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年前完全相反。那时候的唐秋水即便踩着点抵达,也还是比他先到了会议室。
而今天,她明明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他却比她还要早。
唐秋水微微一笑,在他对面落座,从包里掏出一份简历递了上去。
梁渠接过来,一边低头看上面的内容一边启动这场面试的第一个环节:“先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
对这套流程太熟,女生淡定开口:“我叫唐秋水,今年23岁,毕业于宁市N大,专业是刑法学。毕业后在京州匡义律师事务所崇城分所做实习律师,实习期间做的主要工作是审合同,写诉状,归档,和带教律师一起去见客户……”
上一次过来的时候她一直在说她的校园生活,这一次则把重点放在了她的实习工作上。但其实都没什么好说的,四年的校园生活小打小闹,一年的实务经验又浅尝辄止,大约两三分钟就说完了。
她话音刚落,梁渠就放下手上的简历,直奔主题:“在匡义待得好好的,为什么离职?”
唐秋水想了想:“因为原来的团队只做行政诉讼,我想转所试试做别的业务。”
她让她的回答和离职时所说的话保持一致,避免互相矛盾。否则前后两个时点的她,总有一个在说谎话。
梁渠顺着往下问:“转到哪?”
“观正。”
“没听过。”
又是这三个字。明明至少听过一遍,非要说没听过。
唐秋水弯了弯眼睛,答得不卑不亢:“论律所名气,观正确实比不上匡义。但是我认为做律师重要的是跟对人,不是律所这块招牌。”
“人?谁啊?苏荣钦还是许天霖?”梁渠突然跟吃了炸药似的跳出来三连问,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个面试官。
问完又开始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有违职业道德的话来,说了一大堆,像是憋在心里好久了:
“我知道,那个叫苏荣钦的是打赢过一场影响力不小的行政官司,但那案子都过去十来年了,没有必要拿出来一直说吧。我听说他现在在做劳动仲裁的群案,这个很烦的,一点意思没有。
还有他们所的主任许天霖,声称擅长无罪辩护是么。他的无罪辩护都是怎么做出来的你知道?而且他都执业这么多年了,碰也得碰上一两个无罪辩护,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看着平日里双商极高的梁大律师此时风度全无,唐秋水忍住笑,敲桌提醒道:“您这么贬低同行,是不是不太好?”
梁渠这才停止,偏头咳一声:“那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唐秋水点头:“是,观正再怎么比不上匡义,里面的律师再怎么不好,至少人家有刑事业务。”
怎么还在替外人说话。
梁渠朝她正视回去。看着她的脸,不知怎么他的底线在一点点地变低,听任自己缓缓说出:“这个……我也不是不能做。”
低到这种地步,低到愿意涉足完全陌生的领域。
唐秋水“哦”一声,微微上扬的末音像条顽皮的小尾巴,让人觉得刚刚发生在他们中间的一切对话似乎都只是以捉弄为目的,下面这句才是她的真心话:“我现在觉得行政诉讼也蛮有意思的。”
言语轻如羽毛,乘着风从心尖荡过,对面的这位面试官总算牵起嘴角:“我这边没问题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唐秋水也不跟他客气,把劳动者该关心的问题全部问了:
“工作时间?”
“老规矩,朝九晚六,每周双休。”
“福利待遇?”
“最基本的五险一金,年终奖看表现。”
“工资呢?”
“底薪翻倍,提成另算。”
“翻倍?”唐秋水倏地睁大眼睛,仿佛刮彩票刮中了头奖那般不可思议,一边在心里拨算盘一边小声嘀咕,“这么多啊……”
梁渠被她的反应逗笑,一点不谦虚地自夸:“我对员工向来大方。”
唐秋水听不出情绪地“哦”了一声。
梁渠对她这“哦”有些不满,很快拿出具体的证据为自己证明:“不信啊,我跟你说,我不久前还给我的前助理买了台新电脑,只是没机会送出去她就离职了。”
这下唐秋水脸上讶异更重:“真假的?”
梁渠云淡风轻道:“嗯。”
说着他报了个牌子和型号。
靠。
唐秋水不要太了解。
因为最近她的电脑总是出问题,ᴊsɢ就想换台新的,做攻略的时候看到过这款。高端商务本,顶级配置,价格一万三,根本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他刚刚是说……他给她买了台一万三的电脑吗??
这不是大方,这简直太太太大方了吧。
被贫穷限制想象力的唐秋水大气不敢再出一声,梁渠得意勾唇:“还有其他问题吗?”
唐秋水飞快地摇头,很快又改口说“有”。
梁渠笑:“到底有没有?”
“有的。”
“什么问题?”
唐秋水一下子坐直,表情严肃而又认真地问了一句:“请问,张树义和胡建淼两位教授,您更喜欢谁?”
“张树义教授和胡建淼教授,你更喜欢谁?”一年前,他用差不多的表情和口吻问过她。
“胡建淼。”当时她的回答。
“胡建淼。”现在梁渠的回答。
说完两个人同时笑了。
答案和一年前一样,没变过。
面试官和面试者也和一年前一样,没变过。
几秒后,梁渠干脆利落地宣布:“那今天的面试就到这里,面试结果这周五之前会通知你。”
唐秋水颇有微词:“这么慢?”
梁渠挑眉:“这还慢?”
“您不是早就已经有结果了吗?”女生的语气里多了些邪恶的笑意,像个得理不饶人的小恶魔,“您发在朋友圈里的那条招聘信息,我怎么都没看见有同事点赞的?是因为梁律师的人缘不好吗?”
当然不是,整个匡义人缘最好的就是他。
是因为……
安静数秒的对望之后,梁渠败下阵来,坦白:“是因为我设置了仅部分好友可见。”
唐秋水明知故问:“哪部分呀?”
梁渠取出手机,解锁打开,倒过来,推到对面。
屏幕被调亮了好几度,唐秋水垂眼看过去。
那条朋友圈部分可见的列表里,单列着一个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60章 辩论赛(上)
唐秋水正式回去上班已经是十一假期之后了。上次过来面试就只是面试,面完她又回临城了。
梁渠给她放了一个长假。去年毕业季的时候,唐秋水不是在面试就是在面试的路上,来匡义面完没几天就匆匆入职了,连租的房子都是周末两天赶时间找到的。
这回,梁渠给她把从毕业到入职这段时间失去的假期全部补了回来。
唐风禾开学后,唐秋水变成了第二个唐风禾,天天在家躺着,捧个手机哈哈大笑。原本还在心疼她找不到工作的唐爸唐妈逐渐看她不顺眼,终于在十一假结束后毫不留恋地把她送去了高铁站。
工作日一大早,唐秋水半遮半挡着一张脸去到了她的新工位上。
新址里的工位设计还和原来一样,环形结构,四个象限。她的位置也没有变,旁边依旧是李其琪。
即便不想被发现,唐秋水一坐下,周围的同事还是纷纷跑来起哄:
“哟这谁啊,看着有点眼熟。”
“来来来,让我们欢迎新同事。”
“别说,这回头草是香呢。”
“什么回头草,这叫退休返聘,是吧唐老师?”
“……”
唐秋水实在招架不住,双手合十求放过:“哎呀你们别打趣我了。”
众人吁笑一阵,各回各位。
谢栩离职了,现在唐秋水对面的工位坐了个新同事,是从京州总所调派过来的,要在这工作一年。
新的铁三角就此形成。
新同事和唐秋水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陈风。”
唐秋水友好地回了张笑脸:“你好,我叫唐秋水,以后请多指教啦。”
陈风也笑:“哪里,互相学习。”
和新旧同事寒暄了好一阵,唐秋水才总算安稳地坐了下来。
她打开了桌子上的新电脑。不愧是顶级配置,好流畅好丝滑,分辨率也超高,还有好多她之前没见过的新功能。
她越用越喜欢,忍不住去微信给梁渠发消息:谢谢老板。
等了一会,梁渠回复了四个字过来:好好工作。
唐秋水连声答应:嗯嗯,我一定不会辜负这台新电脑!
梁渠不满:就只有电脑?
唐秋水:当然还有它的赠与人!
梁渠:嗯。
没了。
就这简单的几句对话让唐秋水抿唇偷笑了好久,苦恼要实现好好工作的目标怎么这么难。
好在国庆刚过,新的工作不会一下子全来,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没从假期里缓过来的感觉,心不在焉的不止唐秋水一个。
没过一会,李其琪探头过来就问她:“秋水你回来得正好,参不参加辩论赛?”
“辩论赛?”唐秋水都好久没听过这三个字了。
李其琪点头:“嗯,崇城律协组织的辩论赛,时隔十年重磅回归。”
说着她把写着辩论赛情况介绍的公众号文章转发给了唐秋水。
唐秋水还没看完全部规则,李其琪就一个劲儿地催她赶紧决定:“今天最后一天报名了,来不来,来不来?”
唐秋水在她一声声热情的“来不来”中彻底失去拒绝的能力,只问:“就我们两个吗?”
李其琪直接当她同意入伙了,立马张罗起来:“我再去问问其他人。”
她先随口问了下唐秋水对面的新同事:“哎,陈风你来吗?”
陈风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可以啊。”
李其琪十分满意地拍了下手:“看,这不就三个了吗,再找一个咱们就成团出道!”
“等着,我现在就去。”她很快就站起来往外走。
唐秋水问:“去哪啊?”
李其琪转过身,一副包我身上的模样:“去问问宋学。”
宋学,林源的助理,比李其琪和唐秋水她们早拿证一年,算是她们的前辈,目前执业第二年。
宋学所在的破产清算团队忙碌程度不亚于争议解决,他本来不想参加的,但架不住李其琪在他工位旁边软磨硬泡,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
赶在报名通道关闭之前,李其琪提交了报名。
他们四个人还起了个队名,叫“匡住你队”,谐音梗。
这次的辩论赛分为好几轮。第一轮是小组赛,两两pk,由每支队伍的负责人抽签决定辩题和正反方。小组赛实行淘汰制,赢的队伍可以进入下一轮小组赛。小组赛一共三轮,之后就是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和总决赛了。
匡住你队的负责人李其琪抽到的辩题是《胯下之辱》。
律协组织的辩论赛和高校校园辩论赛不太一样。校园辩论赛通常会给一个很具体很直观的题目,比如经典的“智商和情商哪个更重要”,“应不应该以暴制暴”等等。
律协的辩论赛则全部以案例为题。这些案例有的是由真实案例改编而来的,有的是完全虚构的。正反方的辩论紧紧围绕案例展开,通过对案例进行事实、法律、学理等各方面的分析来论证己方的观点,得出结论。
胯下之辱是一个过失致人死亡的案例,案情如下:
村民金兰于村头设40岁生日宴,许多亲友和村民到场。游手好闲的村民吴成平日与金兰不睦,当日不请自到。
金兰不满,遂言语相讥:“你怎么随随便便到处吃?”
吴成一副无赖嘴脸:“我这个人不挑食,走到哪吃到哪,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敢喝,就算是农药我也敢喝。”
金兰厌恶地啐了他一口:“不要吹牛了,我要是拿来了农药你不喝,就从老娘的裤裆下钻过去,敢不敢?”
在场众人一道起哄。
金兰心道反正吴成也不可能真的喝农药,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整整他,就倒了一杯农药端到吴成面前,挑衅道:“这是农药,你敢喝吗?”
吴成见面前的液体颜色和农药有几分相似,心生怯意,但眼见金兰已做出叉开双腿的姿势,周围其余人又喊着“不喝就钻裤裆”。
吴成不愿服输,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完了。
金兰表情惊愕,旁边有眼尖的人问了句:“真的是农药吗?”
金兰下意识地点头,众人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和金兰一起将吴成送往医院。在送往医院途中,吴成因毒性发作死亡。
正方观点:金兰的行为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
反方观点:金兰的行为不构成犯罪。
其实有点像模拟法庭。正方是控方,作有罪指控;反方是辩方,作无罪辩护。
李其琪抽到的是反方,认为不构成犯罪。
第一轮小组赛的时间定在本周六上午九点半,在H大研究生院教学楼举行。只剩一周不到的准备时间,匡住你队四人迅速分好了队内位置。
唐秋水之前在学校院辩论队就一直打一辩,这次还是这个位置。陈风二辩,李其琪三辩,宋学四辩。
分好位置之后,四个人先各自去查了些资料。中午迅速吃完饭,找了个没人的会议室,讨论这个辩题该怎么打。
四个人的分歧还不小,有人认为吴成是被害人自陷风险,有人认为金兰对吴成的死亡结果缺乏预见可能性,还有人直接站在了正方那一边,认为金兰就是过失致人死亡。
这人就是宋学,他断ᴊsɢ言:“这不明显有罪吗?”
李其琪命他明确自己的立场:“禁止作有罪推定!”
曾经的刑法学生唐秋水在一旁狂点头,当场奉李其琪为知音。
宋学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被迫接受自己是反方四辩这件事。
简单交换了一下观点,宋学突然提议:“我们喊梁律师过来一起吧,秋水你去喊。”
唐秋水不解:“喊他干嘛?”
宋学说:“他有经验啊。”
唐秋水:“什么经验?”
宋学手指抵着太阳穴作震惊状:“不是吧,你都不给老板做背调就敢卖身啊,还卖两次。”
卖身……他这是什么诡异的用词……
唐秋水脸微烫:“什么啊……”
宋学给她介绍了下梁渠曾经的一个头衔:“梁律师是第一届崇城律师辩论大赛的最佳辩手。”
李其琪“哇哦”一声:“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