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看贾母这幅急怒攻心的样子,王夫人自是不能再与她意思相左,只能含羞忍耻,咬了牙笑道:“您说是弄丢了,那就是弄丢了吧!媳妇哪里敢说什么?只是可惜贵妃娘娘白费了一片心,特地给人家准备了礼物,人家却不领情!”
贾母气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胸口抽痛,举起手颤巍巍地指向王夫人:“你、你……”
家门不幸,怎么出此蠢妇!
范嬷嬷将一切事都尽收眼底,冷笑一声:“娘娘的心倒是好的,只怕是底下有人起了歪心了,堂堂贤德妃,身边若连个得用的女官都没有,送礼还要亲自经手,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二太太不会当真以为,贵妃娘娘在宫里头凡事都亲力亲为吧?”
王夫人双眼冒火,只差扑上来咬范嬷嬷一口,可贾母却是对范嬷嬷的话深以为然,只觉得说进了心坎里:“是啊,贵妃娘娘最是懂礼之人,况且身边自有宫人仆婢伺候,就有一点半点疏忽了,也有人提着,岂会闹这样的笑话!”
“依我看,八成是底下的人送礼的时候弄丢了不敢说,才赖到贵妃头上来,可笑咱们这位二太太,言必称贵妃,就不想想底下人难保都是稳妥的!”
范嬷嬷微微一笑,在宫里几十年的老人,就算是做奴婢的,也自有一种威严在:“二太太毕竟是贵妃的母亲,言行都该有些分寸才是,就退一万步讲,哪怕真是娘娘有了疏漏,您身为贵妃娘娘的母亲,也该帮着弥缝才是,岂有将错就错,没理硬说理的?”
说完,范嬷嬷又朝贾母一礼:“难得老夫人和琏二奶奶,都是明理之人。”
贾母叹了口气,她们两个明白有什么用?架不住贵妃正经的生母不着调!
此时整个屋子鸦雀无声,范嬷嬷看向林琢玉和林黛玉,笑道:“姑娘们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虽说是家宴,但是有酒有菜的,又有贵妃的赏赐,场面着实也不小,咱们这样的人家,又是有孝在身,没有久坐的道理。”
林琢玉闻言,便和黛玉一同站起身来告辞,贵妃的赏赐自是撂在那里,两姐妹谁也没有沾手,贾母苦留不住,也只能放人去了。
等林家姐妹走后,就是贾家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了,贾母看着王夫人,肺都要气炸了:“混账娘们!你撑开眼瞧一瞧,可天下还有你这样当娘的吗?不说帮衬着贵妃娘娘,一天到晚净是拆台!”
王夫人被骂得满脸通红,冯宝钗连忙站起来:“老太太,今儿这事倒是我的不是……”
“冯丫头。”
贾母脸上少有笑影,眼底却是冰冷的:“冯丫头,你热孝在身,也该学着点林家丫头的规矩,先回去吧。”
冯宝钗脸都青了,可也不得不起身,勉强道:“那我先回去了。”
……
回到流风院,林家主仆几人脸上都不大好看,范嬷嬷挥手示意丫鬟们都下去,待四下无人,直接给林家姐妹跪下了:“老奴有句不该说的话,但今日也不得不说了。”
林家姐妹吓了一跳,林琢玉离得近些,连忙把人扶起来:“嬷嬷有话直说就是。”
范嬷嬷名义上是下人,实际上是她们姐妹的教习嬷嬷,有半师之分,她们哪里受得起范嬷嬷的跪礼。
林黛玉也上前一步,和林琢玉一起扶住范嬷嬷的手臂:“嬷嬷说吧,我们听着就是了,关起门来咱们同一家人是一样的,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呢?”
范嬷嬷叹了口气,正色道:“老奴是想同二位姑娘商量,咱们还是想个法子,从这府里搬出去吧?”
林琢玉微微一怔,和林黛玉对视一眼,忙追问道:“嬷嬷为何这么说?”
她想搬出去,是因为得了皇上的暗示,但范嬷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无由得知外头的局势,今日忽然提起这个来,似乎有些奇怪。
范嬷嬷朝荣禧堂那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易》曰:「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老奴观贾家行事,实非有德之家,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姑娘们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林家亦是钟鸣鼎食之家,贵足何必践于泥沼之中?”
“贾家,现在外人看着是主贵仆荣不假,可那也得自己尊重才是长久之计,如今老太君是丈二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的;二太太自不必说,为长不仁为老不尊,最是糊涂的主儿;琏二奶奶虽有几分雷厉风行,可待她熬成婆的时候,贾家未见得还能称一句名门世家;那位衔玉而诞的哥儿更不必说,一辈子怕也就是个风流阵里的急先锋了!”
“如今姑娘们寻个由头搬出去,只要理由说得过去,便可相安无事,这位宝二爷年纪渐长,依贾家如今境况,早晚要做下些事来,真等到贾家哪日出了岔子,覆巢之下无完卵,连姑娘们的名声都要受损的。”
林琢玉一一听完,深感范嬷嬷不愧是宫中老人,审时度势的功夫非只一般,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仅凭素日在贾家所见便能料定日后的局势,难怪林如海三顾茅庐也要把人请来保驾护航。
黛玉低低地叹了口气,眉心微蹙:“这些日子,二舅母的所作所为,谁看了不说一句齿冷心寒,若为着她一个人,我是必要搬出去的,只是一来怕辜负父亲送我入京之心,二来怕伤了外祖母回护之意,三来舍不下诸位姐妹,我看二姐姐三妹妹并不是那不知礼的人。”
若是旁人听了黛玉的话,八成要以为这事儿没得商量,但林琢玉和范嬷嬷都与黛玉相处多时,知道她的脾气,既然没有把话说死,就是还有劝说的机会。
范嬷嬷率先开口:“我的姑娘!自家门前尚有雪,怎顾邻舍瓦上霜?咱们现在搬出去,不伤两家和气,将来贾家出了事儿,或者还可回护一二,若是等到被连累了,连咱们都自身难保,如何看顾贾家这些人呢!”
林琢玉也笑着开口:“玉儿也不必担心你我日后名声,只要你点头,我自有办法让贾家不再纠缠。”
林黛玉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点头:“既如此,听姐姐和嬷嬷的就是了。”
范嬷嬷看向林琢玉:“老奴虽为奴婢,京中也有些旧交于公侯门第中任职,只要姑娘点头,京中定有人家愿意卖林家一个面子,认二位姑娘做个干亲。”
林琢玉笑着摇头:“公侯人家到底还不够稳妥,既然要找,必得是靠得住的才好,嬷嬷且先别急,我心里是有数的,这两日就可见结果,到那时候若嬷嬷还不放心,那我听嬷嬷的就是了。”
范嬷嬷微微一怔,不由得看了林琢玉一眼。
她是林如海请来的,并不清楚林家庶长房这两兄妹的底细,只是这些日子看来,林琢玉行事必顾及黛玉名声,也看得出二人荣辱与共的意思来,因此才将这位林大姑娘也放在心上。
但如今看起来,林琢玉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在身上的。
……
第二日,听说王夫人又「病倒」了,身上没什么妨碍,只是脸上起了些疹子,不便见客。
端阳将近,林琢玉听说这件事之后,叫人在外面买了两大捆艾草送过去:“听说艾草煮水能治疹子,二太太不嫌弃就试试。”
治疹子还是其次,她主要是觉得这位二太太怕是很需要艾草驱邪,当然这一层意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王夫人那边是什么反应,林琢玉并不关心,四月廿五日,林彦玉派了马车来接,琢玉和黛玉收拾好之后,带着丫鬟们往宝相寺来。
宝相寺位于山顶,正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如今寺里桃花正炽,不见一丝暑气,倒有几分凉意。
桃林里,太后已命人泡好了一壶明前龙井,伴着满地芳菲待人来,还有闲心同嬷嬷们说笑:“老家伙算是见过世面的了,也说林家大丫头生得不俗,可见是有几分颜色的,不知道那小丫头又是怎样,我倒等不及要看看这姐俩是个什么模样了。”
两个老嬷嬷都知道太后的脾性,一个个都憋着笑,徐嬷嬷轻咳一声:“若只是看看呢,倒也不妨,只怕太后娘娘叫人家姑娘勾了魂去,人家勾勾手指,娘娘就把国库赔出去呢。”
云嬷嬷在一旁假意嗔怪:“浑说什么呢,太后娘娘是那样的人吗?再说国库还得留着给几位小殿下娶美人呢,至多赔出去四成罢了!”
太后臭着脸拍了拍石头桌子,却被震得手疼,赶忙收回来吹一吹,不满道:“一派胡言!本宫①是什么身份,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吗?这天南海北的美人儿,本宫不知道见过多少,不过就是两个扬州小妞,再绝色又能绝到哪里去,哼!”
说话间,徐嬷嬷忽然瞧见两个人影儿,连忙低声提醒:“娘娘,人来了!”
“来得正好!”
太后娘娘信心满满地抬头,朝来人的方向望了过去,下定决心要给两位嬷嬷展示一下自己超群的定力。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 第28章 救驾
◎本宫有心收你们做个干孙媳妇!◎
林家兄妹三人此时已经为顾氏烧完了纸钱,林彦玉自去和宝相寺住持商量念经一事,琢玉和黛玉则是结伴往山下来。
按宝相寺僧人的说法,寺里给祖先焚纸钱的地方叫尚飨园,虽然建在山里,但园子周围的草木都已清理干净,又用隔火的耐烧砖石砌了围墙,能保无走水之虞。
尚飨园前后共有两条路,后路是进园用的,两侧种满了槐树,为着此路通往祭祀之所,故植槐木以安魂;下山的路在前面,两侧都是桃树林,因怕尚飨园里的游魂野鬼缠上前来祭拜的施主,所以种了这么多辟邪的桃树。
林琢玉和林黛玉此时就是从尚飨园出来,一路走来,触目所及都是盛开的桃花,粉云蔽日,翠叶如天,美景当前,林琢玉却兴致缺缺,心情郁结。
林黛玉见状,伸手牵住林琢玉的手:“姐姐平日总劝我要宽心,如今自己却又陷入悲伤之中了,我想婶娘在天有灵,也不希望姐姐因悲伤而伤了身子的。”
林琢玉勉强笑了笑,握了握黛玉的手:“我没事,只是身在此间,难免几分忘情。”
平心而论,来到京城之后,她的吃穿用度的确比在姑苏之时要好了很多,可糟心的事儿也不知多了多少,若顾氏还在,纵然日子清苦些,也断不似如今住在贾府,成天受人家的算计。
这些年里,顾氏一人拉扯他们兄妹俩不容易,一天福也没享到,就这么早早地撒手人寰了,人死万事空,生时不能尽孝,身后纵使荣宠无限又有何益?
林琢玉眼圈不由得红了,虽然是穿越者,但她对顾氏的感情也是真心的,林黛玉见状,赶忙掏出帕子来,叹气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怎么越劝越叫姐姐伤心了,想是我不会说话,让姐姐恼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替林琢玉拭了眼泪:“等会儿大哥哥见了,怕不是要骂我欺负姐姐了。”
林琢玉就着黛玉的手擦了泪珠,还不忘在心里吐槽,林彦玉说是找住持去了,其实就是找上皇去了,一时半会儿恐怕还舍不得走呢。
方才在马车上,她跟林黛玉把前两天贾宝玉生辰宴上王夫人出的昏招说了,林彦玉气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八成是揣着满肚子坏水告小状去了。
不过,这路都走了快一半了,太后说好的安排在哪呢?
林琢玉正在出神,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呼痛:“哎呦!可摔死我了,谁来扶我老太太一把啊!”
黛玉吓了一跳,没想到前面竟还有人,但想到是个老太太,应当不碍事:“好像有个老婆婆摔倒了,咱们去前面看看吧。”
范嬷嬷眉心微拧,伸手拦了黛玉一把:“姑娘且别急,咱们出府这件事是预先知会过老太太的,保不齐二太太那边也知道,万一是二太太找人设下的陷阱呢?”
一句话说完,不说黛玉,就连林琢玉也踌躇起来。
去吧,怕真是王夫人的陷阱;不去吧,万一把太后晾在那儿?
林琢玉急中生智,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范嬷嬷,您听这声音耳不耳熟呢?”
范嬷嬷一怔,就在这时,前面又传来呼痛的声音,她仔细听了听,迟疑道:“是有些耳熟……”
林琢玉点点头:“那就对了。”
她示意范嬷嬷走在前面:“嬷嬷替我们认认,若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就叫我们过去。”
范嬷嬷愕然看了林琢玉一眼,心里头满是疑问。
林琢玉怎么知道她心里想的是谁?又如何敢猜测,前面路上居然真的就是那一位?以那一位的身份,又怎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还以老太太自称?
可看林琢玉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范嬷嬷姑且按捺下心里的疑问,走到了两姐妹的前面。
不多时,那呼痛之人的样子就出现在众人面前,林琢玉看范嬷嬷一副被雷劈了魂儿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好笑,拉了拉黛玉的手,示意她跟自己过去,这才上前扶起了以一个造作的姿势倒在地上的人:“这位夫人,您没事吧?”
从范嬷嬷的表现来看,这应该就是太后本人无疑了,不过太后为何见了她们姐妹,是这样一幅反应?
有一说一,太后是不是应该先把她的手放开,怎么摸起来没完了呢……
“没事没事,哎呀,亏得你们来得及时,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呢!”
太后笑得如牡丹一般艳丽,看看左手边的林琢玉,再看看右手边的林黛玉,捏着林琢玉小手的手不免又捏了一把。
怨不得能让老东西点头,这林家姐妹真是天仙一样的人!
太后自己主持过那么多次选秀,也替皇上相看过几次媳妇,自认见过不少美人,但林家姐妹的品貌,在她见过的闺秀之中也算得是上品了。
范嬷嬷这会儿回过神来,重重地咳嗽一声,往地上一跪:“太后娘娘金安!”
几年没见了,怎么太后老人家还是这么个毛病?从前是皇后时就喜欢美人,如今当了太后,毛病非但没好,反而见涨了!
林琢玉赶紧趁机抽出手来,装作惊讶的样子,和林黛玉一起跪下:“臣女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气呼呼地瞪了范嬷嬷一眼,怎么这个老货在这里,一下子就把她的身份说破了,耽误她忘我地看美人:“都起来吧。”
身份被说破,太后也不能像方才那样不顾身份了,只能端庄地笑了笑:“起来吧,你们姐妹是谁家的姑娘,倒是好心肠。”
黛玉见太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柔声开口:“臣女是扬州盐政之女林氏黛玉。”
太后点了点头,又看向林琢玉,林琢玉便也应声:“臣女是前任内卫首领之女林琢玉。”
“内卫首领?”太后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想起上皇的话来,“你父亲不是姓林名饮鹤?”
“林家上一辈人名从水,家父姓林讳溪,饮鹤是他的字。”
林琢玉都快哭了,您老人家这是干啥,怎么三两句话什么都给抖出来了?
“原来如此。”
太后心思微转,将前后事情串联起来,点了点头,感慨道:“原来你是林溪的女儿,难怪――”
难怪皇上如此看重林家兄妹,甚至越过林如海的女儿!
她先前不知就里,还觉得皇上如此器重两个孩子,实在有些古怪,现在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