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格想到他们对汤姆讳莫如深的样子,总觉得有些眼熟。在她还是人的时候,对着画册念出了一个名字,很快就被捂住了嘴巴。
汤姆把这当成佩格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传说故事,它记性很差而且总是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但他对于蛇的耐心总比人要多一些,还耐着性子敷衍,他说有些传说故事里诵读魔鬼的名字就会遭遇不幸。
太可怜了。佩格说。
什么?汤姆总是摸不清楚佩格属于蛇的脑回路。
都没有人会叫他的名字。佩格认真地说,你每次叫我名字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开心。而他永远不能感受到这样的快乐,这是不是很可怜。
那你可真容易得到满足。
因为只有你会喊我的名字,其他的蛇都不知道名字是什么。佩格想到就觉得生气,它们居然觉得蛇被起名字是一件很蠢的事情。我觉得它才比较笨,如果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办法记载自己的存在呢?
那就不要去找它们了。汤姆的指腹摩挲着她冰凉的鳞片,佩格,你没有必要跟它们做朋友。
但是一直待在这里好无聊,它太小了。佩格翻了个身,想要趁着他今天心情好让他继续挠挠她的肚子。
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汤姆轻声说,再等等,佩格,我们再耐心地等等。比起回答佩格的抱怨,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2
佩格喜欢到处乱窜,看到漂亮的石头或者是形状比较完整的叶子就像是宝贝一样捡回来送给汤姆。但汤姆很少领情,他更喜欢那些他依靠恐吓或者是威胁抢来的战利品。汤姆用各种手段抢到了它们之后,很快就对它们失去了兴趣,最后的结局大多是放置在衣柜里积累灰尘。
比如汤姆想要纸风车,而科尔夫人却把纸风车奖励给了那个新来的女孩。汤姆把纸风车偷了回来,但却在到手之后指挥佩格把它撕碎。这样的事情他做了很多次,好像能够让他满足的只是获得感,而得到之后又会很快厌倦。
她嗅了嗅衣柜里汤姆的藏宝箱,里面放着诸如旧口琴、半条羊绒围巾、坏掉的纸风车。这些东西也不能吃,而且还不好看,佩格想,它们跟她的石头本质上也没有区别。
这样想着,佩格偷偷遛进衣柜的盒子里衔起坏掉的风车,趁着汤姆睡着了,咬着它顺着窗户爬出了房间。她来到了小女孩的房间外面,把纸风车放在门口,想了一会,用脑袋重重地撞击着门,然后很敏捷地躲到了石柱旁边的阴影里去了。
红着眼的小女孩打开了门,看到了摆在地上失而复得的纸风车,她揉了揉眼睛,往四周望了望,也没有看到人。她擦干了眼角还残留的眼泪,把缺了一块扇叶的纸风车放置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一下,残疾的纸风车仍悠悠地转了起来。
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吗?佩格被踩住了尾巴,她抬起头,看到汤姆站在它身边,相对于她身体庞大的阴影将她笼罩,他的表情冷淡到近乎没有温度,他询问着佩格,但却没有期待她的回答。
“是……你捡到了它吗?”小女孩怯生生地对汤姆说,大概是还畏惧着别人向她告诫的关于汤姆诡异能力的传闻。
汤姆没有说话,只看着她手里残缺的纸风车,看了一会,他转身往自己的房间里走,没有多再看躲在石柱缝隙边的佩格一眼。
小女孩鼓起勇气对着汤姆的背影说:“谢谢你!”汤姆的脚步没有停顿。
3
汤姆很愤怒。他认为佩格背叛了他,它将属于他的东西偷走了。而他问它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时候,它却回答:因为我看到她哭得很伤心。
它讨好地用蛇头蹭着汤姆的手背,它以前这样做,汤姆总会原谅它:反正你也不是很喜欢它们,对吧。
这不一样。汤姆对它发怒:那些东西是我的!
它说:我找到了科尔夫人放纸风车的地方,我可以再帮你偷一个回来。
这不一样!汤姆重复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佩格。
有什么不一样?它们都是风车啊……它辩解。
这是背叛!汤姆的黑眼睛里蕴着深切的怒火,他的情绪激荡,佩格忽然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跟以前的那个厨娘一样,像是白色的麻绳一样悬浮在空气里。
你要把我吊起来吗?像你对兔子做的一样?佩格没有温度的蓝眼睛看过来,汤姆的视线触碰到蛇类特有的竖瞳,汤姆觉得自己可笑,他居然在对一条蛇发怒,即使它平常表现得再像是人,它仍是一条蛇,什么都不懂的蛇,是他在它即将冻死的时候庇佑了它,要不然它早就死在了那个冬天。那它就应该要忠诚于他。
佩格在汤姆平复情绪的那一个瞬间重新获得了引力,它向下坠落着,在即将触碰到地面的时候被汤姆接住了。佩格在他的怀里不适宜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我不喜欢这样,汤姆。它抱怨着,我要是摔骨折了怎么办。
我从来没有听过蛇会骨折。汤姆冷淡地说,即使把佩格放了下来,他也没打算这么快原谅它的行为。
我是人。每一次佩格都会认真地反驳他。
你还记得那只兔子?汤姆突然问。
嗯?什么兔子?佩格歪了歪脑袋。
4
因为跟比利发生争执,汤姆怀恨在心,决定抢走他最宝贝的兔子。但是那只兔子非常顽固,在汤姆靠近它之后突然发狂,想要咬住汤姆的手。而在它即将触碰到汤姆的手臂的时候,一直懒洋洋的盘在他手腕上的佩格突然暴起,等汤姆反应过来的时候,它的蛇牙已经嵌进了兔子的喉咙,兔子蹬了一会腿挣扎了一下,很快就没有了动静。汤姆这才想起来,佩格原来还是一条毒蛇,即使它从未咬过人。
而等汤姆再问起佩格的时候,它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这件事。它只知道最后的结局是汤姆把那只死兔子吊在了房顶上,才是孩童体态的汤姆不可能爬这么高,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找到他的证据,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一定是汤姆做的。连佩格也是这么认为的,有一天它很晚才从外面回来,身上还有野兔子的味道,汤姆以为它终于忍不住蛇类狩猎的本性了,但后来看到比利的身边又多了一只跟之前长得差不多的兔子。
多管闲事。他是这样对佩格说的。
行善积德,总是好的。白色蛇鳞蓝眼睛的蛇这样认真地对汤姆说,它说话的语气那么纯质天真,如果不是汤姆看到是它咬死了那只兔子的话。
比利很快就从难过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因为他又有了一只新的兔子。吃饭的时候又能听到他在餐桌上逗弄兔子的愚蠢笑声。它们对比利来说是没有面目的,它们只是象征着一个有关于宠物的符号,让他在昨日复制今日的生活里寻求慰藉。汤姆不屑地想,而他拥有着比这只随时可以替代的兔子更珍贵的东西。
5
汤姆?你还在生气啊?佩格絮絮叨叨地说:我向你保证以后肯定不动你的东西了。
他不相信佩格的话,因为它可能会在下一秒就忘记自己的承诺。但他愿意相信佩格的本能,它的条件反射不会说谎,已经足以证明它的忠诚。
这比任何言语的锁链都要坚固。
佩格。汤姆说,从我的身上下去,你太凉了。
汤姆你原谅我了!佩格高兴地说。
我什么时候原谅你了?我现在还在生气。汤姆把它从他的腿上拍下去。
因为你叫了我的名字。佩格说,不管我再生气,只要你叫我的名字,我就不会再气了。
蛇鳞冰凉的触感朝着他的手臂蔓延,比起初见时孱弱又细长的小白蛇,它蜕了几次皮之后长大了一些,但仍然有限,汤姆仍能把它藏在袖子里,紧贴着他的脉搏,它像是已经成为了他的第二层皮肤。而他早就习惯了佩格的存在。
6
“我叫佩格莉塔,是个人!”
“佩格。我们回去。”
这也是另一道契约。
它脆弱又牢不可破,而他们谁也无法说出它的名字。
第5章 松动的锚
1
唐宁街附近新开了一家疯人院,设施很陈旧,前身是一座闲置的监狱,在战争期间,被炸毁了一大半,后来被政府拨款翻修,但钱款层层剥削也不知道进了谁的口袋。反正最后的结果是,这座阴森的建筑被贱卖给一位德国的富商,他宣称可以收容那些精神不正常的人们。
战争给很多人都带来了无法愈合的创伤,即使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仍有人半夜会被耳边的轰鸣声惊醒,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只是隔壁邻居家的金属烛台被踢翻了。而有部分因为伤病退役的军人,他们仍具备相当强的攻击性,会把眼前所见到的任何人当成他在战场上的敌人,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我可不相信德国人会有这样的好心肠。”厨娘和新来的教师――那个胖墩墩的带着浓厚乡下口音的老头一边晒太阳一边议论。
“大概是把他们都关起来,然后在身上做实验。”厨娘吸了吸鼻子,“可怜的人们,要是我的奥迪尔还活着……”
“又开始了。”旁边的孩子们笑着,“肥胖的多蕾西又在讲她的死去的小崽子了。”
“如果你们不想在晚饭里吃到一整只死老鼠加餐的话,就给我滚远点!”厨娘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庞大阴影笼罩向他们,穿着破旧的小孩子对着她做了个鬼脸,很快就跑开了。
老头眯了眯小眼睛,费力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一个布包,“哦米勒女士,你的东西掉了。”他还行了个蹩脚的礼,而厨娘粗鲁地把布包从他的手里抢夺了过来,又重新塞进怀里。
“劳伦先生,您还是叫我多蕾西吧,米勒夫人……多么令人怀念的称呼。”她拉开包裹严实的布包,里面的点心已经压碎了,掉了些碎屑下来,厨娘把它捧在手上,“我可怜的奥迪尔,他还没有吃过这些……”
“米勒夫人,要我说,您把它们放在衣柜里,只会喂了老鼠。”老头仍带着乡下口音但用着拗口又抑扬顿挫的腔调,显得他整个人滑稽极了。
“万一这里有一只是我的奥迪尔呢?您知道,我不是基督徒,我不信什么天堂地狱,我的奥迪尔一定舍不得我,他还在我的身边呢。”厨娘提着沾满油污的裙摆,抓着她手里的布包,往厨房的方向走。草丛里一道银色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笨拙的脚步,她没有发现人的跟踪,一直回到了房间,打开了衣柜里面老鼠见到了光,仓皇地逃窜了出去,她都置之不理,在衣柜的最里面放着一个大铁盒,用着很坚固的锁,她用哄孩子的语气对盒子说:“我的奥迪尔啊。”
银光在在阴暗的角落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了。
2
佩格回到房间的时候汤姆还在看书,孤儿院又新进了一批新书,说只奖励给最听话的孩子。汤姆显然不在此列,但他仍得到了它们。
你看到那些钱了?汤姆漫不经心地问。
被装在那个铁盒子里。佩格惊奇地说:我去过她的衣柜那么多次,都没有发现过这个盒子。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只看得到那些点心。汤姆讽刺她。
你太厉害了,你是怎么知道她藏着钱的?佩格绕上了汤姆的脖子,把下巴搁在他柔顺的黑发里,这是她最新喜欢的游戏。
谁都知道肥胖的多蕾西认为她那早夭的儿子还在她的身边,她给他每天留食物,也还攒着一笔钱,准备哪天她的儿子出现在她眼前,带她远走高飞。汤姆嘴角上扬,但是眼睛依然阴鸷没有感情,真是感人的母爱。
我们真的要把它偷走吗……佩格有些迟疑,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佩格,我们不能永远待在这里。汤姆放柔缓了声线,你不是早就厌烦了这个狭窄又无趣的笼子了吗?看到佩格仍不吭声,汤姆的声音变得冷冽起来,佩格,你又要违抗我了吗?或者说你之前的承诺是在欺骗我吗?
这样是对的吗?佩格嘶嘶地吐出了她分叉的舌头,汤姆的头发柔顺而干燥,她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试图来逃避思考。
你只是一条蛇而已。汤姆说,为什么要用人类的道德观束缚自己。
这一次佩格没有笃定地反驳他:我是人!
你偷过她那么多次点心,你就把这个盒子也当成是点心,它们没有什么不同的。汤姆继续循循善诱。
好吧。佩格有点没精打采。
汤姆摩挲着她冰凉的尾巴,佩格的身体白得没有一点杂质,像是最冷的白玉。
好姑娘。汤姆满意地夸奖着她。
佩格还是在想,她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吗?她一直在泥土里穿梭,在所有的阴暗角落里隐蔽,做所有蛇做的事情,而兽类只有本能,没有对与错之分。她觉得有些东西在一点点地碎落,但是她自己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那是什么。它们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出来,变成很亮的光点,她想伸出手把它们都抓回来,但低头只看到了自己细长的蛇尾。
她反应过来,哦,原来我是一条蛇啊。
第6章 漂亮的姑娘呀
1
1938年的夏天,孤儿院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一位高大的先生,他自称是一名教授。劳伦先生激动地与他握手,矜持地说,他也是一名教授。
“是三点一四教授先生。”调皮的小孩子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很快又缩了回去。劳伦先生太年迈了,眼睛上架着的单镜片只是他用来提高身价的摆设,所以他没办法很快分辨出刚刚说话的是谁。
“您是圣彼得公学的教授吗?我的意思是,鄙人一直都非常向往非常荣幸想要在那里工作。”他抓着邓布利多的袖子说。
邓布利多仍认真地聆听着,“很遗憾,我来自霍格沃兹。”
“哦……霍格沃兹。”劳伦先生又露出了他一贯博学多闻的神情来,“那也是一所非常出色的学校,虽然很少人知道,但我听说过……”
“劳伦先生。”科尔夫人打断了他,有些警惕地看向依然温和的邓布利多,“我没有劳伦先生那么博学,我可从来不知道哪里有一所这样的学校。”
邓布利多给她递了一张纸,一贯顽固的科尔夫人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点了点头,“这是符合规矩的。”
“我就说,有这么一所学校。”劳伦先生对着空气夸耀着自己,在遇到陌生人之后,他比平常要健谈许多,“如果我当初参与了应聘,说不定我也会成为那里的一名教授。”
“您是说您要带走汤姆?”科尔夫人问。
“是的。”邓布利多仍温和地说,“也许我还想从您这里了解到关于他的身世。”
“他是一个很乖僻的小孩,这个孤儿院的孩子都很怕他。准确来说,连大人看着他都有些发憷。”科尔夫人一边走一边简单介绍完了汤姆的身世,“……反正就这样,她就死了,还是玛格达出钱把她埋葬的,哦玛格达以前是这里的教师,在劳伦先生之前。”
“科尔夫人。”小女孩抱着布娃娃从走廊对头走过来,好奇地问:“你们是在说汤姆吗?”
“蕾拉,这位先生说要接汤姆去上学。”科尔夫人很明显很喜欢这个听话的小姑娘,低下头贴了贴她泛着健康的红润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