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冯宝钗自己也想不通,贾府原就是国公门第,如今家里又出了贵妃,按说应该是风头无两,可是这些日子她冷眼看着,贾家非但看不出兴盛来,反而瞧着有些日薄西山的架势了。
虽然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像贾家如今这样,三天两头便要在京城里头现眼一次的世家,也实在是罕见,家里能有多少体面,禁得住这样的磋磨?
而且,冯家自受罚以来,从未与贾家产生过什么矛盾,到如今,也不见得有多体面,而林家姐妹隔三差五就给贾家和王夫人一顿难堪,却没见贾家把她们怎么着,反倒是一路青云直上,升上去了。
冯宝钗素来有心,见此情景,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也自有一个小算盘。
她正在沉吟,忽然见鸳鸯过来:“冯姑娘,老太太有请呢。”
冯宝钗闻言,便站起身来吩咐丫鬟:“好好儿照顾大爷,我去去就来。”
一面说一面才转了身,忽见鸳鸯脸上有些不好看,心思不由得一沉,略想了想,笑道:“老太太今儿不是说要去宫里么,我只当还要坐一会儿,怎么这会子就回来了?”
鸳鸯只是低了头,并不十分热情:“皇宫大内,哪里是奴婢能到的去处,姑娘问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冯宝钗抬眸看了眼天色,心下越沉,但鸳鸯在一旁看着,也不好不去,只能勉强笑笑:“那劳烦姐姐带路了。”
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袖子,知道衣裳夹层里的信还在,略略放下心来。
亏得她一直将王夫人那日送来的信贴身放着,若非如此,那日抄检将军第的时候,只怕也被羽林卫撕了去了。
时近端午,日头毒辣得很,冯宝钗刚从冯蟠房里出来,便不由得拿团扇遮了日光,身上起了一层浮汗,看鸳鸯带的路,竟不是去老太太临时的寝房,而是去正堂。
大热的天,冯宝钗心里却凉得什么似的。
她隐隐有种预感,冯家今后的命运,可能就系在今日这一场见面了。
正堂。
冯宝钗进了门,一眼便瞧见贾母坐在主位,旁边是邢王二夫人和王熙凤,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宝钗见过老太太、二位太太。”
紧接着,又看向王熙凤:“二嫂子好。”
贾母淡淡道:“起来吧,今儿叫你过来,是有件为难的事儿,虽不好开口,这会儿也顾不得了。”
“当日姑娘来求我收留,说得实在可怜,我一时不忍,也就留下你们了,可是如今我们家自顾不暇,自家宅子都被砸了,实在不好招待亲戚,听说府上大爷这会子也能动弹了,请冯姑娘今儿就搬出去吧。”
冯宝钗身子一晃,心里沉重的同时,倒也有种命定般的释然―――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便先落下泪来:“老太太,我哥哥虽然醒了,身子到底还没大好;妈妈昨儿又受了惊吓,如今还躺在床上……”
才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冷冷打断:“话虽如此,可我们府上的情形姑娘也看到了,自顾尚且不暇,还谈什么收留亲戚呢?姑娘还是自寻出路去吧!”
冯宝钗拭泪的手一僵,心知贾母是铁了心的,看来今儿必得是动真格的了,便收了眼泪,直起身子来:“老太太这般铁面无私,就不想想咱们两家的亲戚情分吗?当初我哥哥犯了事儿,可是全凭姨妈为我们周旋,这份情我还记着,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老太太怎么就忘了呢!”
王夫人神色微变,不由得看向贾母:“老太太,这……”
贾政当初帮了冯家的忙之后,她的确是叫人给冯姨妈写了信,但也在信里嘱咐过,看了之后立刻就烧掉,怎么冯宝钗这时候提起信来了呢!
难道,这丫头竟把信留下来了?
王夫人后背生凉,看冯宝钗的眼神儿如看厉鬼,那林家丫头与她作对也就罢了,怎么连亲妹妹的女儿也背地里算计着她呢!
冯宝钗却只是冷笑而已,兴你们贾家算计我哥哥,不兴我算计你们?
今儿若是贾家容下了冯家还则罢了,若是容不下,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两家一块儿倒霉!
瞧见王夫人如芒在背,冯宝钗唇角弯起一丝弧度来。
斗不过林家姐妹也就罢了,以有心对无心,我还斗不过你么!
王熙凤这会子已沉了脸色,心情差到了极点,昨日的林家姐妹,今日的冯宝钗,都是一声不响就把贾家坑了,枉她平日里对两姐妹多有照顾,对冯宝钗也还算客气,没想到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冯宝钗见贾母默然,王夫人惊慌,王熙凤气结,心下不由得稳了几分,又叹道:“老太太,我母亲和贵府二太太毕竟是实打实的亲姐妹,若非实在为难,我们也不会这么不讲情面,跟亲戚家闹到这个地步,如今我哥哥虽然是犯了错连累了贵府,可是皇上既然已经下旨处分过了,也没有秋后再算账的道理,贵府上如今是有些事儿,可我们也不嫌弃不是?”
“冯家如今别的没有,银子是管够的,老太太不看在那八十万两银子的份儿上,也看在姨妈面上,好歹再容我们些日子,将来我们孝敬老太太的日子还长着呢!”
冯宝钗说完,恳切地看着贾母,等她的示下。
依她的想法,先以回信的事儿镇住贾家人,再用银子的事儿动之以情,如此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不怕贾家人不动心。
冯宝钗这般想着,忽然听见贾母冷笑一声:“你们都听听,咱们家如今到什么地步了,连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女,也可以在咱们面前颐指气使,这些日子里咱们待她也算不薄了,如今不过是要她们搬出府去,既不是要她们的命,也不算仗势欺人,人家就恩威并重,又是威胁又是银子的,竟要把咱们拿捏住了!”
贾母说完,又看向王夫人,冷着脸:“我平日里说了你多少,你只是不听,一心以为同气连枝的亲戚就不会害你,现在到底怎样?”
王夫人怨愤地看了冯宝钗一眼,低头不说话了,王熙凤觑着形势,见贾母面上虽有冷意,却不见惊慌,自己心里也有了底,笑道:“老太太毕竟是老太太,走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我跟二太太能经过见过多少?若没有老太太提点着,只怕我们被人卖了去,还帮着人数钱呢!”
贾母微微一笑,看了冯宝钗一眼:“冯丫头,我们府上虽然如今不济了,倒也不差你那点子银子,既然你自恃财力,那贾家自然更不必担心你们娘母子了,凤丫头,叫琏儿带人送姨太太一家子出府!”
冯宝钗万万没料到事情这样发展,顿时花容失色,半是惊慌,半又觉得贾母不过是虚张声势,咬牙道:“老太太如此狠心,我们冯家也不敢高攀了,既如此,请老太太先把修园子的八十万两银子还回来,银子到手,我们即刻就搬,绝不多留!”
“可是老太太,您就真的不顾及姨妈与我们的情分吗?当初哥哥的事儿,姨妈和姨夫可是在里面多有斡旋!这份情我记着,姨妈自然也该记着,难道您就忘了?”
贾母身子略向后靠了靠,瞧着冯宝钗这幅模样,越发觉得好笑,看向王夫人:“我从前多嫌着你是个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连账本都看不得,万没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竟也有因祸得福的一天!”
王夫人呆住了,贾母转过脸去,看向面色铁青的冯宝钗:“冯丫头,你这姨妈目不识丁,一个字都不认得,如何写得了信呢,嗯?”
“倘若随便找一个下人,以我们府上的口吻写一封信就能做得了准的话,我现在叫人写一封冯家要谋逆的信去出首,你冯家是不是要有抄家灭族之祸了?”
“至于银子―――要钱不难,可总得有个借据吧?”
贾母哼笑一声,当初冯姨妈送银子的时候,恨不得跪着求贾家收下,唯恐自己送得少了,哪有脸指望贾家能还,还提什么借据!
“丫头,你要是有本事的,去官府告我们去,熬过笞刑之后,你要是还有命说话,可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告得下来!”
第36章 | 第36章
◎决裂(下)◎
贾家别的没有, 家丁是管够的,贾琏直接叫人连冯姨妈带宝钗冯蟠一并扔出了贾府的大门,连他们的箱笼也都丢了出去, 冯家虽然有些家丁,可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 更何况与贾家相比, 冯家连条虫也算不上呢!
做完这一切,贾母方松了口气,凭冯家这几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即便是去告官, 贾母也有信心保自己无虞。
除此之外,算算日子,金陵老家的那几房冯家人, 也该收到改姓撤皇商的消息了,冯宝钗或是冯蟠这会子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倘若冯宝钗真敢告官,贾母便扶持其他几房的冯家人, 跟嫡系对着打擂台,倒要看看她冯宝钗长几个臂膀, 能斗得过这么多人!
等心思安顿下来, 贾母的目光不免又落在王夫人身上, 自方才开始, 王夫人就一直低着头, 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看得贾母一阵冷笑:“咱们家难得来几个亲戚, 又不差那一口饭吃, 你倒是好, 非要算计人家孤女,如今咱们的脸面都丢光了,亲戚也都断绝了,你该如意了吧!”
王夫人低头擦了擦眼泪,嗫嚅道:“媳妇哪里能想到,那冯家人居然……”
“想不到,又是想不到!”
贾母冷哼一声:“你想不到手底下人会乱嚼舌根子,结果让咱们家金尊玉贵的姑娘被外人指点;想不到冯家人有心眼,结果差点儿让人抓了政儿徇私枉法的把柄;想不到林家姐妹是太后的干孙女,结果害得咱们家伤筋动骨,丢人现眼!”
“把咱们家害到这种地步,你一句想不到就能开脱了?!”
王夫人泪流满面,事实面前,她即便是不服气,也没别的话好说,只能默默拭泪。
贾母叹了口气,倘若王夫人是邢夫人或者赵姨娘倒好办了,真要是说不通了,大不了还有个死么,可她偏偏是宝玉和贵妃娘娘的生母,真要是死得不明不白,宫里头贵妃娘娘怎么想,宝玉又会怎么想?
兄长是朝廷重臣,女儿是当朝贵妃,儿子衔玉而诞命数不凡―――这样的人,能轻易动得了吗?
借着眼线的手笔,偶尔动动手脚还可,谁没有个三灾五病的?可要是过了头,就遗毒无穷!
贾母淡淡地看了王夫人一眼,忽然觉得心累,王夫人有这样的背景,明明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无数人的歆羡,她却非要自己作死!
低低叹了口气,贾母看向王夫人,再怎么不满意,日子该过还得过:“经了这么多事,你也该有些计较了,现在宝玉大了,你也上了岁数,当祖母的人了,得放手时且放手,含饴弄孙不好么?家里的事儿,有凤丫头在,出不了大岔子,你往后就收了手,少管些事吧!”
王夫人虽然不愿,可贾母的话毕竟在理,最近出了这么多事,细算下来每一件都有她的手笔,王夫人实在找不到理由反驳,只能含着泪应了。
贾母也没管她怎么想,反正现在贾家一个亲戚都没留,又回到林家姐妹没进京时的状态了,如今整个贾家里头,王夫人还真没什么对手,尿坑里的泥鳅―――掀不起多大浪头来了,随她去吧。
比起王夫人来,贾母此时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之前林彦玉带人搬家的时候,说了好些没脸的话,把贾母气得半死,可等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贾母又觉得林家这气生得有道理,倘若不生气,倒显得林家兄妹自己不尊重,还不顾黛玉的名声了。
如今把冯家这罪魁祸首赶了出去,贾母觉得自家安静了许多,回过头来想起林家姐妹,又觉得为冯家这帮糊涂虫,绝了林家这门亲,也未免太亏些。
现在的林家,和从前又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林如海官居二品,林家姐妹也是二品的如帝姬,地位等同异姓郡主,谁要是娶了她们,起步就是个郡马,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了,况且太后的干孙女,又怎能真和异姓郡主一概而论呢?
从前冯家没进京的时候,王夫人也跟她提过金玉良缘的事儿,贾母从头到尾都没松口。
金玉良缘说得好听,可再怎么好听,也改变不了冯宝钗是商户女的事实,皇商人家是比寻常商贾有些体面,可再怎么体面还不是商贾出身?贾家从前国公门第,如今家里更是出了贵妃,稀罕这点子体面吗!
贾母心里盼的是连璧姻缘,名门公子娶高官之女,这才叫个门当户对。
宝玉衔玉而诞,自然便是有些造化的,妻子还没定亲就成了太后的干孙女,宝玉什么都不用做,成亲之后就成了郡马爷,谁听了不说一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贾母想得高兴,不由得呵呵地乐出了声,又猛然间沉下了心思。
现在第一要紧的,是赶紧跟林家重修旧好,最好是林家姐妹出宫之后,还能够再回到贾府居住,这样外人看着也知道,林家和贾家还是姻亲之好,况且对家里这几个女孩儿也有益,迎春探春她们几个若是能与如帝姬是闺中密友,将来定亲的时候,人家也许还高看一眼呢。
思及此处,贾母让人叫来了贾琏:“如今家里头,也就你还外场些,你爹和你二叔原不惯做这种事,宝玉小孩儿家脸嫩,说不出好听的来,说不得还得是你走一趟,跟你林兄弟赔个不是,别让两家人因为外人挑唆,就生分了去。”
贾琏听到此处,心里老大不情愿的,林彦玉当日骂得难听,今天未必就能说出好听的来,两位老爷不好挨小孩儿的骂,况且又不是平辈人,不去也就不去了,可宝玉凭什么就能不去?当初得罪人的是他亲娘,论理正该他去啊!
话虽如此,可贾琏心里也知道,老太太疼宝玉疼得天上有地上无,哪里舍得自家的活凤凰去受这样的委屈,自然便得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去了。
贾琏心里不愿意,嘴上可不露痕迹,一口答应下来,回来找王熙凤商量送礼的事儿。
王熙凤这两天忧思过度,有些不大安生,正喝着保胎药,听贾琏把话说完,顿时冷哼一声,气得药也喝不下去了:“这可真是瘸子撞见了歪嘴―――各有各的邪门,二太太得罪了人,老太太让咱们去赔礼,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贾琏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老太太指名道姓让我去,难道我能说我不去,谁的娘惹了祸让谁平去?也只得看你的面子上罢了!”
凤姐儿朝贾琏瞪了瞪眼,嗔道:“得了吧,为着二太太的事儿欠你人情?我可不干!”
“瞧你,说两句玩笑话就急了,还不快把药趁热喝了。”
贾琏说完,侧身在炕沿上坐下,叹了口气:“这事儿虽然我不愿意,可是到我头上了也没法推,虽说是林家受了委屈,可是林小子给咱们那么大难堪,倘若咱们再让长辈去赔礼,这脸越发丢得大了,平辈中人,也只我还有点用处,我不去,难道叫宝玉或是琮弟、环儿去,还是叫珍大哥哥去?”
说到此处,贾琏伸手去拉住凤姐的手,苦笑:“老太太如今一心想着如帝姬,哪里有咱们的份儿,我若是铁了心不去,只怕老太太要叫你去呢,到那个时候,还不是我心疼。”
一句话把凤姐的眼圈都说红了,想想家里如今的景况,叹了口气:“你这次去,不管好歹,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