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切,跟中国赛区完全不一样。
在上海比赛的那两个月里,除了西式甜点的考量之外,她在几乎所有项目上都娴熟而自在。
西餐无非就是法餐和意大利菜,但都是被中国口味同化后的改良版。
她自诩被爷爷和爸妈调丨教了多年,加上每年寒暑假都在后厨跟着学,怎么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但是……这么小的同乡,竟然连印度菜都能做出米其林的水平!
容玉抬起头来,过滤掉评委对那盘绿咖喱饭的夸奖,眼睛看向自己的分数。
第十四名,只有基础分六分。
她再清楚不过自己为什么刚刚及格。
坦都里羊排,虽然用了印度香料和调味方式,但也只是照葫芦画瓢而已。
既没有自己的独特创作思路,摆盘也马马虎虎,能拿到及格分恐怕都是评委手下留情。
江一尘两项比赛的成绩都在前八名,可以说发挥的非常稳定。
可是拉斐尔——
荒谬的感觉在心中升腾起来,容玉看向眼前那个一头金发的大男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炸丸子也可以进前三名?!
有没有搞错?!
不管是土豆丸子肉丸子,这种东西的调味还能复杂到哪里去?
难道评委选中他的原因是,他能还原街头小吃风味?!
“拉斐尔·阿尔贝托。”卢老目送着奥利维拉端走她的作品,冲着拉斐尔微笑道:“轮到你了。”
只听一声轻快的口哨声,拉斐尔带着他的菜几步便到了评委台前。
摄像机再次给予特写——
他的碟子上,落着红白相间的丸子。
草莓红的酱汁如同墨迹一般溅开,莓果圈点缀其间,让奶油白更加明亮。
白色的是冰淇淋球,用刀片切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单凭这看似飞溅的酱汁,都给予了这盘菜足够的轻盈感和简约感。
简单,明快,就像整体的口味一样。
“玫瑰果子,配茴香籽香草冰淇淋。”屏幕上,翡翠色的眸子更显剔透,还带着招牌式的笑意:“请。”
克拉尔对着他粲然一笑,上前一步执了刀叉,一边切开那红色的玫瑰果子,一边低头不紧不慢道:“你做的是gulabjamun,用玫瑰和藏红花提味的东亚式甜品,对吗?”
餐刀滑下去的一瞬间,冰白色的奶油淌了下来,紧接着露出中间隐藏的白色果子。
“这是……”她愣了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拉斐尔狡黠的笑容,低头叉起一小块尝了一口:“拉杜球?!”
“外层是玫瑰果子,用藏红花调和了玫瑰的甜香,中间用刚化开的冰奶油作为隔离和口感的过渡,”拉斐尔宛若介绍自己的宠物一般,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最中间的是拉杜球,鹰嘴豆为原料的咸甜味传统点心。”
詹姆斯明显也没有预料到他会设计的这么复杂,犹豫片刻后走到了克拉尔的身边,拿起另一份刀叉,也跟着切了一小块。
当时评委组定分的时候,是从立意、思路、摆盘、调味等方面进行的综合评价。
他们在品尝到半成品的时候,便纷纷忍不住多吃了两个。
没想到最终成品竟然还加了冰奶油!
鹰嘴豆糊同糖浆熬成的奶球口感带着一点点粗糙,嚼起来也松脆可口。
一整个玫瑰果子放进口中,入舌的瞬间传来的是玫瑰的甜美香气,咬下去的时候又能感受到冰奶油的柔滑,同时口感清凉爽口,在嚼碎的那一刻还能再度用舌面碰触到鹰嘴豆的颗粒感和咸甜味。
作为《环球美食》的主编,全球连锁餐厅tel的拥有者,他头一次有强烈的冲动,把眼前这个年轻人连哄带骗的签下合同。
哪怕凭借这一道菜,都足够让他赚的盆满钵满!
卢老听着克拉尔对他毫不吝啬的肯定,在一旁也再度试吃了一份。
给他八加二分低了。
老爷子冷静地忍住再切一块的冲动,思忖片刻道:“番红花会浸染食材的颜色,让它们看起来金黄亮丽,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原本想让玫瑰果子染上金箔般的效果,”拉斐尔平静道:“但简洁留白反而会突出食材最原始的美,所以我将熬出来的汁水过滤了两遍,仅仅保留了其中的味道。”
四位评委凑到一块嘀嘀咕咕了几声,又侧身跟副导演沟通了两句,再度回到舞台上的时候,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神情。
——拉斐尔,9(+3)。
所有成绩在汇总的一瞬间滚动为平均分,并且在闪烁三秒后自动调整位置。
数字变成了每个人的头像,按照名次一一顺序排列。
“今天一共要淘汰五位选手,”詹姆斯再度十指交叉,望向远处的选手们:“足够高强度的淘汰赛,才足以让我们筛选出全球顶级的绝艺厨神。”
“综合名次的最后六名选手,将要面临计时一小时的生存赛。”克拉尔向前一步,姿态优雅的接过工作人员准备好的餐盘,亮银的圆盖罩住了下面的菜肴,看起来颇有些卖关子的意思。
“首先,其他晋级成功的选手,可以选择下场休息观战,我们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精美的下午茶,”卢老爷子语气一顿,缓缓道:“你们也可以选择站在最后一排,一起与他们体验这场比赛。”
“最后一排的五个料理台,每处最多站三个人,限时一分钟,请做出你们的决定。”
话音刚落,整个场面乱了起来。
容玉倒是心里有底,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但是……
拉斐尔转过身来,眼睛亮亮的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拜托你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她下意识地想退一步,但是对方像金毛犬一般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内心完全狠不下心来拒绝。
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说,自己连拒绝的借口都找不到!
两个人目光的交接仅仅三秒,容玉便败下阵来:“过来吧过来吧……”
“你真可爱。”拉斐尔一眨眼睛,便蹭到了她的身边,极其自然的开始帮忙清理她还没有洗完的那两口锅和滤网。
容玉一面帮着他递抹布和搅拌棒,一面抬眼想看看其他人的情况。
一个小不点站在她的面前,神情依旧冷淡矜持。
墨眸沉默的望着她,什么都没说。
“算啦。”她无奈地笑了起来:“过来吧,咱们仨一组。”
大部分人选择了去休息区喝杯红茶,只有四个料理台被占用。
几个评委跟导演再三沟通拍摄细节后,一齐回到了评委台上。
随着一声打板,克拉尔端着托盘,侧身压低声音道:“这,便是今晚生存赛的题目。”
银盖揭开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她端着的,是放在菜叶上的吐司?
这是面包?
“duckpté.”克拉尔躬身将这盘面包切片似的料理放在展示台上,眼睛里露出得意的神情:“欢迎来到巴黎。”
这是什么?容玉愣了下,她好像听到了鸭子这个词,但是这玩意儿从外观还是颜色看都像吐司面包啊?
难道就是中间填鸭肉的吐司面包?
“这个嘛……”拉斐尔摸了摸下巴,扭头看向她:“你听说过惠灵顿牛排吗?”
第6章 整鸭脱骨法
惠灵顿牛排,也就是菲力牛排披上了一层包裹紧致的酥皮,出炉时如同黄油小面包一般,切开后只保留中端,用来纪念滑铁卢战役里酷爱牛排的惠灵顿公爵。
容玉眨了眨眼睛,不确定道:“所以这法式鸭酱,跟这个做法差不多?”
虽说模样像吐司,但pate这个词至少在英文里,是酱汁的意思。
远处的克拉尔示意参与生存赛的选手凑过来观察,同时一撩头发,语气轻快道:“生存赛不允许介绍菜谱,但你们可以尝尝它的味道。”
那个模样眼熟的美国大叔率先领了刀叉,动作小心的开始分解其中一块。
“中间的是鸭肉酱,外面裹着烤好的白面包。”闵初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看着屏幕上的菜肴:“但是……为什么肉酱和面包中间是黑色的?”
“嗯哼?”拉斐尔瞥了他一眼,诱导道:“你感觉是什么?”
“等等,这个菜的精髓,恐怕不是鸭酱的调味,”闵初愣了下,扭头看向绿眼睛先生:“而是这个缝隙中间填的东西?”
第一步肯定要擀好面皮,然后再裹上调好味道的鸭肉酱,再一起放进烤箱里做熟。
但是这种外皮在端出烤箱后会受冷收缩,和鸭酱中间会产生空隙。
……所以要在这两者之间填上酱汁,就像惠灵顿牛排的蘑菇酱一样?
只见克拉尔抬手按下计时的红色按钮,那六个人拎着篮子就冲进了食材房。
“我们还有三分钟进去拿菜。”拉斐尔瞥了眼手表,语气平静道:“猜出来中间填的是什么了吗?”
黑色的。
要中和鸭肉的膻味,突出小麦的香气,还要改善其中的口感……
容玉皱了皱眉,试探道:“黑松露酱?”
“不是鱼子酱,也不会是任何肉类的剁茸。”闵初盯着大屏幕,不确定道:“你让我想想。”
“还有三十秒。”拉斐尔看着陆续回来的选手,耸了耸肩:“我揭晓答案了?”
“鱼冻!”闵初猛地扭过头来,眼睛里闪闪发亮:“这是一道冷盘菜,对吗?!”
只有鱼冻,既保留了肉汤的香味,又用冰凉的口感来加深整体的层次感。
而胶质正是黏合鸭酱和面包的完美选择,就像惠灵顿牛排的蘑菇酱一样!
拉斐尔微笑着揉乱了他的碎发,看向容玉挑眉道:“走吧。”
容玉之所以没有选择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是因为这种太具有当地家常感的外国料理,实在是她的短板。
越不会越要学。
她跟着拉斐尔和闵初挑完基础的食材,又伸手想够高处的黑松茸。
指尖始终触碰不到那个银盒子,似乎踮脚也没有用。
身侧传来淡淡的呼吸声,另一只白皙纤长的手落在高处,随意地捻了三朵深棕色的松茸。
“拉菲……”容玉愣了下,摊开掌心接下了松茸:“谢谢。”
“是拉斐尔。”他眨了眨漂亮的眸子,低眉询问道:“打算在鱼胶冻里加松茸?”
这可不是明智的创意。
“不,是在鸭胸肉里。”容玉用指腹感受着松茸的品相,不假思索道:“既然这是冷菜,鸭肉的味道会被温度压低。”
中式凉菜里都会配上开胃的酱汁,但单纯在鱼冻里下功夫,只会影响整体的平衡。
克拉尔和三位评委闲聊了几句,眼见着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起来,才不紧不慢的下场逡巡。
这道菜虽说看似简单,但第一步就足以拖慢绝大部分人的步伐。
鸭酱。
节目组只准备了冷藏的整鸭,而且肉质单薄,就算拆骨也要至少两只。
单纯选用鸭胸肉会降低口感,她哪怕尝一小口都可以分辨出来。
脂肪和肌肉的配比要足够完美……
容玉随手拎起一把三德刀,示意他们处理迷迭香和香草,垂眸手腕一转,便绕着脖子开了一公分的长口。
刀面立正一劈,颈骨随着一声脆响应声而断,雪亮的刀尖几乎没有花时间判断位置,略倾了角度便稳准狠地插了进去,一路挑筋穿皮抵达翅骨,手腕略一使力,关节处便被锋利的刀尖卡着缝隙分开。
闵初正趴在略有些高的料理台上洗菜,一扭头看见容玉面无表情地把一整副骨架从鸭子的尾骨下方完整的拉出来,宛如插花一般随手抽出已经被分离干净的腿骨,刚才还饱满的肥鸭瞬间塌了下来,宛如被扎了一针的气球一般。
拉斐尔接过她处理好的鸭子,用指节卡住长长的鸭颈,细细看了一眼。
没有一处破皮,剔除的整骨上连多余的碎肉都不曾夹带。
……这小姑娘是玩刀长大的?
“我去拿料理机。”闵初把香草放在砧板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向容玉:“还是你自己剁?”
“直接料理机吧。”容玉揉了揉眉心,随手处理着第二只鸭子,缓缓道:“记得多拿两个小碗调酱。”
手肘和肩膀处有明显的疲倦感,刚才烤羊排时她全程神经紧绷,现在一放松才感觉到累。
拉斐尔动作麻利,十分钟便压制好了面□□,还顺手炒了一小碟黑芝麻,方便等会烤制。
鳟鱼汤已经炖在锅里,隐隐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桂皮,迷迭香,鸭肉和少量脂肪,”容玉抬手舀了一勺蒜蓉加进去,皱眉道:“我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拉斐尔任她享受思考的过程,安静的在一旁擦净了料理台上的水渍。
“酒。”容玉一拍巴掌,扭头凑到他的身边,心思全在做菜上:“怎么会拿这么多种……配鸭肉的酒……嗯……”
拉斐尔任由她毫无自觉的靠近自己,漫不经心地拎起格兰玛娜的橙酒,眼睛里多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橙酒!”容玉下意识的接过那琥珀色的细颈瓶,笑容随之绽开:“对了,就是它。”
她随手拿过酒起子,动作飞快地接了一杯香橙干邑甜酒,在入喉的一瞬间下意识地咂了咂嘴。
微笑的样子比布偶猫还可爱。
拉斐尔垂眸一笑,转身去查看料理机的状态。
馥郁的甜香味让人眼前一亮,忍不住想再来一杯。
闵初放下厨刀,伸手想够到酒瓶:“什么味道。”
“小孩子喝什么酒。”容玉下意识地看了眼远处的镜头,压低声音叮嘱道:“法国的公开场合里,十八岁才可以碰酒哟。”
“那我做甜点怎么办。”闵初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法国不会制裁我的。”
容玉又瞅了一眼附近摄像机的朝向,小心翼翼地给他尝了一小口。
嗯……果然还是在国内方便。
她四岁的时候就分得清花雕和老白干了。
三个人小声边聊天边研究更细致的做法,不知不觉地忘了时间。
直到克拉尔宣布洛佩兹·布莱尔再次脱颖而出时,容玉才反应过来今天的录制快结束了。
他们站的地方离录制区较远,节目组也并不会收声,索性一起端着佳肴边吃边聊。
被淘汰的那五个人神情各异,或简短或抒情的发表了一段感言之后,便在镜头们的注视下脱掉了围裙,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演播厅。
闵初吃完最后一口,伸了个懒腰去找江一尘喝茶去了。
容玉站在料理台旁,看着屏幕上淘汰者的名字和国旗,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压力。
哪怕是面对印度菜,都没有她现在的紧张感。
我是代表中国来参加比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