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说那身青花的呀?主家出事那回弄坏了,穿不了了。”张二娘说,“豆腐明天中午要用,来不来及呀?”
“来得及。”青青收起震惊失态的表情,“宋员外家又要办宴席了么?”
张二娘叹道:“员外也消沉了一阵子,但日子总得过呀。这不请了不少人,准备把塌掉的房子重新修一修,明日破土动工。”
“好,那我上午给你送过去。”
张二娘和她约定好,继续去下一家铺子订货。
青青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所以那天压在废墟柱子下面的,其实只是一件衣裳吗?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张二娘的头发有点儿眼熟,没有挽髻,只用一块蓝布帕子束起,松松垂在脑后。
她因为不想和秀秀一样,拆了红头绳辫子随手挽的发型,居然又和别人撞了。左右她是摆脱不了像别人这个魔咒了?
青青抓起自己辫梢,现在那里缀了一条五颜六色、粗细不一的络子,不太好看,但一定不会和任何人一样。
她把辫子甩到背上,步履轻快地去屋后地里干活。
这块地位于上香曲山的必经之路,所以青青每天都能看见那群修仙者上山下山。起初他们应付山上的散妖还有些吃力,经常把自己搞得很狼狈;后来就越来越得心应手了,雪中莲的白衣银发又恢复了洁白如雪一尘不染;最近两天似乎山上的妖怪被杀得差不多了,接连看到他们白跑一趟空手而归,妖王也并未如雪中莲预期的那样现身,他便有些焦虑烦躁。
今日他的语气格外暴躁:“这是最后一窝了,白杀了这么久的小妖,一点妖王的线索都没有,到底要怎么才能让她现身?”
他像往常一样,把剑身杀妖怪沾的蓝绿汁液擦在青青家的草垛上。
夜修罗又阴阳怪气:“我早就说过了,线索还是得从镇上找,要用脑子,光会打打杀杀欺负几个小妖怪有什么用。”
雪中莲寒声道:“那你用脑子找到什么线索了?”
青青蹲在地里割草,豆株长得茂盛,将她挡得严严实实,那些人自顾说话,完全没发现她在一旁听着。
夜修罗说:“我有个想法,还没验证……”
雪中莲不客气地抢断:“那就验证了再说。”
夜修罗哪咽得下这口气,抬高声音:“上次那个黑虫冒充的宋小姐,她的闺名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有人抢答:“我知道!我听到她爹叫她了,叫宋馥儿。”
夜修罗道:“山叫香曲山,镇名靡香镇,妖王和小妖都善用迷香惑人,镇上一年四季花香不断,连妖怪寄身的宋小姐,名字都叫‘馥’。这绝不是巧合,很显然,我们应该从和香气有关的人身上下手。”
青青闻言停下手里的镰刀。和香气有关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香香。
那些人自然也想到了。苏筱落按捺不住先叫了起来:“你是说香香吗?可我们解毒的香药全是从她那儿买的,要是把她……我们还怎么上山啊?”
这回雪中莲却难得被夜修罗说服了,反诘苏筱落:“上山这么久,得到什么了?”
苏筱落语塞,确实他们在香曲山上绕了这么多天,除了花掉好多钱、杀小妖白费了好多时间力气,可谓一无所获。
她着急强辩道:“但香香肯定是帮我们的!前几天她还刚给了我一瓶珍稀香药呢,后面肯定用得着!”
这小丫头,果然不能指望她保守什么秘密。
雪中莲接过苏筱落那瓶特殊香药,忽然问:“靡香镇,是不是与世隔绝了几十年,跟外界没有往来?”
苏筱落懵懂地点点头:“对啊,就我们来过。”
“镇上只有些简单的卖衣食的铺子,”他举起琉璃瓶身,对着光旋转观察,“这么精致的琉璃瓶,是从哪里来的?”
他今天好像忽然聪明了起来,变得好有逻辑。
一群人嘈嘈切切地商量了一阵,雪中莲说:“大家轮流去香香店里,把她库存的香药全买下来备用,先不要打草惊蛇。”
青青躲在田里听得胆战心惊。她把身子伏得更低,以免被他们发现。
他们怀疑上了香香,要对付香香,但又需要她配制的香药,有所顾忌――怎么办?得马上告诉香香啊!可这些人这么厉害,香香知道了又能想什么办法呢?
青青从自家屋后绕过去,准备避开他们抄小路赶去香香家。
屋后的草垛又被雪中莲用来擦剑,浓绿汁液从草尖滴落,在地上聚成一泓。但今天那滩绿汁里却混了一团明晃晃的红,十分醒目,是血吗?
青青凑近去仔细一看,是一团……非常眼熟的红头绳。
一个隐约的念头在脑海中如闪电般瞬息划过,她不及细想,绕开屋舍拔足狂奔。
一口气跑到香香家院子后门,绕小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眼看着雪中莲带着三四个人从正门走进香香铺子里。
青青躲在院墙外侧耳细听,铺子那边静悄悄的,十分正常。她从地上捡了一根长木棍,打算如果听到任何不寻常的动静,就冲进店铺里大闹。这些人好歹也是名门正派的修仙之人,应该还是会有所顾忌的……吧?
其实她也不确定,毕竟这些名门正派的修仙者,不久前刚刚割断过她的喉咙,赔礼道歉还是因为忌惮香香。
要是唐旁诰秃昧耍他深藏不露,雪中莲都打不过他;要是自己有唐诺谋臼戮秃昧耍方才就可以直接拦住那些人,叫他们不敢对香香怎么样。
为什么自己只会做豆腐呢!
如今镇上的人都不需要买香药了,修仙者就是香香仅剩的顾客,店面许久也未见其他人进出。青青盯着铺子门口心焦地等了约半刻钟,修仙者又陆续出来了,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只是雪中莲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你猜错了,”他冷冷地瞥向夜修罗,“她只是个普通的店铺老板。”
苏筱落咋呼道:“我就说香香是好人啊,她一直在帮我们!你们就这么走了吗?是不是也应该向她道歉啊!”
夜修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能瞪苏筱落:“你到底帮谁说话?”
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目露凶狠,对雪中莲说:“我还有一招……”
雪中莲理也不理,撇下他径直走了,其他人紧随其后,只留下苏筱落陪着夜修罗。
苏筱落不依不饶:“确实是我们不对啊,应该道……”
夜修罗怒道:“给谁道歉呢,你有病吧?”也撇下她朝另一边走了。
苏筱落独自站在原地,低垂着脑袋小声喃喃:“不管怎么样,也不应该……”
青青见她一直不走,对她也没有那么强的戒心,便从院墙后跑出来。苏筱落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抱着根木棍跑进店内。
铺子货架上的香药瓶子所剩无几,摆得还算齐整,柜台上铺着摊开的账本和拨了一半的算盘,香香却不见了踪影。
青青心里着急,问门口的苏筱落:“香香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啊?”苏筱落支支吾吾,“我没有……刚才还在……她肯定没事的!”
“那她人呢!”
“我在这儿,你找我?”
青青回头循声望去,香香正袅袅婷婷地提着裙摆自二楼香闺拾级而下。她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冲上去抓住香香的手:“那些修仙者……他们没为难你吧?”
香香面无表情地朝门口看去,苏筱落看见她,心虚地低下头跑了。
香香收回视线,再看向青青就柔和了许多:“算不上为难吧,怎么了?”她瞥见青青手里的木棍,忍不住笑,“这是要干嘛呀?”
青青把木棍丢到墙角,将先前在田里偷听到的消息跟她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啊。”香香若有所思,“放心吧,他们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
青青犹疑道:“他们……怎么得到的?”
香香语气轻快:“反正都是误会嘛,我跟他们解释清楚就没事啦。”
是吗?雪中莲和夜修罗可不像这么好说话的人。
青青想起这些天的见闻,觉得自己仿佛在一团迷雾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快要抓住了,但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要是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香香,”她直言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没有告诉我?”
包括唐拧⑺阵懵洹⑿阈悖甚至刘嫂、张二娘,他们好像都比她多知道些什么,却都不告诉她。
“我想知道脑子里那些奇怪的东西是什么,但我自己想不明白。你告诉我好不好?如果我想明白了,我可能就会变得聪明一点、厉害一点,下次要是再遇到这种事,我、我就不会毫无办法,或许我就能……能保护你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出来可能有点可笑,但她真的想保护香香的。
香香看着她,目光微闪。
“别人告诉你的、已经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的吗?”过了好半晌她才开口,“青青,有些事,别人帮不了你,你得自己去看清楚、想明白。”
第11章
◎只是不能一直到老◎
什么叫作已知的不一定是真的,又怎么自己看清楚、想明白?
废墟柱子底下压住的青花衣裳、蓝绿汁液中混杂的红头绳,是她看清楚的么?她觉得自己有脾气了、心思比以前多了、有在意的人了,她在意唐拧⒃谝庀阆悖在意靡香镇上每一个对她好过的人,算是想明白了么?
回家路上,青青努力想着香香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但是她越用力思考,脑子就越是被什么阻塞住似的,反而连之前零星冒出的灵光一现都捕捉不到了。
只有做豆腐的方法刀削斧凿一般刻在脑海里,想来想去,最后脑子里只剩了做豆腐。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家院子里,闻到一股油润好闻的菜香,继续浑浑噩噩地走进豆腐作坊内,多称出明天给宋员外家做豆腐的豆子,然后去院内水井打水准备浸泡――等等,菜香?
青青呆滞地看向厨房里那道熟悉的忙碌身影,手里的水桶吧嗒掉在地上。
她忽然明白了,那天她被夜修罗杀了又救活,他看到她安然无恙时双眼放光、骤然失态抱住她的心情。
唐虐亚泻玫那嗖舜汤惨簧倒进油锅里,正要翻炒,腰间突然伸过两只手来,将他拦腰紧紧抱住。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背后的声音闷闷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他微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先放开我。”
腰间那双手收得更紧:“那你会不会又不声不响突然闭关,不跟我说话、我说什么你都没有反应了?”
“不会,不会了。”他柔声道,“是我不对,下回如果再闭关,我一定提前跟你说。”
“真的吗?”
“真的。但你要再不放手,锅里的菜也真的要焦了。”
青青这才撒开手,往锅里一瞧,底下翻上来的菜叶焦了一大片。
她站在旁边看着唐懦床耍烟火香气和滋啦滋啦的声音让她觉得安定,许多话仿佛也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来。
“唐拧!
“嗯?”
滋啦滋啦。
“以后,你可以一直留在靡香镇吗?”
“嗯。”
滋啦滋啦。
“我有个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你说。”
滋――啦。
说到重要的事,青青忽然想起另一件更严重、优先级更高的,表情瞬间严肃:“确实有个很重要的正经事得告诉你。”
唐湃滩蛔⌒Γ骸霸趺茨阍本要说的事不正经吗?”
“哪有!其实也不……”算不正经吗?不算吧?青青脸红了起来,“只是这件事更重要!就是上次你赢了雪中莲,他不服气,偷偷找师门告状,等你闭关结束,他们可能会派什么执法长老来抓你――是修仙者内部的消息!非常可靠!”
“是苏筱落告诉你的吧?”
青青呆住:“你怎么知道?”
“除了她还能是谁。”唐虐亚嗖耸⒊隼矗刷干净锅换豆腐下去煮。
咕嘟咕嘟。
青青看他好像不甚在意,问:“你打得过那个长老吗?”
“打不过啊,没人能打得过。”
“那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我听苏筱落说得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咕嘟咕嘟咕嘟。
“对她来说可能很严重,对我不算。”他闲适地拨拉锅里的豆腐,转头对她莞尔一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还有一件事呢?”
“啊?”青青反应有点慢。
“不正经的那件。”
青青的脸又红了。锅里咕嘟咕嘟煮着豆腐,他不需要像炒菜那样忙碌看顾,此时专心地等着她说,她反而卡壳说不出来了。
“这个豆腐……快好了吧!我去洗手准备吃饭!”
她跑到井边洗完了手,抬头见唐呕乖诔房里忙碌锅盆碗筷,索性跑回自己房间里,把那对压箱底的半圆玉璜又翻出来。
心里已经想好的事、做好的决定,那便不要退却,一定要果断地说出来、做出来――嗯,上回说要解雇他那个不算,那是她没想清楚,而且被意外打断了么,是天意,天意。
她把玉捏在手里给自己打气,然后开门出去。
唐乓丫在院子里摆好了桌椅碗筷,青青走过去,将玉璜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唐拍每曜拥氖侄僭诎肟眨看着那两个半圆愣愣地出神。
这反应倒让青青奇怪了:“你不问问这是什么吗?”
“这是……”他抬眼看着她,眼神里居然有一丝期盼和紧张,“什么?”
“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传家宝。”
“是吗……”他收敛表情,举着的手也放了下去,低头默默吃饭。
青青觉得他大概是在害羞。不过招上门女婿这种事,就像招伙计一样,确实应该主家更主动一点的。
“我知道,我天生就不太聪明,所以爹娘教会了我种豆子、做豆腐,创下这间豆腐铺子,哪怕他们先走了,我也能有个安身立命的生计。十三岁时爹娘就过世了,留给我这对信物,说将来若遇到合意的人,就把其中一半给他,我们两个人一起,互相照顾、共同经营,相依为命陪伴到老。”她把并成圆环的两枚玉璜分开,其中一枚往前推了推,“唐牛现在我想把它给你,你愿意吗?”
唐偶绦盯着那枚玉出神,许久都没有说话,久到青青仰着等他答复的脖子都开始僵硬了。
她揉揉后脖颈,低下头也默默扒了两口饭:“我这个要求可能有点突兀,毕竟咱俩相识还不到一个月,但我总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你不用急着答应,慢慢考虑,等你想好了再答复我……”
“对不起,青青。”
青青一口饭噎在了嗓子里,她费了好大劲才咽下去:“你不乐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