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他们接单那是要做背调的,光靠卜卦之术还不够,甚至会分出一个分支的弟子专门负责此事。
散修要做官:船家放心,这都是我自家资产。
茗仪起卦,扇骨按阵型排列,阵中空隙掷三枚铜钱,分掷六次,卦闭。
黄厚这一卦为乾卦。
若是问官途,则解是破财之象,也有可能是遭贬职,他也曾说三天后有上层视察,这视察之人大概是他曾经或将来得罪之人。
每次卜卦她都能得到卦示,有时候是一组词,有时候是一句话,有时候是一个物件的模样。
这次的提示让她皱了眉毛,她的脸是小而圆润的,小翘鼻,唇红齿白,长的挺讨喜,就算眉目蹙起,也不显愁苦,反倒是灵动的使人见了便想调笑一句“小儿可愁无饴食”。
圆劫门可爱多:你可曾得罪于贵人?
散修要当官:我不理解。
圆劫门可爱多:你那要来上级叫什么?
散修要当官:约莫是姓刘。
圆劫门可爱多:……算了,你等我到了再说
许茗仪脚程快,半天就能到山下镇上。
黄厚说在镇门口等她,坐马车接她到府里再商量应对事宜。
镇上人来人往的,有个老汉牵着马车在一棵老槐树下张望。
那老汉掀开马车的珠帘,和里边的人说了些什么,看样子是在描述她的穿着。
她以前是很喜欢那些仙子裙的,但门里没钱,她还得补贴一些给底下的弟子,仅有的几件都卖出去了,锦衣仙子的亲传弟子从此不再穿锦衣。
今天她着一身淡绿色弟子服,像雨后翠竹,干净,瞧着有精神气。
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那老汉朝她招呼:
“大师,这边这边。”
“老伯,热不热啊,也不戴个斗笠,好歹遮一遮。”许茗仪踱步过去,和他寒暄。
老伯笑嘻嘻的,直说“谢仙子关心。”
没想到许茗仪一把扯住他长衫的袖子。
“别演了,黄厚。”
此人正是雇主黄厚。
“哎呀呀,我娘非让我这么干,说你保不齐是骗子。”
他一个有过命交情的朋友介绍黄厚来找的许茗仪,说她靠谱,但圆劫门的名声他也听过,败落的内情也是登上过修仙八卦头条的,谁人不知圆劫门已经没能力替人化劫了。
他付完钱就有点后悔,和家里人说了,这才有这试探一事。
“嘿嘿,船家,你有点东西。”
茗仪望天,心想他这一卦的卦示里怪不得有【梨园】,原来大戏是搁这唱呢。
黄厚也没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自顾自的认为这都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你这马车……”茗仪有些坐立难安。
“我这车壁可是镶金檀松木的,垫的是雪山白貂皮,你尝尝这茶,上好的【一段香】。”
茗仪听说过,【一段香】是天栖山特产的名茶,五千灵石一两,只提供给熟客,需得有修为的弟子日日挑以灵泉浇灌,颇费工夫。
它贵就贵在凡人饮用后可延长寿命,也可助人入道。
他这么有钱还要赶在她大酬宾的时候下单!
“你这真不是民脂民膏?”茗仪警惕瞥他。
“船家你可知厚仁堂?”
厚仁堂是仙侠界最大的药堂,包揽一手医疗资源,堂内多位妙手能人坐阵,炼丹师排行榜上前三十位都受雇于他们家。
“鄙人不才,能得些分成。”黄厚没把伪装的衣服换下来,说这话一点也不贴脸。
“你看上去挺……挺努力的。”茗仪想夸他一点也不像资本家。
“害,都是碰巧,为人所赠罢了。”黄厚他爹娘没给他白起这名字,他长的就很忠厚老实。
这样忠厚的人卦示里有【鸩酒】。
茗仪掀开帘子往马车外张望,镇上热闹,有舞龙舞狮的,几个小童循着炮竹声在人群里嬉笑欢闹,黄厚见她喝了一口茶便放下了,怕是拘谨,便找些话来说
“这是镇西酒楼张掌柜家的二儿子订亲,两家的婚事是我娘促成的,她就好管这些小年轻的事,今年谈成了好几对,她看着比什么都高兴。”
黄厚谈论起她老当益壮的母亲,嘴上是吐槽,表情却是骄傲的。
“你可有夫人?”茗仪卜卦不测委托人的婚配,家庭,财产,这都是她受的血泪教训。
曾有一个顾客,光占卜出的老婆就有二三十个,卜卦的次数和信息量都是有限制的,知道这些对劫数又无甚帮助,平白耗费了名额。
而且茗仪长了嘴巴,会自己问。
“我夫人会做花糕,写的一手好字,会算账,长的顶顶好看,平日里包容我,我之前挺穷的,又是个傻子,她也不嫌弃,照顾我爹娘比我还细致,是世上真真好的女子!”黄厚眼里她夫人就是仙女。
“什么傻子?你们怎么认识的?”茗仪观察这个说到夫人还会脸脖子通红的中年人,发觉出一些异样。
刚见到委托人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不是马夫,无关于卦示。
他的眼睛太澄清了,不像一个日常生活中总是被雇佣的,被使唤的,迫于生计的人,这不合理。
喝着【一段香】,她听了一段故事。
镇上有个痴儿,八岁了都不会开口说话,经常披散着头发做一些奇怪的事,有小孩朝他扔石子,笑他,编曲儿辱骂他,他都笑嘻嘻的,把石子拿袋儿装起来还给他们,那袋儿还是绣金边的。
痴儿的邻居家住着一个少女,女孩叫丽娘,心地善良,偶然遇见受伤的小狗,雪白的毛,眼睛乌亮,腿上留血,她心有不忍,正要上前查看,它一瘸一拐的跑远了。
后来少女发现小狗的腿被包扎好了,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叫大黄,她心想这什么名字,白狗叫大黄,不伦不类,她把小狗带到自家院子里,拿了个盆给它洗澡,想将牌子摘下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树下窜出来一个灰扑扑的“猴子”,朝她伸手。
“我的。”
“猴子”是黄厚,他没能要回自己的大黄,甚至之后的一年这个痴儿都在做丽娘的跟班,她教他怎么梳发,如何和别人正常交流,教他读书写字。
勇敢的少女,不畏惧人言,交了一个不太一样的朋友。
丽娘家里是开镖局的,有一门指腹为婚的亲事,是和世家公子,但她不想被关在高门大院里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斗。
对她来说豪门夫人的头衔还不如和黄厚一起放纸鸢,给大黄搭屋有吸引力。
她解了婚约,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她的父兄给足了她宠爱,她的一切要求他们都尽力去实现,哪怕她想嫁给一个痴儿,她的父亲也只是问了句
“他可是来倒插门?”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黄厚没法对她说不,他和大黄一样听少女的话。
黄厚的娘挺难过的,难过于丽娘找了自己儿子这么个一般般的货色。
她这个时候就很热衷于给别人说亲了。
没有婆媳矛盾,婆婆甚至乐于自己儿子是倒插门的,仿佛这样她心里才舒坦,给了足金的大镯子,望她能宽以待己,严以律夫。
他们浓情蜜意,举案齐眉,是令旁人羡慕的少年夫妻的样子。
两口子婚后也没改掉乱捡宠物的毛病,只是更大只了,这次捡的是个受伤的老道士。
老道士给黄厚开了智,又看出他能修行,教他引气入体,又赠了一些财帛,只当报恩了。
只不过黄厚散漫惯了,一天到晚就是围着母亲和丽娘转,即使开了智,能有常人一般多的心眼子,对于修行一事,仍是玩玩洒洒。
以至于四十多岁才是个筑基修为的散修。
故事听完了,茗仪却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痴儿的爱情故事和【鸩酒】能有什么必然联系。
“你知道你夫人那个指腹为婚的世家公子叫什么吗?”这或许是个关键人物,茗仪想。
“我不知道,丽娘那时没和我说,叫我乖乖等着成婚。”黄厚摸摸耳朵,偷看许茗仪的眼色。
许茗仪没什么表示,她已经接受黄厚这个开局一条狗,不拼也能赢的人设了。
一壶茶尽,马车停在黄府门口,一名妇人迎上来,黄厚见了急急的从车上往下跳。
“丽娘,丽娘,我已试过了,她是正儿八经的船家。”黄厚悄悄与她咬耳朵。
茗仪打量黄夫人,她约莫三十出头,气质很是沉稳,但又没有高门大院里关着的那些妇人小姐的死气沉沉,她和下人说话也很随意干练,罗裙耳铛皆不是凡品,面相温善,眉目大方,耳垂圆润,是有大福之人。
许茗仪暗忖,这女子的半生定是受尽宠爱的。
“船家?”自家请来化劫的大师看起来只是个小姑娘,站在大门口呆呆的,丽娘觉得她有些可爱。
“啊?哦哦。”许茗仪缓过神应道。
刚才那一瞬,她脑中竟然快速闪过一枚令牌的模样。
她修习卦术,在特定情况下,力量会不自觉外泄,在她入道初期,这种现象倒是频繁发生,每次看到的画面也不同,或是混乱无章的场景,或是些无厘头的物件,这几年却几乎不再出现了,就连她师傅苏锦衣也没能给出解释
这唤作丽娘的女子......
第3章 第一个孩子
入府,黄厚使人领她进了待客厅。
“老爷请贵客稍等,他去知会老夫人,需得商议一番,让我告知客人一会儿于此处详谈。”管家给她上了一壶茶,和马车上喝的无二。
黄府确实是富贵人家无疑。
稍后又有几个丫鬟端着糕点上来了,白玉兰香片,翡翠日落糕,还有一碗桂花酒酿圆子。
“夫人吩咐,姑娘可先用些茶点,她不知您的喜好,便选了几样铺子上卖的最好的。”丫鬟传完话退下了。
黄夫人礼数周道,许茗仪想着事情急不来,也就真的坐下来尝糕点了。
配茶吃的点心,有些干硬,许茗仪平日还是较为偏好糯米团子那一类的,外皮软绵,内馅儿香甜。
桂花酒酿就很好,只是圆子做的有些大,倒是像汤圆了,吃着有些黏嗓子。
掌管着掌门的小厨房,她自己也经常做,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学的花样挺多,【方圆坊】,九洲最大的糕点铺子,分店能开到妖界那去,每每出新品,东家都会差人往圆劫山上送一份,请许茗仪评鉴。
因着许茗仪是个很较真的人,曾在【方圆坊】的一家店面写了篇幅很长的食后感,掌柜的留了她的小灵通号,将她的意见反馈给了总铺,才结了这段善缘。
糕点送到圆劫门,由守山弟子转交,谁也不好奇谁,维持了食客与店家间纯洁的薅羊毛关系。
这事儿李希阳也知道,但他只要出了山门,必然会给许茗仪带糕点,有时是【方圆坊】卖的许茗仪最喜欢的桂花红豆团团,有时只是小巷子里卖的枣泥糕,决计不会空手而归。
点心尝尽了也没见人来,许茗仪坐不住,看看这摸摸那的。
会客厅东墙上挂了一幅《戏猫图》,几只猫崽儿在抢一个毛球,很温馨的一幅画,笔触稚嫩但能看出灵气。
“你在看什么?”是个中气十足的妇人声。
茗仪将思绪从画中抽离出来,黄老太已站至她右手边,意在同她一并赏画。
许茗仪此时还记得保持自己德高望重的圆劫门大师姐的形象。
于是她开口:“聊聊?”
没等她问,这老太太几乎就都交代了。
“这画是我第一个孩子画的。”
黄老太,或者说邹芸,没有子女缘,茗仪刚打一个照面就能看出来,因为她的缘线是不完整的。
人有姻缘,父母子女缘,官缘,财缘,大多数人的父母子女缘是最容易被看出来的。
邹芸年轻的时候给家里做活,操劳过头,坏了身体,找了个家境贫寒的夫君,一直没能要孩子,男人安慰她表示不在意,但她还是想要个孩子。
黑河是夫妻在桥洞里捡回来的,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这个小孩放下戒心,算是倾其所有的对他好。
黑河比平常孩子聪明,也比平常孩子冷漠,他不喜玩耍,不喜吵闹,夫妻两送他去学堂,很快他就能超越那些学龄比他长的学生。
黄老爷和邹芸只当他是个特殊的孩子,依然对他好,家里不富裕,但给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一家和睦,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
学堂有个学子看不惯黑河抢了风头,不晓得从哪里听来了他的事,骂他是“桥洞里的烂板鞋”。
黄老爷作为夫子,没能为黑河说话,怕他以后更受排挤。
没几天这个学生落水溺亡,邹芸看见那孩子的尸体从河里捞出来,脚上少了一只鞋子。
鬼使神差的她又去了那个捡到黑河的桥洞,在一堆烂木头里,她翻出少了的那只鞋子。
“娘亲,你找什么?”
邹芸心中大骇,桥洞的角落里,棕色的眼珠子半隐半现,只能看清黑河的上半张脸,他束发的带子垂下来落在肩上,那是她亲手给他绣的,款冬的花样,很适合这个年纪的男孩子。
邹芸把鞋子藏在身后,和黑河对视良久,才道
“回家吧。”
她从桥洞深处走出来到他身边,想牵起他的手,这下能看清黑河的五官了,邹芸曾想着要把他养的像年画里的福娃一般,但无论怎么喂养,野狗也只能是野狗。
他脸上是笑着的,嘴角拉的很上,不协调的戏谑感和邪恶在这个孩子的身体里共存,仿佛在说他的挑选是正确的。
邹芸胸中徒生一股郁气,逼得她两脚浮软,意欲干呕。
她才明白。
不是自己捡到了他,是黑河选择了做谁的孩子。
回去后她对这件事闭口不言,这是她养了三年的孩子,她才刚学会怎么为人母,但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她是一个杀人犯的母亲。
再过了一年,有一天黑河回家来,他为自己的养母梳发,给了她一封信,里边有黄老爷在私塾私下收礼的账单。
黄老爷在私塾做教书先生,平日里学生给他带些鸡蛋,糖饼什么的也会收下,但不会拿人家贵重的礼品,除了前段时间给她带的那盒胭脂。
邹芸不可能让她夫君这把年纪了还受人非议,他是读书人,她让他无嗣已是对他不起。
她脑内一片白芒,像个人偶一般坐在梳妆台前,只听见黑河说
“我要重新选了。”
铜镜里映出他锋利的五官轮廓,眼角细长,什么都没变,连那半阴半阳的笑容也拉到同样的高度。
黑河结识了平阳候府的老侯爷,平阳镇只是他封地的一小块。
平阳侯府内妻妾成群,数不清有多少无故夭折的孩子,老侯爷已然不能生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