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她正面与他相迎,眸光交错的那一刹,她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起初只是疑心。
可后来的一切,也逐渐证实了她的猜测。
“逾白素来敬我,他于危难之际暂代宫主之职,长老们原本想让他顺势接下宫主之位,但逾白拒绝了,他认为能者居之,我同样也可以撑起勾陈宫,此事等到日后再议。”
褚云絮的声音在屋中盘旋,“但蔺不烬不同。”
“他言行举止虽然极力地模仿着逾白,但终归并非一人,还是会露出破绽。”
“他以爱惜我的名义,不许我插手勾陈宫内的大小事务,更是利用逾白在外的名声,渐渐将我从勾陈宫事务中剥离出去,顺势坐稳了宫主之位。”
“我猜测真正的逾白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为继逾白之志,我假意并未发现他的破绽。我与逾白虽结为道侣,订下灵契,但并未来得及大婚,我以完婚的名义制造混乱,想要借机刺杀。”
她假意顺服,假装并未察觉任何异样。
原以为蔺不烬会因此对自己放下防备。
直到那日她看着自己精心布局一步步被蔺不烬瓦解殆尽,才知那一切都是假象。
他表面沉溺温柔,细心呵护,只是在模仿着他人的动作神态。
他根本就没有情。
一个恶种心中有怎么会有情?
那日的蔺不烬将重伤的她带至疏星殿山巅,逼她睁大双眼看看如今勾陈宫的真正模样。
——邪祟之气笼罩而下,数以万计的傀儡几乎占据了所有地盘。
她望着昔日同门一双双空洞的目光,看着清醒的反抗者被傀儡撕碎,心痛不已。
褚云絮很少有过这般强烈的情绪波动,却在那次彻底失了控,她嘶声斥骂着他的残忍无道、丧心病狂。
可蔺不烬却顶着她爱人的皮囊,露出讥讽的神情,他俯下身来,用指骨钳着她的下颌,寸寸抹去她唇角边的血迹。
他声音低哑,透着一丝隐忍的疯狂。
“当年陆逾白来杀我,我若一早将老宫主制成傀儡,便是胜券在握,我没有那么做,你可知究竟为何?”
他迎上女子惊恐的目光,一字一顿:“因为他……不配。”
他倏地扭头,砍下山脚混乱厮杀的人群,眸光森寒:“老疯子终其一生都未彻底研究出偃术,但我却能这么快将它掌握,甚至远超于他,区别便在于这一切都是我亲身经历。”
“我知道每一寸灵丝的走向,顺着哪条筋骨,如何缠绕上心脉,又是怎么穿骨而出。”
“每一个步骤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老疯子将我关在地室八年,用刀刃一遍遍划开我的皮肤,将灵丝穿入我的血肉之中。”
他幽冷的声音如同鬼魅,“你可知这八年不见天日,被折磨到体无完肤,求死不能究竟是什么感觉?”
他时常能闻到自己身上腐肉的气息,时常以为自己终于有了解脱。
可当听到老疯子的脚步声步步逼近,他的心也会随之沉下。
原来,他还活着啊。
为何还活着啊……
蔺不烬将柳华真人施加在他身上的手段细细描述,强迫褚云絮听完,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因惊恐错愕而逐渐放大的瞳孔。
平心而论,褚云絮却是难以想象蔺不烬是如何熬过受非人折磨的八年。
只是——
这些就能成为他将屠刀挥向那些无辜之人的理由吗?
“蔺不烬,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无法理解你。”
蔺不烬既痛恨柳华真人在自己身上的所作所为,为何又要将他取而代之?
残忍程度甚至远在其之上。
褚云絮看着他:“在你逃出地室的那日,向我、或许向他人求救,勾陈宫自会还你一个公道,或许这一切还有周旋的余地。”
蔺不烬眉梢一挑,冷笑道:“老疯子所行之事,你爹身为一宫之主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
蔺不烬凑近,冰凉的唇贴着她的耳,他轻声道:“柳华不过是你爹脚下的一条狗,这一切本就是他在背后指使——”
褚云絮愕然睁大眼:“不、不可能……”
蔺不烬嗤笑:“是你爹多年修为再无精进,眼看修真各派逐渐壮大,唯恐其他门派会超越勾陈宫的地位,所以才会放任老疯子在研究偃术。”
他站起身,挥袖当即招来了三具傀儡。
当褚云絮看清三人面容时,心中的错愕转而变成了愤怒。
就连平日对她疼爱有加的三位长老也已遭蔺不烬的毒手……
可不等她出声质问,却听男人道:“当年知情者还有他们三人。”
褚云絮耳畔轰鸣,有些不可置信。
三位长老在她眼中都是位高权重、可亲可敬的长辈,怎么也会做出那样的事?
巨大的意识冲击,让她实在无法接受,褚云絮本能想要否认。
“不、不可能!”她低头慌乱地在地面上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指腹触及的除却石块与鲜血以外,再无其他。
蔺不烬伸手固住她的脑袋,强硬地掰起她下颌,凑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若当年我真的蠢到求救于你们,恐怕此生都无望逃出那个是非之地。”
“在第一次相遇是,在后山也是!”
后山……
蔺不烬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不等褚云絮想询问此话因何而起。
蔺不烬继续道:“我转世凡胎本想就此安稳一生,是他们主动将我拉入深渊,毁掉我的人生。如今这一切,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
她呆愣原地,目光涣散,在这一刻像是被什么蛊惑一般。
“我没有错!”
蔺不烬愤怒的尾音戛然而止,转而变得无比轻柔。
他微笑地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之处,竭力模仿着那些世间有情者的神态和语气。
“但你不同。”
“你不知这些肮脏之事,初见时赠我披风与伤药,哪怕我是以最低贱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你也从未厌弃我——”
“这世间所有人都应该死,但我想让你活。”
“云絮,留下来吧。”
他贴近她的耳廓,声声蛊惑。
“这肮脏人世配不上你我,待我毁掉这一切,重新为你创造一个极乐世界。”
“我羸弱时处处受人欺辱,任人摆布,我已经受够了这种日子。我想掌控自己的命运,也想掌控他人的命运。”
“我想成为他们的神。”
“让世间一切因我的意志而存在——”
恶种献媚般将自己以为最好的一切都捧在她面前。
褚云絮却感觉胃中翻涌,心头一阵恶心。她强拉回心神,毫不犹豫抓起身边尖利之物刺向蔺不烬的心脏!
只可惜……
最终她未能杀死对方,反倒死在了他手中。
第171章 碎剑
桑家府邸。
一名身着丁香色衣衫的少女坐于窗边, 她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食指轻叩桌面,脖子上还有青紫交加的指痕, 此时正抬头拧眉望着严不透风的窗缝瞧。
她的瞳孔中倒映出四周密密麻麻的符文,心中似乎正盘算着如何解开这些阵法。
桑时若被带回桑家已有多日, 原本父亲还只是找了几个弟子看着她,不许她出桑家大门。
可后来她因发现屋中多了些衣衫首饰向周围人询问,才知她父亲眼看她与惊隐庄退了亲,又张罗着为她寻了门亲事。
她不仅跑去向父亲当面质问, 丝毫不顾及对方颜面, 后来又将跑来冷嘲热讽的桑时齐揍了个半死不活, 这才被禁足这里里外外设了几道结界法阵的小苑。
这些法阵破解起来倒还真是有些棘手, 听闻是父亲瞧重的那一方家中给的法器所制。
而她的灵脉多日前也被桑家的人封住了, 不能强闯出去。
时间一长这封印在她动了手脚之后确实有松动迹象, 但想完全解开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正当桑时若盘算着如何逃出去时, 余光突然瞥见那窗缝似乎有了松动。
她诧异抬眸。
附近守门的弟子不是都被撤下了吗?
紧接着,她又听见一道利刃划开布料的刺啦声响, 周围流动的阵纹旋即停滞。
还没等桑时若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前的窗“嘎吱”一声被打开了。
一双眼睛很快从窗缝中探了出来,与她四目相对。
桑时若:“……”
可对方瞧着却很高兴:“大小姐!”
等到他将窗全部拉了开来, 桑时若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宿晓?”
他怎么来了?
桑家为剑道世家,除却本家同宗的弟子外,也时常会招收一些外边的弟子。
只不过虽说也同为弟子, 但与本家弟子却有着天壤之别。
这些弟子大多出身贫寒, 修炼天赋也一般,到桑家来只是为了有个庇身之所, 与一些门派里的杂役弟子差不多处境。
而宿晓就是其中一员。
当初自己练剑时,宿晓时常躲在一旁偷偷地瞧。
这些弟子经常会受本家排挤, 就连一些授课的武师也不愿好好教,见他只是安分地待着,桑时若便也不去拦他。
少年的身躯有些单薄,见桑时若竟能认出自己,立马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
他先是朝身后张望一番,然后连忙向她招手道:“大小姐,结界已经被撕开了,你快出来——”
桑时若犹豫片刻:“你这是……?”
宿晓着急道:“我和清丰还有豆二他们从老爷那偷来了破阵的法器,维持不了太久,他们两个人在院外给你放风呢。”
桑时若虽惊讶于几人的举动,但迫于想要离开的心情,还是顺着他撑起的窗缝,翻身出了结界,离开小苑。
等到宿晓将浮空的法器收回,原本结界的裂缝又重新闭合了上去。
见桑时若盯着自己,少年有些仓促:“这东西是豆二趁老爷睡着时偷来的,大小姐走后,我们一定还回去。”
对于那人的东西丢失与否,她才不在意。
只是她好奇这三人为何要救自己出来。
这三人之中,宿晓她倒是有些印象,至于他口中的清丰与豆二……
他们都着桑家弟子的衣裳,只是布料被洗得有些发白,还有些不太合身。
桑时若眉梢微蹙,她明明记得事务堂不是每年都会向尚未成人的弟子发新的衣服下来吗?
二人局促地站在宿晓的身后,一高一矮,与她目光对视时都露出了类似于讨好的笑容。
桑时若有些茫然,瞧着倒是有些眼熟,大抵是之前在府中见过几面。
那名叫清丰的年轻弟子看着要伶俐些,见谁也没开口,便主动提议道:“大小姐,等会儿老爷就该醒了,您快些离开吧。”
桑时若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府中巡逻的弟子,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突然蹦出一句:“从这里入祠堂可有小路?”
据闻桑家许多弟子因为要到各院帮忙奔波,走主道又绕得太远,所以他们大多走后院的小门要方便些。
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视了一圈,最后还是豆二茫然地点点头:“有、有的。”
“不过,大小姐你去那做什么?”
宿晓附声:“对啊,大小姐,那里可是家门禁地,没有家主允许谁也不准进去。”
清丰似乎瞧出了桑时若的想法,出声打断其他两人:“大小姐吩咐的事,照做便是,哪里轮得到我们来过问。”
“豆二,赶紧带路。”
原先桑时若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他们真的将自己带去了。
行至半路她有些犹豫,转身对三人道:“此事你们还是不要牵扯其中为妙,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过去便是,你们先回去吧——”
宿晓率先道:“那怎么行,这路上弯弯绕绕的,容易迷路。”
“无论我做什么,对桑家家法来说都是不合规矩,你们就不担心我做什么逾矩之事然后牵扯到你们?”
清丰在一旁小声道:“大小姐可是想取传剑?若是大小姐正是为此,我们更要将大小姐带去。”
桑时若觊觎桑家传剑并非什么秘闻,桑家上下尽人皆知。
但令她惊讶的却是三人的态度。
在清丰询问她是否是去取剑的那一瞬,其余两人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
桑时若:“……”
“我确实要去偷剑。”
三人却齐刷刷地摇头。
宿晓道:“桑家上下只有大小姐才能不靠外物拿起那把剑,那它就应该属于大小姐,不能算偷。”
桑家传剑长年供于着灵台之上,正是因为桑家百年来无人能拔出此剑,更无人能动它分毫。
当初的老家主是,而现如今家主是,少主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