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褚云絮。
蔺不烬在几人面前撕开了虚空,隐身入内。
“褚云絮,终有一日你还会回到我身……”
不等他将话说完,小凤凰不知从哪拾来一个烂菜筐精准无误地顺着虚空缝隙扔了进去。
哐啷——
蔺不烬还来不及发怒,虚空便已彻底闭合。
小凤凰拍了拍手,啐道:“要走不赶紧走,哪里那么多废话。”
凌清清:“……”
而与此同时,倒地的傀儡身上腾起了一缕缕黑烟,纷纷汇聚一团向着远处天际而去。
凌清清压下眉峰:“那是什么。”
褚云絮道:“是死去之人的怨气和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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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家灭门一事惊动了整个修真,逼迫各门各派不得不开始正视起蔺不烬的威胁,松懈下的搜寻追捕也在一夜之间加大了力度。
可蔺不烬似乎还有某种目的未达成,非但没有逃跑,而是光明正大地闯入各地仙陵与乱葬岗,以偃术号令群尸为儡,四处作乱,扰得百姓不得安宁。
除却傀儡惊扰外,伴随而来的还有大量的恶灵。
这些恶灵多数都是因蔺不烬而死。
三界时空溯回错位,死去之人的魂魄也因此无法正常进入鬼界送渡轮回。
从前这些恶灵都被蔺不烬封印在傀儡的身体内,可如今不知蔺不烬出于何种居心,解开了这层禁制,将它们放了出来。
而平日伏于暗处的妖邪也趁机出来走动。
恶灵与邪祟终日在城池上空盘旋,几乎遮天蔽日,即便各派修士出面,但抵不过它们的数量实在太过庞大。
褚云絮目睹此番人间景象,终日心绪不宁。
她对凌清清等人道:“白虹剑如今既已被毁,蔺不烬就再无机会斩杀属于逾白的那缕元神,蔺不烬既和逾白共用一身,理应通感通识,恐怕这也是蔺不烬想要铲除他的原因之一。”
“若是能见到逾白,或许就能知道蔺不烬究竟要做什么。”
小凤凰闻言,叹了口气:“可陆逾白不是被蔺不烬困于体内,见他不就等于去见蔺不烬吗?”
褚云絮摊开手掌,将一枚玉佩展现在众人面前。
小凤凰顿时瞪大眼,凑近瞧。
可研究好一会儿,都没瞧出与普通玉佩究竟有何不同。
凌清清不动声色伸手将少年拉了回来。
褚云絮道:“这是我与蔺不烬交手时顺来的玉佩,上面附了逾白的一缕元神。”
此物原本是陆逾白亲手所制,准备赠予她的。只可惜后面发生了太多事,此事也就被耽搁了下来,而蔺不烬夺走了陆逾白的身体后,他便以为这是陆逾白时常佩戴之物,为了尽可能模仿相像,他也就一直将玉佩带在身上。
褚云絮将手中的玉佩一分为二。
眨眼间,一道青光阵法在半空出现。
而阵法中心赫然立着一个近乎透明的小人。
陆逾白……
从前凌清清以为二人既同用一具身体,应当极难辨认才是。
可当陆逾白出现的那一瞬,她却能立马区分出二人。
即便眉眼、身形如出一辙,但身上的气息却截然不同。
蔺不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邪性,即便一袭素衣白袍,也会伪装与人为善,但他的情绪从不抵眼底,只会让人觉得虚浮。
可眼前的男人看起来虽然十分虚弱,似乎正承受着某种痛苦,但当他抬头看向他们时,眼神中流露的却是与生俱来的温润和善。
男子抬眼的那一瞬,愣了片刻,旋即开口,声线清润:“云絮。”
褚云絮不知何时退了一步,躲在了凌清清几人的身后。
可即便如此,陆逾白一眼认出了她的身影。
听到陆逾白喊她,褚云絮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
她阖了阖眼,心中一番挣扎后,最终还是走了出来。
原本,她心里不愿让陆逾白看到自己如今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当二人目光相对,所有眷念仿佛在这一刹那穿过了无尽岁月。
相爱之人被迫分离,再次相见却是数百年之后。
他们本该有太多的话要向对方倾诉,却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缄默。
玉佩保留下的元神只能维持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陆逾白拉回万千思绪,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只是眼神依旧温和:“云絮唤我可是有什么难处。”
褚云絮也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冷静道:“蔺不烬近日频繁出没,你可知他放出恶灵冤魂究竟是想做什么?”
“鬼哭阵。”陆逾白轻声道。
“他要数以万计的亡魂助他完成鬼哭阵,以此人间拖入炼狱,重改天命。”
陆逾白的话如同巨石重重地砸落在众人心头。
他继续道:“只是若要启阵,留存凡世亡魂还远远不够,他大张旗鼓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真正的目的是打开无方界与鬼界的通途,将鬼界亡魂引渡回人间。”
话音刚落,几人面面相觑。
凌清清面容一紧:“蔺不烬如今在何处?”
陆逾白摇了摇头:“不知。”
“大概是害怕我的情绪会影响他,蔺不烬动用秘法强行让体内属于我的那部分元神沉睡。”
凌清清眼眸垂下。
“若要阻止蔺不烬,可有解。”
蔺不烬为恶种降世,神魂不散。
当年陆逾白杀死蔺不烬的凡胎,却依旧未被他的元神乘虚而入。
二鬼界的无间地狱也无法困住他。
究竟有什么办法才能阻止他?
“蔺不烬进入轮回降生凡尘之前,未成人形,只是一团拥有自我意识的气。”
“那时的他对于鬼界而言并无任何威胁。”
千万年来他看着过往亡魂的喜怒哀乐,听他们口中所描绘的人间,逐渐萌生出了为人的想法。
“他的执念太深了。”
凡人蔺不烬的一生,对于拥有千万年寿命的恶种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
可他却生出无尽的执念,为此想要颠覆三界众生。
“蔺不烬与常人不同,问心境中不生苦谛,也没有一个人完整的七情六欲。”
陆逾白道,“或许只有他成为真正的人,才能让一切恶果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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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见过真正的陆逾白后,凌清清反反复复揣摩着他那句“让蔺不烬成为真正的人”话中的含义。
蔺不烬跳入轮回道,从凡胎中降世,都未能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那日,三人在得到最想知道的答案后,心照不宣地退出了房门,特意为褚云絮陆逾白留了独处的时间。
他们相顾无言,竟在同一刻回想起了二人第一次相遇的光景——
那时褚云絮偷偷下山游历,追捕妖邪途中,心急之下翻身入了一家酒楼后院,眼看妖邪就要逃之夭夭,却叫一位兜着破围裙的青年用大白瓷碗给盖住了。
虽然无法彻底镇压下妖邪,但也给了褚云絮机会。
等她解决一切,松了口气,正要回头与他道谢。
可当四目相对,却是一眼万年。
此人看着气质出尘,怎么穿着如此落魄?
褚云絮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长得倒是挺俊俏的,比她那几个师兄好看多了。
她收回思绪,道了谢正要离开。
可青年却拦住了她,还不等他抬起手,褚云絮将他的手腕按了回去。
褚云絮以为方才那妖邪差点就冲着那人去,所幸她及时出手,所以青年这是向她道谢。
她下山一路上遇到许多对她感恩戴德百姓,又跪又拜的,她实在有些受不住。
“降妖除魔都是本分,不用谢——”
“我……”青年再次抬手。
褚云絮又按了回去:“不用谢。”
“可是……”
褚云絮叹气:“真不用——”
青年见状只好缩回手。
“那个、我是想说……姑娘方才的剑气打碎了三个碗。”青年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表情变化,确认她听清楚后,才伸出三根指头,在她面前晃了晃。
青年耳尖发红,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可能又要被扣下洗三天的碗了……”
褚云絮:“……”
经过与青年的简单对话后,她这才知道青年原本途经此地,想依靠帮工换取餐食,却不料遇到小妖作祟,除妖途中摔了六只碗,半月前便被扣在了此处。
褚云絮奇怪道:“一天工钱也够一只碗了,那黑心店家是不是故意将你压下来帮他干活,我这就去找他帮你讨回公道。”
青年手忙脚乱地将她拦下:“不是的。”
他的笑容有些窘迫:“我洗碗的时候又摔碎了些——”
褚云絮有些诧异:“摔碎了些是多少?”
“一百三十六个。”青年迅速道,“加刚才三个是一百三十九。”
褚云絮:“……”
摔了店家那么多碗,老板竟然还留着他,四肢健全的,果然还是太心善。
“那你拦我不只是为那三个碎碗的钱吧?”
青年颔首。
“方才闻到姑娘身上有画皮妖的气息,想必姑娘也是因它才来到此地,画皮妖极度难寻,一月前我曾与它交手,在它身上留有追踪痕迹,若姑娘不嫌弃,可以让陆某同行,路上也算有个照应。”
简而言之就是想让自己替他赎身。
若是常人,褚云絮铁定以为对方别有用心,可青年的态度极为诚恳,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和煦的笑意。
“一百多个碗也值当些银钱,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一个真假难辨的消息花这么多钱。”
青年看了一眼她袖上的裂痕,低头道:“陆某略懂庖厨之术,缝补些衣角也不在话下,在外行走也有段时间了,对于山中盘踞的妖穴也是熟记于心。”
褚云絮沉默了。
青年说的三句话,句句命中她要害。
虽然沿途也有许多城池,但更多是荒山野岭,褚云絮身为勾陈宫的大小姐自然不会生火做饭,身上的衣服烂了,寻街边绣娘,可那些人瞧见她一身上等丝料谁也不肯动手,生怕给缝补坏了,届时惹祸上身。
而且她急需铲除妖邪,立功向当初百般阻挠她下山的父亲证明自己。
褚云絮实在心动,纠结一番后,竟真的鬼使神差地向店家交了赎金,将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赎走了。
自此二人相伴相识,互生情愫,而青年答应她的事全部做到了。
后来陆逾白和她一起回到勾陈宫,又与她结为道侣。
谁也没想到当时的阴差阳错,竟让二人从此命运相缠。
褚云絮回想那些事时常觉得不太真切,后来也经常半开玩笑地对陆逾白道:“没想到我花了三百文竟为自己拐了一个命定之人回来。”
陆逾白也极为配合,故作懊恼:“早知道多摔些碗,卖得再贵一些了。”
“……”
往事种种恍若隔世。
直到陆逾白的那缕元神化作轻烟随风散尽,褚云絮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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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时若拖着疲惫的身体寻了一些人来处理掉了桑家上下一百多人的尸身,并亲自葬下了宿晓三人。
她站在萧瑟秋风之中,满眼茫然,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极长。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
桑时若没有回头,却也猜到了来者何人。
她看着被仓促堆起的一个个坟包,半垂眉眼道:“我曾以为我对桑家所有人没有任何感情。”
“我一直很讨厌这里,就像是囚笼。”
可当他们真的死尽了,她心里又有些难过。
桑时若一时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感情。
“他们中有许多我厌恶的人,但也有许多与我并不相熟,碰见也只会喊我一声‘大小姐’的人……”
凌清清叹声:“就算是陌生人死在眼前,心中难免也会有波澜,更何况是往日相处过些时日的人。”
桑时若的眸光轻轻颤动,落在了宿晓、清丰、豆二的石碑前。
“就是他们三人偷偷将我放出桑家的。”
“若非他们,恐怕我也会因蔺不烬丧命。”
凌清清并未言语。
桑时若继续道:“父亲不喜我的作风,这些年一直将我当做反例告诫桑家众人,我也以为自己的名声早已烂透了,在桑家我没有相熟之人,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我从未想过会是他们来救我。”
“而起因只是我曾区别旁人,真正将他们这些弟子当做人来看。”
“他们记恩,可这哪里是什么恩。”
“我只是给予他们应得之物。”
凌清清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桑时若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偏过头去,不肯让人给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