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小姐年少时曾偶然轻松将此剑拿起,当日在场众人大惊失色,还不待大小姐去拔剑,便被他们厉声呵斥住。
那时的桑时若并不明白,自己从前靠着各种手段来出彩,便能轻而易举得到老家主的欢心,可为何当她拿起传剑那一刻,他们都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日,老家主勃然大怒,第一次下令责罚将她关入柴房。
桑时若也渐渐明白过来,是因为她的无意之举触及了桑家众人心中不可逾越的红线。
无论她再出众,也无论她再受长者们的喜爱,她都不可能得到这柄家主传剑。
当初知情之人并不多,为了顾及桑家颜面,他们对此都闭口不提,但被使唤来祠堂外院清扫的宿晓等人偷偷瞧见了。
从那时起他们便认为只有大小姐才能拔出这把传世之剑,也只有大小姐才配得上桑家的家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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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家祠堂外的结界对于桑时若而言并没有什么难度。
她曾站在祠堂外,透着门缝看过那把白虹剑不下百遍,早已将揭开禁制结界的方法烂熟于心。
可就是没有勇气踏入这里。
自那日后,家中之人便告诫她,不配踏足祠堂,更不配触碰此剑。
从前她拼了命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想要名正言顺从他们手中得到那把传剑。
可当她真正再次走进祠堂,拿起那把剑时,心头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的小苑到祠堂距离并不远,但她却弯弯绕绕地走了许多年。
宿晓几人自然不敢进祠堂,只是在门口等她,替她望风。
豆二见桑时若拿着剑走出,赶忙道:“大小姐,您快离开吧。这把剑毕竟认家主为主,您拿走它后,家主大人很快就会发现的,到时候就走不掉了。”
桑时若点点头,正准备提剑离开,却见三人伫立原地。
她拧眉不解地看向三人:“你们不和我一起走吗?若那人知道是你们放我离开,恐怕要将罪责落在你们身上。”
三人齐齐摇头。
豆二道:“大小姐行走在外,想必就已经十分辛苦了。我们三人也没什么本事,就不跟着大小姐出去添乱了。”
宿晓也点头:“是啊,大小姐。无论是丢剑还是丢了大小姐,以家主的性子定然不会闹大。我们皮糙肉厚,顶多就是跪几日,家主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清丰也跟着插了一嘴:“大小姐快离开吧。”
桑时若垂下眼眸,倏地攥紧剑鞘。
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对桑家早已没有太多的感情,却没料到最后放自己离开桑家的,竟是他们。
片刻后,她重新抬起眼帘,深深看了他们一眼:“我还没问过你们为何要帮我,只是因为见我拿起过这把传剑吗?”
记忆中,她与这三人的交情并不算深,甚至这么多年根本没有见上几面,他们为何要冒着被责罚的危险来救她。
宿晓揉了揉额前的碎发,笑得腼腆:“大小姐可能忘了,我们三人其实受过大小姐的恩情。”
恩情?
桑时若略一皱眉。
她在家中从来只顾得上如何算计旁人提高自己的地位与处境,何时施恩于他人了?
“那时候少主和几个主家弟子每次都会来寻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开心,大家都说我们只是桑家好心庇佑的一条狗,所有人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可只有大小姐出面制止他们。”
他们虽然不知从前那个温柔似水、处处恭顺的大小姐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又为何会时常离开桑家,很久不回来。
可在他们心中大小姐还是大小姐,从不会因他们外来弟子的身份低看他们。
“也只有大小姐把我们当人来看。”
桑时若眸光一颤。
隐隐想起似乎确实发生过这些事,那时她只是看不惯桑时齐那个欺人太甚的混账东西。
从前父亲不受待见时,他们也时常受人苛待,桑时齐整日也是畏畏缩缩,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后来随着父亲地位在家中水涨船高,桑时齐摇身一变倒是成为欺辱他人的那一方。
桑时若望着他们本有些空洞麻木的眼神倏忽变得生动明亮,一时间却茫然地不知到底该如何回应。
仅仅是这么一件小事便能让这几人记挂那么久……
可他们本就是人啊。
她的目光从三人泛白的弟子服上轻扫而过,心中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这些年来父亲不许她插手桑家之事,她在心中也拧着一股劲地往外跑,不愿留在家中,却不想桑家之内竟然还有这种事。
她不喜欢桑家任何人,但至少老家主尚在时,他虽对自己的身份心存偏见,但至少也会对这些欺压、克扣秉持表面上的公正。
可如今,父亲才当了不过几年的家主,桑家内就成了这副模样……
桑时若抿紧嘴唇,似乎在心中做下了某个决定,忽然叫出他们的名字。
“宿晓,清丰,豆二。”
他们眨了眨眼,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桑时若的用意。
她望向三人,紧紧握住那柄白虹剑,郑重道:“等我处理完外面的事后,一定会尽快回来。”
“生而为人,又怎会非人,这本就是你们应有的尊严。”
“终有一日我会重改桑家旧秩,再无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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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桑家后,桑时若便立马使用符术欲与宋惯生取得联系。
可她一连烧了一沓符纸,愣是寻不到宋惯生半点踪迹。
她心中不解,当初就连凌清清在无方界时,她都能依靠追踪符术寻到凌清清,取得了短暂联系,为何在宋惯生这里就行不通了?
难不成那日他没回惊隐庄?
桑时若强定了定神,不敢乱想。
最终还是向过往路人打听到最近惊隐庄并未听说发生过什么大事后,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在离开桑家所处的鹤州城后,桑时若先是寻了一座小镇的茶肆歇脚,被封印住的灵力正在一点点回流,汇入灵脉。
少女将白虹剑置于桌面,转了转生疼的手腕。
与桑时齐打架,用不了灵力只能干巴巴的用拳头,大概是下手狠了些扯到手腕的筋了。
也算是受了点小伤,不过桑时齐就没那么好运了,估摸着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想到这里,桑时若嗤了一声。
就连被封印灵力的自己都打不过,日后桑家若交到他手中才是真正的家门不幸。
桑时若只是坐了小片刻,等到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便起身结了茶水钱准备离开。
可还不等她走出多久,忽然觉得腰间一热,一道符纸从袖下飞出,毫无征兆地燃了起来。
显形阵……
这种符除却凌清清外,她只给过宿晓几人。
离开桑家前,桑时若将自己的腰牌与这些符纸一并交给他们,叮嘱若是她父亲有意为难,便可去惊隐庄找她。
待符纸化为灰烬,旋即出现一道法阵。
只是这阵中并未出现任何人的身影,紧紧留下了一行扭曲的血字——
“大小姐,速离。”
“离”字的最后一笔被拉得极长,像是被拖拽一般。
桑时若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难不成是父亲已经发现他们三人所为了?
可此举又不像是父亲的行事风格。
她挥袖打散悬浮半空的血字,并没有听从上面的告诫,扭身向着桑家的方向迅速赶去。
桑时若还未到城关处,便看见一群人神色慌张地往城门外跑去。
她原本想向人询问,可这些人像是看到什么极为恐怖之物,头也不回地就逃开了。
只能听到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杀人了”诸如此类的话语。
桑时若心绪纷乱,只能逆着人群向城内走。
可越是向里走,街市上便越显空荡与诡异。
就在这时桑时若忽然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
她顺着血腥气的方向疾步追去,很快就来到了桑家府邸前。
如今桑家外不见一个驻守弟子,却见食人腐血的昏鸦于半空中盘旋,发出悲戚刺耳的鸣叫。
桑时若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的视线透过迸溅上鲜血的府门缝隙,却在落下的那一刹那僵住了。
——她看见一个遍地横尸、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
残肢断臂、血沫飞溅。
桑时若冷汗涔涔,只觉得背后发凉。
她离开桑家还不到一日,究竟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整个桑家失陷?
就在这时,院内蓦然传来一丝动响。
还有活人?
桑时若强忍着胃中的不适,踩着被鲜血染透的石阶走入桑家。
那人穿着弟子服,突兀地站在尸堆之中。
桑时若心中惊疑,刚想上前,猛地想起什么,立马闪身避退。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那人唰地回过头,可脸上却毫无生气。
下一秒,他的身体中涌出无数道黑气将桑时若撞出数丈!
刺啦——!
桑时若以剑支身,剑鞘末端与地面霎时擦出一串火花。
地面砖石爆裂,她好不容易稳固住身形,便听头顶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
“正找你呢,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也省的我来找你了。”
桑时若倏地抬头。
男人抱臂站在桑家大门的瓦顶上,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她的心头猝然一紧。
蔺不烬!果然是他!
男人从门头一跃而下,随意地将方才被黑气卷出的尸体踹开:“你若现在交出白虹剑,我便让你死得痛快些。”
桑时若仿若未闻,倏地拔剑向他刺去,剑身缠绕数道符文,陡然爆发出强劲的灵流。
见桑时若竟能拔出此剑,蔺不烬眼中划过一丝惊叹,忽然笑了起来:“怪不得前世我得到此剑后却始终无法将它拔出,本以为是它被封住了,原来能拔出来啊。”
桑时若符剑并用,虽招招迅猛,都是向着要害而去,但这些放在蔺不烬身上显然没了用处。
——傀儡。
蔺不烬不与她正面纠缠,而是号令傀儡一直消磨她的体力,自始至终没有踏入她的符阵半步。
他背靠门柱,欣赏着桑时若多次想要突破傀儡重围,却次次被挡了回来,仿佛一个局外人般。
桑时若不知自己面前究竟倒下了多少傀儡。
这些人中,都是桑家的弟子,甚者还有她的弟弟与父亲。
她心中曾有片刻犹豫,但并未手软。
她知道这些人早已被蔺不烬杀死,不过是一具躯壳。
哪怕是活人,她也不在乎。
蔺不烬目睹此景,饶有兴趣道:“听闻你与桑家中人关系向来不好,看来是真的。”
桑时若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挥舞着手中之剑。
直到她的剑尖再次落在宿晓的鼻尖前,赫然停下。
还有清丰、豆二……
他们的尸身如今已被蔺不烬控制,在她想要突围时,挡在了她的面前。
少女的沉静冷漠终于在这一刻被瓦解。
抹喉、断臂、穿心……
他们身上的血红得发黑,一身弟子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桑时若握剑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察觉到她的异样,蔺不烬笑道:“看来,这桑家还是有你在乎的人啊……”
他的语气十分恶劣,就像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般:“这三人中还有个断臂的,死到临头不知还在写下什么,本座一贯大度,等他写完才断了他的臂。”
蔺不烬目光挑衅,“看你这么着急地赶回来,看来是写给你?”
“他没让你逃吗?你怎么就回来了?”
“你要不要找找地上哪一根是他的?”
“……”
桑时若的双眼赤红,恨意在胸腔内翻腾而上,强行冲开了灵脉封印。
她的周身骤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灵力,撞开周身的傀儡,挥剑向蔺不烬斩去。
“蔺不烬我杀了你——!!!”
蔺不烬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就在桑时若剑锋要落下的那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