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上无悲无喜,垂着眼,只是轻声说出了这句恳求。
一如她十五岁时的那般。
甚至姿态更低,更加卑微,写满叫人心疼与不忍的可怜。
余婉痛苦地咬紧了唇,前后有两块大石,将她挤得要透不过气。
前也不是后也不是,她心如刀绞。
贺明漓问孟芷:“你喜欢这里是吗?”
孟芷点点头,静了一秒,哑声道:“……我求你了。”
她知道,今天贺明漓不抬手,不松口,这一切就已成定局。
她的手心已经被掐破了皮,可她对疼痛毫无所觉一般。
她已经将姿态放到最低,说出了“求”这个字。
“我知道你喜欢这里呀。”贺明漓一直都知道,“不然怎么会一住就是这么多年呢?”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将她所有的自尊心扔在脚下,碾过了一遍又一遍,而她也不能去捡。
孟芷闭了闭眼。
她最恨的就是,明明她们都是一样的,但是贺明漓就是可以心安理得地高高在上。带着她的所有物、自己所羡慕的一切,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地炫耀过去、凌.辱过去。
明明,抛却身世,她什么也不比自己强,更没有比自己高出一等。
她并无应答,只是承受。
贺明漓扯了扯唇,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恶毒女配,狠毒又无情地在欺辱着人。
“你明明是孟家的孩子,可你不回自己家,将这里当成了你的家。我妈妈身体不好,可你从来没有顾念过她,他们在你眼里从来不是考虑的对象,只有这里的爸爸妈妈,才是值得你费尽心思讨好与卖乖的人!”她将孟芷看得太清,比起孟芷在意的那些事情,这些才是她最讨厌与排斥孟芷的理由,而不是什么锦绣荣华。
她越说越直白,再隐晦的心思,也全被她剖明。就算再厉害的巧舌如簧去将这些粉饰在此刻也都显得无力。
孟芷始终不语。贺明漓说得没错,她与那一家就是没有感情。
余婉怔怔看着她,听着她仍称呼孟妈妈为“我妈妈”,在那一刻,不可思议写满了她的双眸。她的心底漫上了一层很深的难过,好似,她努力了这么多年,依旧是没能将孩子彻底变为自己的女儿那般的难过。
贺修怀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快要站不住的她。
今晚不仅是触到了她不能碰的逆鳞,还在告诉她她这么多年所在意的事情,她终究还是没能得到。
可是贺明漓的注意力并不在他们身上。她同孟芷说:“你想留下,你留吧,我要回去了。”
余婉瞳孔急剧一缩,她从丈夫怀里站起来,猛地抓住她手腕,“回哪去?回去哪!?你不要妈妈了是吗?”
“漓漓,妈妈都会改的,你不能不要我……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孩子啊……”她近乎偏执与癫狂,哭声哀痛,“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回去的。我才是你的妈妈啊……”
“可是你们也说过,我长大了就能回去。你们说,等我毕业、结婚,成为一个大人的时候,我就是长大了。”
与她相比,贺明漓显得格外平静,只是轻抿下唇,说了件事:
“我毕业了,而且。”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想到刚才同傅清聿说的话,她敛了眸光,将刚才自己分明还说要“考虑”的话,当成一个事实平静地叙述了出来。
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
到后面余婉的情绪已经彻底失控。
仿佛全天下都在与她为敌,要抢走她的孩子,而她要与全天下对抗。
贺明澍于这时回来,他没有立即过来,而是去叫醒了两位老人,同他们一起过来制止这场纠纷。
老太太脚步又急又快,匆匆赶到,拉住了贺明漓的手,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防着防着,没想到还是来了。
贺明澍搂过妹妹的肩膀,轻拍着,以作安慰。
她面上是很平静,可是焉能知道她心底不是难过着的呢。
贺明漓捡起了手机,要回房间,临走前,她还是留下一句:“我很快就搬出去。”
孟芷不走没关系,她会走。
在听到贺修怀的那段回复的时候,在听他说着孟芷的种种不易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想这件事。
更是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不想和孟芷同居在一个屋檐下了。
而且,现在就算孟芷要走,她好像……也更想要搬出去。
……
一场彻夜的闹剧在贺明澍的强行插手、强行叫停下结束。
所有人情绪都过于激动,都很需要冷静。
贺明漓回房间后,只开了盏小灯。
她感觉太累了,身心俱疲的那种累,情绪也提不起来,跌落至最底。
她点了几下手机,屏幕从中间碎开一大道,好在触屏功能还能正常使用。
她给傅清聿发着信息。
——刚刚话一不小心已经放出去了,“考虑”自然也就“考虑”结束了,她能给出“答复”了。
不过,即使是在这种毫无心情的时候,她也没忘“使命”,谨记着问了声:“那我可以要你的小机器人吗?”
得到答复后,她心满意足。空寂了一整晚的心,好似也于此刻稍稍回温。
确认完领证的信息后,她就关了手机。
——实在是没有心情。
迷迷糊糊间,在床头靠着靠着便睡了过去。
傅清聿是在深夜抵达的贺家。
其他人都已经回房,大厅里只有贺明澍。
听见动静时,他连头也没抬,只继续泡茶。泡好后,端起一杯放到一个空座位前。
傅清聿看了两秒,走过去,径直开口:“明漓呢?”
他面色多少凝重些。在没看到人之前,他不可能放心。
不止傅清聿有话说,贺明澍也有。
刚才贺明漓留下那些惊雷般的讯息后便离开,却留下他们到现在还消化不了。
他还没毕业的单身的妹妹,一转眼跟他说要结婚了。
他撩起眼看向傅清聿:“你们要结婚?”
傅清聿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和家里摊了牌。
原想着她可能不好说,他准备亲自上门来商议,这回倒是直接省了步骤。
他应得很快,颔首道:“是。”
贺明澍没想到他是真敢认。
他皱眉,“据我所知,你家与桓家正准备姻亲。”
“只是有这个打算,但不算落定。前几日我已经亲自前往宁城解决了这件事,傅家与桓家的婚事打算已经取消。”
……那也不对。
贺明澍拧紧眉,提醒他:“那是我妹妹。”
“不是我妹妹,没有伦理与道德上的枷锁。”
贺明澍:“……”
他噎了下,继续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么突然的就要转变为夫妻关系吗?”
“是。”
“傅清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不想,对方施施然答说:“兔子不吃,我吃。”
贺明澍对他彻底无语了。
他想问贺明漓到底是从哪找来的这么个人,可是一想,哪里还用问,答案自己不是知道吗?——家旁边找的。
他依旧是拧紧眉,只道这件事实在是太荒唐,他们像是在玩过家家,或者一定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反正这两人完全就不可能像是一对夫妻,他也根本想象不出来。
傅清聿没有时间再与他耽搁,快步往她的房间而去。却在他走至旋转楼梯处时,贺明澍跟着站起身问:“她说要搬出去,是和你一起吗?”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只低声道:“我知道了,回头给你个答复。放心。”
他们是同龄人,相差无几。
也是相熟的朋友,商场上也有打交道。
可是现在,他说他要做自己的妹夫。
贺明澍依旧是觉得这个事情很荒谬。
只不过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已经头痛欲裂,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件事对他带来的冲击也减缓了许多。
至于愿意抬手放人进去——
不过是想着,兴许他现在能叫她开心一点。
傅清聿屈指敲门,却等了一会也不见里面有声音。
他给她发的信息也依旧是没回。
思忖了下,他请贺家的一位阿姨帮忙进去看看。
毕竟是她的房间,没得到她响应,他不方便直接进去。
阿姨看完出来,同他说:“傅先生,没什么事,小姐只是睡着了。”
傅清聿眉心轻折。他又问起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阿姨叹了口气,也不瞒他,说今天小姐同家里大吵了一架。
他们吵得太凶,当时其他人并不敢靠近,也就是后来少爷回来了才能制止。
傅清聿的预感果然没错。
他推开门进去看她,在看见她睡着的姿势时,本就蹙着的眉心拧得更紧。
这样的姿势都能睡着,也不知是将她累成了什么样。
他走过去,掀开被子,手伸进她的腿弯,想将她抱起,重新安顿睡下,却不想,在将人放下时,她被扰醒,迷迷蒙蒙地睁开眼,似是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幻梦,喃喃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傅清聿……?”
他动作停了一瞬,继续将她放好,“嗯。”
好像,在他的那一声落下后,她就没忍住酸了下鼻子。
原来,只是一道声音,对人的影响就能这么大。
贺明漓忍了忍情绪,也不知梦醒了没有,她问了个之前没来得及问的问题:“那个,桓家……”
“没有什么桓家,放心。”他道,“既然跟你提出了,就肯定是处理好了其它所有的事情。”
贺明漓被解了疑惑,又被定了心。
她的睡意也跑光了,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薄绸锦被自身上滑落。
他拉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静静的,没有说话,给她足够的安静空间,只是将水端给她。
等她自己想好了,想说了,她就会开口的。
果然,不过须臾,她垂着乌睫,闷闷地开了口——
“我和他们吵架了。”
“闹得也很不开心。”
“……因为我和孟妈妈,就是我以前的妈妈,我跟她的联系被我妈发现了。”
贺明漓默了默。
恐怕谁也想不到,那是她刻意安排让余婉看到的。
也就是说,今天这场矛盾,其实是她主动诱发的。
她轻眨了下眼,忽然无意再说那些,而是眼前一亮,抬起眸看向他说:“傅清聿,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江城看看好不好?”
他眸光微凝,看着她说。身上气场却是柔和的,不似平时的冷硬,无形中也在给人递加与他说话的诱导。
在这种无意识的牵引中,她主动继续道:“那里很漂亮,有大片的草原,可以骑马,可以去山上采蘑菇,可以看到整片的花田……现在快十月了,那里应该快下雪了,还可以看到很漂亮的雪景。”
傅清聿轻勾了下唇,他状似无意地一喃:“是么?带我去见家长么?”
贺明漓差点、差点没反应过来。
也差点没能接住他的招。
他、他……
她明明好好的在跟他说要带他去玩,他却是主动联系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
——不,不是他的问题。是他们的关系转换得太快,并且太急,就跟连过了三个急转弯一样的急,冲得人头脑发懵。
他适应了,而她还没有。
他已经在参加百米跑,而她还在学走路。
在那一刻,贺明漓意识到了他们在成人游戏里成熟与老练的差距。
她慢慢反应过来,僵硬点头:“……对。”
傅清聿自鼻间逸出声轻笑,“行。”
他懒懒地坐在那里勾着笑,昏暗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他的身影隐在半明半昧处。
这一幕莫名很是暧昧。
贺明漓只是在想,既然他们要结婚、马上要结婚,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他就可以……任她左右?
那件黑衬衣的扣子,现在解了两颗。
而她会解开第三颗。
——这种行为叫什么呢?
肉还在肉摊上,她就已经想好了红烧过后的味道有多香。
傅清聿凝着她,只问:“晚上想在这住么?还是想去外面住?”
她刚和他们吵了一架,如果现在不想住在这里,他可以带她离开。
贺明漓只是摇摇头,“这么晚了,不折腾了。”
也不差这一晚了。
她刚刚已经同他们说了要搬出去的消息。
原先是有过准备,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她连房都还没看好。如果马上就要搬的话,确实是挺麻烦。
贺明漓眸光流转着,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
傅清聿明显感觉到她眼睛亮了亮。
他淡淡扫她一眼,言简意赅:“说。”
贺明漓早就习惯自己在他面前被了解得透透彻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