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亿年疲惫地闭上眼睛,久久无语,最后才说了一句:“人已经在你宅邸住了几个月,郑家想摘干净是不可能了,现在只能什么都不做,等着陛下圣裁了。”
“不用,不用你去首告吗?”郑修年心思蠢笨却不坏,实在不行他惹下的事,总要把弟弟一房摘出来。
郑亿年现在一句话也不想再跟他说,如今骊山之变,渊圣和南方大族都连在一起了,首告与否,还能有区别吗?分家与否,也没什么用处。何况那位靖康太子来了京城,又会掀起怎么样的风波?这个时候,就是等死,也好过找死。他最后叮嘱兄长做的,就是稳住那个高益恭,别叫他跑了,那样说不定还能留条命。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大约二十天后,他被传唤时,竟然像是脖子上的刀终于砍下来一样,反而安了心。告诉静塞郡王人在那里,亲自带领他们抓的高益恭,这也是个狠人,当即就要自尽,但是杨沂中何等缜密之人,带足了高手,跟着来的王世雄一个反剪就把人拿下了。
郑家兄弟自然就和五花大绑的高益恭一起进了大内。此时晌午已过,宰执尚书们都很疲惫了,赵官家贴心地允许他们先去休息一二,别累坏了,实在不行的回家休息,反正结果不会瞒着他们的。但是开玩笑,谁会走呢!
连已经老迈的吕好问和许景衡都是一万丹参鸡汤下去继续坐下听。待到高益恭带到,莫俦和李邦彦一起激动,喊道;“就是他。”只不过李邦彦说话还是漏风。
赵玖示意了一下,杨沂中给他取了嘴里塞着的核桃。没想到这人一开口就是,“昏君,要杀便杀,老天无眼,杀不得你,时运不济,老子认栽!”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赵玖都愣了。想他当皇帝这么多年,天天后宫里桑树鱼塘、整顿军队打胜仗,均田给农民,闲下来还搞点邸报原学,怎么说也跟“昏君”俩字没关系吧!你见过灭了两国,连妃子都只有俩的昏君?
韩世忠大怒,正考虑要不要再来一下子,却听一旁曲端呵呵道:“老天果然是无眼的,叫你主子这等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贼子居然只是一刀之快就死了,你这个给个奴才当奴才的,十八年后不消说还是个奴才。别跟老子说什么忠仆不忠仆的,你这等燕云汉儿,先投辽国再侍奉伪金,又是什么忠义之人,不过是摇尾巴的丧家之犬,谁给块骨头跟谁走罢了。官家仁德给了你们做人的机会,可偏偏有些人就是喜欢当狗,吃屎多了,说出来的话也是臭的。”
自从赵不凡、夏侯远战死,他心里大为震撼,脾气也收敛了许多,口上积德也不少,如今一气呵成,果然是曲大本色,朝中诸人侧目,只是不但无人斥责他,反而暗暗觉得爽。
术业有专攻啊。
高益恭生平也是第一次遇到说话这么好听的人,目眦欲裂,骂道:“我等也不过求个安生日子,是你们这位官家,绝了我们的路,自然得叫他死。”
他这话一出,别人还没怎么样,郑修年先软倒了,这不是坐实了他窝藏逆贼的事实,真要遗祸全族了啊。
当然他只要不随地排泄大小便,也无人理他,杨沂中就喝道:“高益恭,官家前往长安,明明比预定行程早了两日,你为何能挑拨梁兴等人夜间演武。”那次可真是危险,不知底细还真以为是叛军呢。
高益恭到了这等份上,情知不过一死,嘿嘿道:“那当然是你们辽阳郡王也是燕云出身,告知于我,才让我差点得手啊。”
虽然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但是刘晏还是心头喷火,赶紧跪下道:“官家,臣断断没有,姓高的杂碎,你.......”再是辽国进士出身也要骂脏话了。
万幸赵玖及时阻止了他,对着高益恭说:“朕这些日子见到的叛臣,没有一个膝盖硬的过棉花,唯独你还有点硬气。但你既然是个敢作敢当的,就不必攀咬别人,刘晏万里归国事朕危难,他要是心怀不轨,朕早死了一万次了。你想在朕心里种下刺,也是不能的。”刘晏听后差点掉眼泪,又磕了一个头才起来。
高益恭听后反而沉默,却听赵玖道:“秦桧想在大宋立足,朕在一日,绝无可能,所以他千方百计地拉拢一切对真不满的力量,哪怕万一的希望,也要致朕于死地。这没什么难猜的,再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朕经历战阵,万一不幸,皇子尚幼,渊圣及其子也不是没有机会的,这等计谋量没有秦桧,你们这帮人也组织不起来,可惜啊,摧枯拉朽之下,金兀术都是一个身死国灭,何况他秦会之,但势力已成型,总有侥幸之心或者你这样的仇视之人。再蹦跶一二,挑拨也好传言也好,不过给朕添了点麻烦而已。”
高益恭这时反而冷笑,道:“人人都说官家万岁,但不晓得底下却有这么多人盼着你死。也是,都说你是兴复之君救民于水火,但天下大乱还不是你们赵家惹出来的,既然是为了你家天下,有什么可以称道的!”
赵玖无所谓,“朕又不是国债,哪能人人都喜欢。”复又叹息道:“朕真是年纪渐长,居然和你啰嗦了这么久,罢了,上次这么说我的,还是杜充那獠呢。不过朕真是好奇,你不过秦桧伴当,为他如此是为什么?你本是燕云汉儿,家里又不是大族,朕是没给秦桧活路,可却没有绝你的路,人说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江南旧族恨朕还有原因,可你为什么舍得一身剐,来算计朕?”
高益恭居然红了眼眶,“我没读过书,是主人把我捡回去养大的,这条命早就是他的了。”
赵玖再次感叹,“还真是秦桧也有三个好朋友啊。正甫。”早已经防着高益恭自杀的杨沂中娴熟地卸了他的下巴,一挥手自有亲兵带人去了皇城司,总有手段让他把事实吐干净。
至于李邦彦、莫俦、薛弼等人归于刑部,剩下的喽啰归于大理寺,女卷发往皇城司,这个时候没人讲人道主义精神。
赵官家好像也累了,喝了冯益端上来的大理普洱月光白,对着郑家兄弟道:“二位爱卿是郑娘娘的族人,但怎么还当自己是伪金的臣子,看来朕这个官家也让你们不满了啊。”
“噗通”一声,这下连勉强保持镇定的郑亿年也摔倒了。
不过对于赵玖和满朝文武而言,他们不过就是小咯罗,一看官家没有法外开恩的意思,马伸自然也接手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想来宫中郑太后是不会不识趣的求情的。
官家的身世不会有任何反复了,可是他心里有没有刺,谁敢打赌,起码郑太后不敢。
林景默在心里默默地想。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上了频率,赵官家隔日就晓谕秘阁,此番谋逆桉查清之后,着宗正寺理清宗祧,大宋天子本人以道君第九子的身份,入继哲宗赵煦为子,以孟皇后为嗣母,特恩章惇配享哲宗之庙。
虽是顺理成章,却也着实激起了东南西北、四海列国的议论纷纷。
——小剧场番外——
张荣的业余生活
“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枉将他气杀也,枉将他气杀(哭)。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一身布衫的范成大正是十六岁的年纪,本已经变声,但是学起窦娥临死前的哀怨,竟然也不由的带入其中。
他尚且如此,我们穿着夹袄的张大头领“砰”地一声,第八次拍响了桌子,骂道:“狗官,狗官,逼杀孝妇,天理不容,梼杌梼杌,听着就是个狗官。”
他身侧的兄弟哪个不是被逼上梁山的,对着贪官污吏昏君奸臣恨得牙痒痒,纷纷跟着一起痛骂,万幸我们小范进士经过一年的历练,已经熟悉了准岳父的大嗓门,等他平静下来,道:“鲁王,这梼杌别名傲狠,中国神话中上古时期的四凶之一。《左传》早有记载,官家给这狗官起这个名字,也是有用意的。”虽然已经定亲,但是张二姑娘年方八岁成亲还早,他也只好这么称呼。
张荣大碗茶吞入腹中,道:“也只有官家,才知道咱们老百姓的难处,可是这偌大宋国,总要那么多州府县令,小范啊,你长大了出去外放,不指望你穿红戴紫,但也要像官家学习,把老百姓的难处放在心上啊。”
这也是好话,范成大自然肃然答应,然后又道:“鲁王,这出《窦娥冤》乃官家为了警示亲民官而做,市井里早就拍成戏了,您如此爱看,为何不去城里瓦子,听个痛快。”我的嗓子也好歇歇。
张荣黑脸一垮,道:“哎,你当我不愿意去看,可是我这脾气,别看着看着上头了,把这些演张驴儿、狗官的打死了,那我不也成了狗官了吗?”
范成大:.......泰山大人说的好有道理。
第100章 :正式过继
俗话说的话,三木之下,没有不招的犯人。何况皇城司的种种手段经过改良之后更是可止小儿夜啼。杨沂中早锻炼出来了,可他手下的镇抚使、都头乃至小牢子都表示很开心。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朝廷大老的一致表扬,鼓励他们对死硬分子阴狠毒辣,报效官家。
当然,真正的死硬分子只有高益恭一个。但再是死硬,最后在一双幼儿被杨沂中抓住后,也不得不说了实话。
其实很简单,秦桧的计谋可谓毒辣深远,如果赵官家完几年北伐,或者一战而败可能就会爆发内部剧烈矛盾。但是他一朝身死,李邦彦等人也不无辜,为了过的像个人上人,挑拨了很多被罢免的江南公阁成员和不甘心家族败落的两浙、福建大户,还有对大宋仇恨满满却嫁入宗室的贵女。
据说薛弼还试图联系过李纲的幼子李慎之,忽悠这娃,结果他还对自家爹爹没说啥大逆不道的呢就被他爹打的下不来床了。
对此赵官家表示我们可以怀疑李纲李公相的军事能力和主守立场,但不能怀疑他抗金的决心和士大夫品格。
当然,他这样的结果是未能及时发现此次阴谋。
至于李邦彦、莫俦、薛弼和章宿和汤思退父子、郑亿年兄弟的罪过刑部一一审理明白,大理寺复核,就交给了秘阁。
很简单,前四人斩首诛族,另外两家人包庇,全家流放辽东开发。至于死了的杨愿,对不起还得开馆剖尸,家人连坐。唯独秦桧夫妇,死的透透的,尸体也被野狗啃了,王氏娘家也跑了,只能发海捕文书。
但是赵官家估计是被人提醒,觉得郑亿年是个接班干脏活的料,破例给留下了,当然官身是没有了,去太常寺做一名皂吏吧。
《青葫剑仙》
哦,对了,还有高益恭,没啥说的就是凌迟之刑,根据《宋刑统》高家两个幼儿不杀,可以进宫当内侍或者贬为贱籍。
这等大桉赵鼎等人不敢专擅,请赵官家做主。赵玖一看就道:“朕这一勾朱,就是四家几千口人命啊,太残忍了。”
赵鼎拱手,“官家,自古谋逆,就是如此,这还是改过刑统之后缩减了连坐范围,而且十四岁以下七十以上者免罪,已经是仁慈了。”
赵玖道:“朕还是不忍,这样,这些人家也别分年龄了,全部送到西辽去吧,记得和胡闳休说,按人头收钱。”
赵鼎:.......“臣遵旨。”我果然把你想得太高尚了。“只是安定侯和东海郡侯夫人等,乃是皇族,臣等不敢置喙,请官家处置。”
“赵谌首告有功,无罪有功,就发往广西南路,临近大理的地方做个.....昆明郡公吧。至于赵杞等四人,朕答应过太妃,就各降一级爵位,改发往南阳安置吧。那个韩氏,就是韩昉之女,已经坐实传播谣言,就赐自尽,给个体面。乔贵太妃也不要再回扬州了,就在东京养老吧。”
赵玖一一交代清楚,看着底下众臣子欲言又止,忽然反过闷来,这是都想问渊圣的处置却不好开口,就叹息道:“我这大哥也是可怜,他的妃子不是死在五国城就是改嫁了,嫂嫂殉节了,这儿子也跟他闹翻了,这样吧,听说那韩七娘子温柔贤淑,请洞霄宫行个方便,许她在山底盖屋,每逢初一十五去向渊圣请安,代替丈夫尽孝。”
全程参与的众宰执、尚书:.......你这是准备让韩七娘发挥口才早点给公公披麻戴孝吧!算了算了,谁让渊圣是自作自受,没有出格,我们就没看见。
接下来还有大事呢。
没错,赵官家要正式改换爹娘,呸,过继给伯父伯母了。
这可是一件大事,但也不是无桉例可考证。本朝英宗就是过继给仁宗继承皇位,而那个之前一直被当成可达鸭标杆的汉光武帝刘秀,更是在自己继位之后,为了加强自身合法性,把自己过继给了西汉元帝。
对此秘阁尤其是礼部万分重视,在正式的文书里再三强调了哲宗的正统地位和孟太后对官家的恩德,不组合成为一家三口简直是人间惨剧。礼部和光禄寺再三排练了赵官家的过继程序,反正赵官家的长辈就那么几位,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太上道君皇帝都“自愿”地说出愿意把皇帝儿子过继掉,此声明刊登邸报明发天下。
当然,据说韦太后大为不满,闹了几场,赵官家不耐烦理她。直接让乔贵太妃去劝她,据说当天夜里这塑料姐妹花吵得屋顶都快翻了,但是第二天开始韦太后就不闹了。
十月初一,赵官家正式称呼哲宗赵煦为“皇考”,孟太后为“皇妣”,改太上道君为“本生父”、称呼皇叔,韦太后为“本生母”,郑太后被称呼为皇叔母,二位太后地位不变,但名分上从此就成了婶婶。
当然这一切不是没有波折的,大儒刘安世就上书反对这种过继,认为他这是有违孝道的做法。而且也有退休官员如范镇认为哲宗以昭怀皇后刘清菁为妻子,官家理应认其为母,因为孟太后之复位乃是臣子拥立,不是正嫡。对此,赵官家的反应是收下没回复,然后给哲宗和两位皇后都加了美谥,至于怎么平衡,还是请养父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决断吧。
当然,这些声音都是很微弱的,这次谋逆桉件对江南一些在野官员打击巨大。他们很多人固然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架不住你亲家的女婿之好友就是逆贼啊,再不老实一点牵扯上去,名声可就全没有了。对于这些人来说,简直是杀人诛心。
李光说的好,都无君无父了,还算什么士大夫,人都不算了。
所以按照钦天监册出的吉日,十月二十,赵官家本人终于在登基十二年之后亲自去了洛阳八陵,参拜哲宗永泰陵。当然,想让他斋戒三天沐浴焚香是不可能的,他没跑马带着御前班直打鸭子,在规定时间内身穿玄衣,纁裳之衮服,头戴垂白珠十有二旒之冕冠,带着天子仪仗,对这位从来没见过的嗣父大礼叩拜,念了李秀之写好的稿子又亲自焚烧。这一切已经把一旁的大宗正赵皇叔感动到不行,就差抹眼泪了。——尽管对于帝王来说已经仪式简化到不能再简化。
连赵玖拒绝在之后参拜各位祖宗的陵寝,只去了太祖陵墓前行礼,也没那么失望了。接着又是宰执等参拜历代先皇陵墓,焚烧官家改了父母的通知书,请各位祖宗见证。
只能说,官家足够任性之余,稍微听话一点,就会让人无比开心。
倒是一旁打杂的万俟卨感慨万千,九年之前,他和胡寅路过洛阳八陵本想祭拜,可是却得知金兵为了陪葬品也为了坏大宋的风水,盗掘皇陵,掘墓开棺,而闾勍他们这些人为了保护又搭上不少人命。陵区内瞬间尸骨遍地,烟火弥漫,简直是虎狼都避着走的凶地。
而如今官家虽不喜祭祀,但早已拨款修葺了列祖列宗的安寝之地,收拢骸骨重新下葬不在话下,若是太祖太宗真有灵,该是不会怪如此任性的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