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邵萤生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方知昀依旧以嬉笑的厚脸皮应对。
与邵萤生的无措想必，方知昀倒是显得气定神闲。
他道：“铺子里的匠人师父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那图纸我见过，若只是寻常的琉璃母，他们根本做不出来的。”
“……”
邵萤生没有吭声。
此事毕竟是主上吩咐下来的，她必须竭力去办。
若非自己一再要求，说好坏不论，他们或许根本不会接下这笔生意。
“不过呢，在下恰巧活得久了一些，对这种琉璃钗的样式也略有耳闻。”
邵萤生心底陡然生出一丝不妙的意味。
方知昀虽受主上差遣，但她却对此人没有半分信任。
她直觉告诉她，方知昀一直在打探主上的底细。
果不其然——
方知昀不紧不慢道：“琉璃钗因原料价格昂贵，再加上工艺复杂，所以极为少见，几百年前修真贵女之间倒是流行过一阵子，听闻最初是勾陈宫宫主之女褚云絮所戴，而后才掀起的风潮……”
“在下好奇，为何一定要做出这支钗呢？”
方知昀看似对谁都是一副笑眯眯、懒懒散散不够上心的模样，可肚子里弯弯绕绕的心思却不比任何人少。
他眼中含笑，语气也是懒懒散散如同闲聊一般，可抛出的问题更是一针见血，直中要害。
生怕被方知昀看出端倪，邵萤生艰难地扭开视线：“妄图揣测主上的事情，别有用心，你就不怕我状告到主上那？”
方知昀不为所动，一副冤枉好人的口吻：“当初听闻是你来制簪，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心思为你寻来上好的琉璃母，那些匠人一共制成了十二支，仅有一支是好的，我耗空财力精力让你替主上分忧，也是分了你的担子，可是——”
他声音忽然压低，幽幽道：“可有人却偷偷藏了那支琉璃钗，又在交给主上前将它划出裂痕……”
“你说，那人究竟又存了什么心思呢？”
邵萤生的心“咯噔”一跳，也旋即反应过来此事是方知昀利用她的心思，为自己挖下了一个大坑。
她自诩对主上一直忠心不二，对主上吩咐下的事尽心尽力，但唯独在褚云絮的身上她永远说服不了自己……
她不明白主上为何会喜欢那个女人，况且……
那褚云絮是有夫之妇！
邵萤生阖上双眼，平复自己心中的情绪。
其实原本那支琉璃钗并非偶然丢失，是她看到主上日日为褚云絮梳发戴钗，故意丢下的。
谁知主上对此事万分上心，寻了许久未果后，只好命她找来匠人再制，甚至为此亲自画了图纸。
因此钗难制，这事便被耽误了许久，主上那又不好没有交代，邵萤生时常将献上乱七八糟的钗饰顶替，主上虽有不悦，但也未因此责罚于她。
原以为这次他们来到帝皇都，哪怕是都城中最好的匠人也无法重制琉璃钗，却不想此事被方知昀察觉，中途插了一脚，兰花琉璃钗竟真的做了出来。
她明知主上心思缜密，自己隐瞒不住，但还是心存侥幸，偷偷藏起了它。
或许是因为不甘，她又在那根完美无瑕的琉璃钗上划出了裂痕。
方知昀微眯双眼，睨着她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
方知昀明知她的心思，却还是将它拿到明面上来问：“那你对主上又是什么用心？”
他不怀好意：“是主仆之情，还是倾慕之……”
不等方知昀把最后一个字说完，邵萤生迫不及待出声打断了他。
“方才你的话我权当没听见，若想保住你最后几条尾巴，这些话最好别在主上面前提及半个字！”
“哦？是吗？”
方知昀嘴角含笑，一副无害模样：“那就多谢邵姑娘提醒了——”
-
昭仁殿，东暖阁内。
少年一袭黄袍，坐在正位之上，静静地俯视着方知昀。
此时的方知昀收敛了平日的嬉笑态度，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已经派人确认过凌清清与苏霖确实是昨日回的帝皇都，入城后没多久便和桑时若一行人去了公主府。”
“一个时辰后，凌清清与苏霖二人便从公主府出来了。”
蔺不烬沉吟片刻问：“只有他们两人出来？”
方知昀：“是。”
少年眼底浮出一丝凶煞之气，他语气森寒：“说来也奇怪，我的傀儡线人能渗透皇宫，却渗透不入一个小小的公主府。”
“方知昀。”他声音加重了几分，“你说，这背后究竟是谁在保她呢？”
方知昀神情微变，笑了笑：“长公主背后的赤衣卫卧虎藏龙，实力不容小觑，谁也不知里面藏的到底是些什么人物。”
蔺不烬眼皮轻抬：“是吗？”
他靠着扶手椅，身躯后仰，“本座可曾听闻，当年长公主扶持幼弟坐上皇位，似乎你也有不小的功劳？”
“主上说笑，世人都知长公主与我不和，她一早便开始怀疑我的身份。”
“长公主谨慎多疑，做事步步为营，又怎会与我共事？”
“但愿如此。”蔺不烬收回目光，再次将话题再次转到了凌清清一行人的身上。
“那你觉得他们留下桑时若和宋惯生二人又是有何用心？”
方知昀如实回答：“回禀主上，今日凌清清来找过属下，于春风楼相见。他们谈话时无意透露了二人去过鬼界的消息，属下以为他们留下桑时若定是府中还有重要的人。”
方知昀这话说得极为含蓄，哪怕蔺不烬谅他不知自己究竟是何身份，但也不可能猜不出那“重要之人”究竟是谁。
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饶是方知昀见过无数大场面，背后还是忍不住沁出了冷汗。
静默良久，蔺不烬终于笑了。
“很好，你没有隐瞒本座。”
从他离宫开始，蔺不烬便叫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原本，他以为方知昀半妖半仙，性子古怪，极难掌控，如今看来做事来倒是遂他的意。
“与凌清清他们一同入城了还有张子琰，他如今已没有用处了，你去替本座杀了他。”
方知昀有些为难：“主上，张子琰虽算不上什么修士，但也不好对付。他精通术数，说不定他在哪个角落，光靠着那些卜卦阵盘便已经预测到我们的打算了。”
话音刚落，蔺不烬抬手便将一道白光注入他的心口。
一股充盈的力量瞬间在丹田蔓延开来，如同春雨落在干涸已久的土地般让人心旷神怡。
方知昀诧异抬眸。
少年淡漠道：
“这是你的半颗狐丹。”
“三日，事成之后，另一半自然会还你。”
第116章 对不住
夜深林静。
男人独自一人信步于林间, 似乎完全不畏暗中虎视眈眈的野兽。
不知走了多久，他远远瞧见林子里出现了一户人家。
他停下脚步，像是自言自语般：“若是将他们引了过去, 怕是不妥。”
男人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
话音刚落, 周身的空气呼啸着腾上半空，一道巨大的灵力以他为中心如水波般漾开！
与此同时，男人身后陡然出现一只足有三丈高、通体金红的九尾狐！
一片惊哗，鸟兽四散而逃。
方知昀收回法相, 笑眯眯地望着豺狼虎豹吓得夹尾而逃的背影, 又从林子里拽出三个无法动弹的傀儡, 顺手将他们就地掩埋。
他掏出一块帕子, 擦去手上沾染的尘土：“这下应当都清理干净了吧？”
方知昀无视地上的巨大阵纹, 径直走入小院, 推开房门。
“张子琰！”
屋内的男人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方知昀在他面前坐下, 给自己倒了壶茶。
“你猜？”
张子琰：“这是奉了命来杀我不成。”
方知昀揶揄道“不愧是我们的张大门主，这都能算到？”
张子琰瞥了他一眼：“你开口说的话, 我怎么就觉得那么不对味。”
“这可不怪我啊！你也知道，我这人天生就这样。”
张子琰摇了摇头：“身为术士, 我确实占得了吉凶，但也不是什么都能算得到的。况且我现在这副模样能算得了什么？”
方知昀挑眉而笑：“也对。”
他扯开话题，“三公主如今怎么样了？”
“残缺的心脉已经补全, 稍微休息些时日便可恢复如初了。”
在还未来张子琰住处拜访前, 方知昀便已与他互通了书信，顺便了解了这些天发生之事。
“你小子竟敢瞒我, 偷偷入鬼界。”
“只是临时起意罢了，当时潜伏的傀儡线人不在少数, 我没办法与你商议。”
方知昀沉吟片刻：“皇上的魂魄当真就在公主府内？千真万确？”
张子琰点头：“确有此事。”
“原本你我二人便打算入鬼界寻回皇帝的魂魄，如今看来，倒是有人为我们做了嫁衣裳。”
张子琰垂眸：“只不过，公主府不是那么好进的。”
方知昀拍了拍他的肩：“无碍，我只有办法将皇帝带出来。”
“你先仔细与我说说，三公主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张子琰所谓的“三公主被鬼龙王掳入黑水河底结界”只是他的杜撰而已，三公主其实一直都被藏在他周身布下的领域‘一方寸’内，他所做一切便是利用凌清清的善心进入黑水河结界取鬼蛟蛟丹。
不过这些都是临时起意罢了，他也没想到凌清清他们会入鬼界。
若非那块阴阳鱼，只怕他现在都不知道。
方知昀长叹一声：“你可真是行啊，竟敢算计她。”
张子琰不解：“凌清清只是云行宗的弟子而已，为何不能？”
方知昀摇扇掩面：“没什么，我瞎说的。”
“……”
话锋一转，方知昀又问：“其实你一开始便算到了他将三公主藏在了何处，为何还要假装受他牵制，被迫前往石围天坑？”
张子琰手上动作一顿，神情有些晦暗：“方兄，我应当与你提起过。其实早在三年前我便在卦象中窥探到了三万将士出城的画面，只可惜我道行太浅，看不清因果，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术士者，以窥天机，趋吉避凶。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如此。
世人眼中，修得此术探天下玄妙，快活至极。
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若是明知未来凶事，却无法改变命定之路，所承受的一切究竟是有多痛苦。
“在石围天坑时我曾感受到短短一瞬命盘的变化，我猜测过兴许是有人开了奇门局才将我藏入鬼界，但我不知对方究竟是谁。”
“他告诉你了？”
张子琰迟缓地点了点头。
其实方知昀知晓此事也没多久，不得不说，这个在宫中毫不起眼的三公主藏得实在太深了。
“此局毕竟逆天而为，三公主因此心脉受损，此事因我而起，我必须治好她。”
“可你又怎知鬼蛟的蛟丹可以医好三公主。”
“若非那人，我确实差点听信了他的谗言。”
“谁？”
“他自称无名。”
“早在我被藏入鬼界时便来寻过我。”
“无名？”
张子琰点了点头：“一个背着大黑剑的怪人，我看不透他。”
“蔺不烬，他说夺舍皇帝身体的人是蔺不烬。”
方知昀听闻这个名字并未有太多惊讶。
从那根琉璃钗，再加上当年修真沸沸扬扬的传言，他便猜到了如今附身皇帝之人的真正身份。
“无名说他一直在寻蔺不烬的把柄，后来被蔺不烬发现后，便被他困在鬼界，而我正好遇上了他。”
“他不仅将蔺不烬的目的告诉我，并在鬼界让我见到了……当今圣上。”
“你相信他？”
“最初我不信的。”
“可自我回到皇城，所查到的一切证据皆指向当今圣上。此事无名在鬼界便与我提过，若我回到人间一路追查，蔺不烬定会将脏水泼给皇帝，以此控制我。”
所有事一一应验。
虽然那时张子琰并不知是谁利用盘局将自己藏入鬼界，但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施术者定会遭受心脉反噬。
他询问无名，是否有修补心脉的灵宝。
无名指了指黑水河，给了他一条明路。
张子琰回到人间后假意受蔺不烬蛊惑，又因三公主不得不受制于人。
其实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找到机会重返石围天坑。
即便有暴露自己并非活人的消息，甚至有被蔺不烬当作无用弃子杀死的危险，他也必须要回到石围天坑。
“我想知道那三万弟兄们尸骨的去处。”
不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那三万残骸七零八落，碎散成堆，惨不忍睹，蔺不烬似乎根本没打算将他们再制成傀儡为自己所用的意思。
这三万尸骨不会再造成威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