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叫她说出口,那句话会不会是:“这不是我四哥养的那个…小隼吗?”
李青溦一时将这些事情齐齐串了起来,算是明白了。再回想起他们初见那日的情景,一时真是又羞又气。
“原是这么久,我是给贼养了只贼鸟儿!”她忒了一声,再不想多看他们一眼。
陆珵垂着眼沉声解释:“先前这小隼确实是走丢月余,后来那日它自己寻回,你又冒雨寻它,瞧着是有上心,我便未告诉你实情。”
若是旁人李青溦听他这般解释万不能信,只觉着那人是故意耍她,看她笑话。可陆珵这般解释,她知他人品,知他做得出来此事。
只是还是恼他,一时还是闷闷地往院子里走。
但先才那凌空一脚,她本就伤了脚,走路也未见轻松。说是往前走,只是抓着栏杆挪几步。
陆珵也不知她脚伤的程度,见她强撑着走,只怕她加重了伤势。
弯腰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突然的失重感,李青溦脑中一片空白,忙伸手揽住面前人的肩膀。
有风过境,四周青郁的树林在远远的灯火下招展,婆娑斑驳的叶子投在地上,大片大片的投影在地上。
他抱着她行下竹桥置一片暗处。四周黑黢黢的没有声音,李青溦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只能闻着他身上的气息。
似还是她上次做的榅桲香的香气,许是夹了南郊的青木和些许尘埃的气息,散着一股微清的木香。
这气味叫李青溦微微出神。待陆珵抱着她进了南苑的抄手游廊上,她才回过神,轻蹬他一脚。
陆珵脸上未有生气,只是眉间隐下一抹担忧:“你先别动。”
李青溦冷哼一声,白他一眼:“你是什么贼人?私闯别人宅邸不说,还要这样拉拉扯扯地欺负人,你再不将我放下,我可叫人了。”
她知自己如今行动不便,陆珵确实是为了她好,说出这样的话,是有几分色厉内荏。
陆珵仍牢牢抱着她。他走地极快,也很稳健,闻言回道:“今日私闯你家宅邸是我造次失礼。待我送你回去,你要叫人,叫执金吾我都无二话。”
他话到此处,一时顿了一声,又低垂眉目看她,“只是溦溦,我今日来确实是有话同你说。”
李青溦刚第一次听他这样说,便有几分好奇,想知他想说什么,闻言仍有几分好气,只是又想到上次的事,拉不下面子,一时哼了一声。
“你有话说,我便要听着吗?你是什么人?是玉皇大帝,是官家不成?待会儿你若不带了你那贼鸟儿走,我便真叫了执金吾送你出去。”
陆珵垂眸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半晌,他突低声道:“只是这些话若今日不说,我只怕自己日后更后悔。”
李青溦呛声道:“后悔便后悔,谁想听你说呢。我朝空谷喊一声,空谷都会应我几声,可你呢?你就是无口无心,甚么动静都没有。既如此,还不若不要见面,一时见了面一肚子的气。”
她说完这话抬起眼,冷不丁与他四目相对。
远处廊下光影晕开在他眉间。光随影动。他一双簇起的眉眼被摇摇晃晃的光打上一层浅色,他青黢黢的眉目隐有温柔包容,似未将她的脾气放在心上。
李青溦本是继续呛声他,只是见了他这样的目光,不由心软一瞬,一时未语,便听见他温声道。
“上次的事,我言而未言,是我的错。其实自上次一别,我回想起来,每日都在后悔。也是我愚钝,许别人说得都是对的。
天地有万古,此身却不可多得。有些东西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同心悦之人度过一生。”
他话音比平常仍要低沉悦耳一些。说到心悦之人,一双清亮的眼一瞬不移地看着她,在灯光下专注赤诚。
李青溦会觉得他所说“心悦之人”便是她。
可他总是有这样的目光,似星辰似潮水,深深沉沉地琢磨不透又给她假象,一张脸又是那样清冷自如。
就是这样的矛盾,让她患得患失,看不分明。
有时候李青溦觉着他很好懂,有时候却也经常看不懂他。只是这次,她隐隐觉着好似是同以往不一样…
陆珵又道:“你上回问我是不是向来是这样自如的。并不是,我只是不擅表露情绪而已,实际上,每一次见你,我都是忧思不安的。”
陆珵从未如此直白地刨析过自己的内心,说到此时,一时顿住了,片刻方继续道,“见不到你,我会担心,见着你时,我也会忧心。每一次你或笑或嗔,都叫我心里又冷又热。这是我以往从未有过的感觉,也是从未体验过之事。”
“或许心悦一人的感觉就是如此。”
“心之忧虑,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檐楹带星,四周寂寂,他话音似浽溦细雨散在青岩板上,淙淙琤琤。
李青溦未抬头看他脸上表情,眼中神色,但这一次,李青溦笃却定他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她听见了。
她听见他轰鸣的胸口,听见他麻麻盈盈沸腾的心跳。
一个人的嘴惯会骗人,可他的心,确实不会。
李青溦低着头,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分明是他说出的这些难为情的话,但不知如何她的脸却泛起一层薄红,幸而她低着头,天色又昏暗,他看不见。
只是虽是如此,之前之事她也并不能毫不计较,红唇轻碰便原谅他,哪里就有这样轻易的事?他叫她患得患失那样久,又那样伤心,她自也要叫他也尝尝这种滋味。
思念至此,她轻哼一声:“早做什么去了,如今自然迟了,谁愿意等你不成?”
陆珵轻轻摇头:“这一次我等你。无论多久,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接受。”
李青溦真有心问问他:若是十年二十年,他也会等着她吗?转念一想还是莫难为自己的好,即便他真的愿意等她这么多年,她当真不嫁了不成?
李青溦正想着这些,陆珵已抱着她进了正房。
正过了侧厅月洞门,突身后门哐地一闭,珠帘后头突窜出几道人影来。
“打死你个恶人贼子!偷东西偷到了南苑里,打量我们这里没人是不是?绮晴,将人给堵住,莫叫人跑了,拿住人待会儿便移交官府!”
几团黑影站在一侧应答几声,一仆妇声如洪钟,操着像是擀面杖、扫帚似的东西,直往二人身上招呼。
李青溦一时未反应过来,陆珵忙将她护在身后。
“啪”地一声,陆珵喉间溢出一声闷哼,他胸口震颤,李青溦一下子回过神来,忙颤着声喊了一声:“嬷嬷快些住手!是我。”
林嬷嬷本是起夜,正出了屋门,突听见不远处有男声喋喋不休说话的声音。定睛一看,远处有两团黑影正朝着正房过去下,瞧着很是有几分鬼鬼祟祟的。
她们南苑何时来过男子?指不定是北苑过来,或是外头来的小贼才是!
想到这一层,他忙喊醒绮晴几个睡的浅的,从正房后门绕进来。
她们几个正守株待兔着,冷不丁听见李青溦的声音,一时惊了一跳,忙叫人点了灯。
灯光莹煌,照亮她家姑娘一张素白的脸同她身边一玉面郎君。
“啪”地一声,林嬷嬷手里的擀面杖子掉在地上。
她忙揉揉眼,只恐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又噔噔几步绕过屏风,从榻桌上又秉出一盏书灯。
灯火亮堂,她家姑娘胳膊搭在一男子的肩上,被抱在怀中。二人很有几分亲密无间、耳鬓厮磨的样子。
抱着她的男子五官俊朗、衣冠楚楚,一张淡然清冷的脸上没甚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看她瞧他,浅浅地递过来一个眼神,很有几分波澜不惊的样子。
林嬷嬷一时缓不过来这是什么情形,只秉烛不错眼地瞧着二人。
李青溦还是头一次这种姿势叫人秉烛围观,虽说是自家的仆妇,仍只觉着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尽。
一张瓷白的脸沁出红来,正有些发慌,觑一旁陆珵,推他一把:“还不把我放下?”
陆珵应了一声,紧走几步将她放到一旁胡床上,又取了个绣墩将她脚面抬高。
林嬷嬷这才回过神来,重重地嗳哟了一声:“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个登徒…这位郎君又是何人?要不要婆子去叫执金吾进来…”
她跟李青溦对了个表情。
李青溦示意无事,白了陆珵一眼,方道:“嬷嬷无事,这是我惯熟的人,今夜我兴起出外头游逛一番,走到竹桥那边踩空崴了脚,他才送我回来的。”
林嬷嬷仍是满面狐疑,将陆珵上上下打量了透彻。似要从他身上任意的蛛丝马迹里分析他是何人,又究竟是不是个坏人。
陆珵迎着她的目光,神色未动。
李青溦知她一时是反应不过来了,忙吩咐一声:“我的脚崴了,您替我去西房取些药膏来便是了。”
林嬷嬷又看陆珵一眼,倒出去了。见她出去,绮晴忙叫旁人也出去了。
一时之间,屋中又只剩下李青溦和陆珵二人。半晌无语。
李青溦挪动一下腿,陆珵视线随她动作看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李青溦轻挑眉梢, 瞥了他一眼:“看什么看。”
陆珵移开视线,许是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一时微动了下身子。
李青溦正瞥他, 将这些都收在眼中, 忍不住问道:“你肩背如何?可有伤着了?”
她话说到这里, 只在心里劝自己, 她只是怕他有个甚么三长两短的,再赖上她李家。毕竟林嬷嬷常年抡刀剁肉的,手上自然有劲,那一下她听着都疼, 想确是用了力气的。
陆珵知她是关心她的意思。也知她家仆妇并非有意无意为难, 闻言只是轻应一声:“无妨。”
李青溦轻撇一下唇, 他既说这些, 她也不再多问什么。
陆珵突轻摸自己的腰间荷包,从荷包中取出东西递给李青溦。
李青溦低眉。
他手中一盒小小的黄花梨木盒子的口脂, 还有一串极其眼熟的红豆香串儿。
她未想二人上次不欢而散, 他竟还随身留着她的东西,一时倒愣了一瞬。
等自己反应过来,她已经从她手中接过那口脂拧开了。
还是先前那盒洛英红的。只是因前几天天热,他又随身带着的缘故,这东西本不耐热, 已有几分化开了。
李青溦瞧着这些,又想起那日的事情仍有几分生气。
她哼了一声,将东西扔到一旁的矮几上, 语气多有嫌弃:“不要了, 早是撂到脖子根后头了, 如今倒给我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言, 这些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谁稀罕一般。”
“还有,说起来也险些忘了,今日之事还未同陆郎君说道一番。陆郎君这般衣冠楚楚芝兰玉树,我瞧着只当是个敞亮懂礼之人,万不想今日却连夜逾墙来,真是好一通体面。”说到这里,李青溦又忍不住瞥他一眼,刺他几声。
陆珵道:“是我的错。只是确是事出有因。”
“你是事出有因,我便要听着吗?”
陆珵只当她确实不想听,喉结很轻地耸动一番,将话咽下。
李青溦只是随口呛了一声,未想到他这样听话,当真不说了。
一时心里腹诽两声:该说话的时候是个闷葫芦,不该说话的时候,话倒是多的很!
二人静悄悄,一站一坐,四下寂静。屋中只有灯火噼啪的声音,还有不远处廊下,林嬷嬷说话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
良久,李青溦到底是有几分不耐烦,白了他一眼:“你这一席子的事出有因究竟是说还是不说?不说早早出去便是了,如何还在我跟前杵着同定海神针似的?
还是你觉着我此刻听你说话的姿势不对,要我把过年的那盏子琉璃祥瑞灯点了搁在你跟前,再净了手洗耳恭听才行?”
她是惯会刺人的,陆珵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听她说得生动,一时忍不住带了笑垂眼看她。
灯光下,她颊边几缕碎发闪着光,一双杏眼乌漉漉的精致鲜活,见他看过来,她嗔他一眼,一排鸦青的睫轻轻煽动。
陆珵一瞬间觉着自己的心被她勾动一下,一瞬间格外蓬松柔软。
李青溦也注意到他带着笑意的眼睛,轻哼一声,移开视线。
陆珵这才解释道:“上次你我分别后,我便后悔了,特意写了信递来解释,只是许久未见你回,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急切。
今日,我马不停蹄地从南郊回来找你,只是一时未注意时间,待我到了你家门前,天色确已不早了。我本想着远远地看一眼府上的灯火便是,待有机会再向你细细解释。”
他说到这里,抬眼看她。
“可我高估了自己。我不是圣人,只是万千俗人之一,到了你家门口,见了你家的灯火,又见了这般奇白的月光,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见你一面。”
李青溦抬眼,他一双清透的凤眼在灯光下煜煜生辉。她撞进他视线中,仿佛撞进一整个清透碧澈的湖中。
她一时未语,只是低着头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她未叫他看见,一时也觉着自己奇怪。
似她等了他这样久,受了这么些气,又又阴又阳地说了这么些话,只是为了等他这几句、这一句自己想听的话。
良久她方回过神,一时捕捉到另一个字眼,微微皱眉:“什么信笺?”
陆珵今日见她态度,心里其实已知晓她未收到信。
闻言道:“是我叫人送到你府上的一封信,被你府上的侍女拿了进去。”
李青溦经上次北苑截过她的信笺之事后,便新换了正门门房。虽是如此,听他说到这里还是担心信笺被北苑的人截胡。是又听他说被她的侍女取了才放下心来。
既是她们几个取了,那信自然还在南苑,只是未给她罢了。只是此事倒也事出有因。
她想到这里又想起那日绮晴几个问起陆珵,她说过的原话。
——‘死了呀,以后万不要在我面前提前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才是。’
她几个侍女对她的话自然上心,许是因为这个未告诉她,随便放了个角落也是有的,怨不得她们,自然也怨不得自己。
谁叫陆珵那时候一声不吭,即便她怎么问也问不出个好歹来,泥人尚有三分脾性,遑论是正在气头上的她。一时说了难听的话自也值得原谅。
李青溦正想着这些,林嬷嬷已拿着药酒进了门。
李青溦伤了脚,自是要给她脱了鞋袜擦抹一番的,只是看见一旁站着那么大一个登徒子,一时动作顿住。
天这样晚了,李青溦本也不想叫陆珵继续杵着,又想着他背上的伤也不好在她府上处理。便吩咐林嬷嬷将他送出去。
林嬷嬷瞧李青溦一眼,凑近问道:“往哪里送?是不是要送去执金吾门前?”
若是放在前几天,李青溦自然不由分说地叫人将他送去执金吾门前,或是叫倾脚头(收垃圾的)将他直接送到渣斗(垃圾桶)里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