
“当然没问题!”听到她这么说肖萍如很开心,“你需要什么就随时跟奶奶说,我提前让人准备。”
晚上回家之后,宋禧把从老家带来的医书全翻了出来,她一边回忆着梁津轻的脉象,一边在书上翻找。
后来做功课时,宋禧也一直在想他的病因,但脑子里就像一团被扯乱的麻绳,怎么都找不到那个绳头。
要是外公还在就好了。
第二天去学校,在校门口碰到陆其扬,他看着一脸菜色的宋禧眼睛顿时放大了两倍。
“你昨天回家喝苦瓜汁了?”
眼皮都掀不起来的宋禧:“?”
“你黑眼圈都快掉到鼻子这了。”陆其扬推着车跟她一起走,“你不是会看病吗,赶紧给自己把把脉,然后熬点药吃啊!”
“我这是就是没睡好。”宋禧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刚买完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你要不要?”
“我从懂事起就有个原则和底线——”
宋禧把咖啡拉开,喝了一口等他说下一句。
“——那就是不吃苦!什么苦都不吃……”
宋禧扭头就走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宋禧趴在桌上,腿上放着从家背来的《伤寒论》,她看书很快基本上三分钟就能扫完一页。
之前这本书她也常读,上面几乎每一页都有她读过的痕迹,有地方不懂的她会标注出来,过个几天再回头去看,就会发现她的问题旁边已经有了外公的解答。
她边看就会边回忆外公之前的话,宋禧脑子灵活转得也快,看到书上提到的症状,那些曾经见过的案例也很快就能想起来。
其实昨天把完脉之后,她就发现梁津轻的脉象是典型的迟而无力,中医里说迟脉——迟而无力是虚寒症,阳气虚弱所以无力推动血液运行。
真正让她疑惑的是引发迟脉的疾病,就是说他除了脾胃虚外心脏应该也有一些问题。
“小宋大夫临时抱佛脚啊?”
头顶上方传来梁津轻戏谑的声音,宋禧把腿上的书反手一盖,不想让他看到书的封面。
“我都看到了。”
梁津轻早上第一节课又没来,老师没问宋禧想他应该是又请假了。
“你又不舒服?”
梁津轻把书包放桌子里,从里面拿出一包便携式消毒纸巾,又开始他每日三次之一的课桌消毒工作。
“起床气算不算?”
宋禧不想跟他讲话了。
“你昨晚没睡好?”刚她一抬头,梁津轻就注意到了她眼下青紫色的黑眼圈。
他来了,宋禧也不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书,她趴回到桌上,眼睛眯着养神。
“嗯。”
“我的病这么让你为难啊?”梁津轻边擦着桌子,边漫不经心地开口。
宋禧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但她没马上说话,顿了两秒,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他。
“我是在精进自己的医术。跟你的病没什么关系。”
后面那句话她声音越说越低,因为梁津轻突然眼角含笑,还用那像是能看穿一切的眼神看他。
宋禧瞬间就气短了。
“那你以后大学想学什么专业?”
他今天似乎聊天的兴致很浓,原来也没见他话这么多过,都是别人问一句答一句,有时候别人问三句可能都等不来一句。
今天竟然还会主动问她问题。?
“医学吧。”
梁津轻好奇,“医学?中医还是西医?”
这个问题宋禧很早之前也想过,还和她外公聊过。
她外公最后也没有给她一个具体的建议。
“你学什么都成,中医、西医,或者像你师兄师姐那样学金融当律师都行,只要你自己喜欢。”
“那你这一身的中医本领没人给你传承下去,你不觉得可惜吗?”
方晋竹当时正守着炉子煎药,眼睛被炭火熏得眯成了一条缝。
“可惜什么,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他咳了两声,“我不会逼你师兄师姐学医,更不会让你学。你要想学,我高兴也会倾囊相授,不想学也不勉强。”
“西医吧。”
宋禧眼睛望着窗外,又想起了在小镇医馆里生活的时光。
“我会学西医,但中医也不会放弃。”
她已经从她外公的言传身教中感受到了中医的智慧和美妙,之后她也想再见识学习一下西医的技术和方法。
如果以后她能将中医和西医结合,帮助病人恢复健康,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那看样子,以后我还得继续仰仗小宋医生。”
宋禧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希望你永远不要有‘仰仗’我的时候。”
第19章 第十九喜
上周因为开学考,周二下午的体育课被临时改成了自习课,这天才到中午,陆其扬就在班上逮到男生就问,体育课有没有人要一起去打篮球的。
“跟五班那群小子约了篮球赛,怎么样,你想来不来?”
陆其扬一吃完饭就早早换上了他的战袍——红黑篮球背心、黑色运动短裤,额头上还戴着一根同款运动发带,手指间的那颗篮球几乎要被他转出残影。
整个人显得骚包得很。
宋禧想到梁津轻的心脏,没等他回答,她就在旁边非常严肃地出声阻止。
“你不能去!”
两个人同时转过头,齐齐看向她。
“就……”宋禧被盯得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就你身体太虚,不适合剧烈运动!”
梁津轻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起来。
陆其扬个没眼力见的,在一旁哈哈哈大笑,生怕这个氛围还不够刺激和尴尬。
梁津轻被他笑得心烦,反手从他手里把篮球夺了过来,他扬手一扔,正好扔进教室对角线上的那只垃圾篓里。
陆其扬:“……”
你们俩拌嘴,关我的篮球什么事啊??!
但他敢怒不敢言,只能屁颠颠跑去前面捡球。
他一走,梁津轻就开口了。
“你说谁虚?”
反正她身体不虚的宋禧心虚,也不敢看他,但说出口的话依然掷地有声。
“我是大夫!”
梁津轻闻言轻笑了一下,鼻子里仿佛出的不是气,而是无语的愤怒。
“你自己也承认过的……”
“行。”
梁津轻轻飘飘地留下这一个字,一直到上体育课,他都再没开口跟宋禧说过话。
不过也没理陆其扬。
宋禧脑子里的一直在天人交战,想着是不是要再跟他解释解释,毕竟他看起来真的像气得不轻。
虚就虚嘛!
他虚不虚,自己还不清楚吗?第一次见都直接晕她跟前了。
不过他心脏的这个事,她还是想等周末重新把过脉,确认真的有问题之后,再比较郑重跟他说。
体育课集合后,体育老师很快就让他们自由活动去了。
陆其扬领着班上一帮子男生去了篮球场,其他女生有的在打排球,但多数人还是三三两两避到了树荫下。
梁津轻独自坐在操场的观席台上,周围也没个阴凉啥的,所以周围也没什么人过去。
“我不是故意说你虚的。”
他的校服袖子被撸到小臂处,头发被太阳烤得软和蓬松,他不开口说话时,整个人都像是一株挺拔干净的小白杨。
周身都散发着和煦的光。
“你是大夫,你说的都是对的。”
但一开口,就变成了浑身是刺的荆棘。
谁碰刺谁手。
宋禧在他旁边坐下,好半天,她不说话他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夏末的阳光依然炙热,落在皮肤上像是把人置于烤箱中用中火在慢烘一样,屁股下面的凳子被烤了大半天,坐在上面的每一秒都不太好受。
再一看梁津轻,他背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地,眼睛盯着远处的篮球场,明明全身都被太阳光笼罩着,但他像是没感觉一般,根本就视太阳不存在。
“对不起。”
梁津轻转头看她,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宋禧给人的感觉其实并不是那种性子温软柔和的女孩子。
相反她是一个有棱有角很鲜活的人。
她的开心和不开心都非常直接,开心时眼睛也会笑,不开心时人就像过冬时放在窖里的白菜,肉眼可见地打蔫,但拨开那层外衣,里头还是新鲜脆嫩的。
从认识起她就经常和陆其扬拌嘴,偶尔兴起了也跑来挑衅他,当然不全是赢的时候,但她输了时的反击也不是那种直愣愣的傻给,而是趁你不备给你猛地来一下。
然后再趁你没反应过来时,迅速跑掉。
她似乎永远有一套自洽的方式,要说道歉,这还真是他第一次听到。
“你又没错。”
这话一听,更像是反讽嘲弄了。
“我有错。”宋禧非常诚挚地跟他道歉,“我不该在同学面前说你虚……”
梁津轻实在是讨厌这个词,他不快地一皱眉,宋禧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
“不说不说,那个词我不说了!”
“虽然你看着嗯嗯,但实际上我昨天把完脉发现,你一点都不嗯嗯,身体也看着老结实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说辞,宋禧十分哥俩好地拍了拍梁津轻的后背。
结果,差点没一巴掌把人拍下观席台去……
宋禧一手忙着去抓他的腰,另一只手不敢相信一样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
之后又是好一阵哈腰道歉。
梁津轻毫不留情地拨开她的手,他咬紧牙,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但一下起来得太猛,他眼前突然发黑,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脑子供血不足。
“怎么了,又晕了?”
宋禧见他不舒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接着右手三指非常自然地覆上了他的动脉处。
昨天刚给他把过脉,今天手指像是有记忆般,毫不费力地就搭了上去。
刚开始梁津轻还试图挣脱,但明显宋禧力气更大,她手上的力不松,梁津轻怎么挣也挣不开。
“气血有点不足,你几点吃的早饭?”
宋禧睫毛微微颤抖,下一秒眼皮掀开,梁津轻在这之前迅速移开了视线。
见他没答,宋禧又道:“你不会没吃吧?!”
梁津轻又试着挣了一下,手腕脱离她的桎梏,轻易和她的手掌分开了。
“吃了。”
梁津轻从观席台往下走,宋禧在后面跟上,“我请你吃东西吧,就当给你赔罪。”
梁津轻突然停下来,宋禧顾着跟他说话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上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