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在地的少年仍是寂然无声, 卜随云有些担忧,刚要挪动脚步上前,暗室内却及时响起了微弱但清晰的咳嗽声。
闻既白对药效足够自信, 因而面对这样的结果也并不意外,只是再度催促道:“快点, 我可不想死。”
慕星衍将淤塞于口的血沫吐尽, 说话的速度极其缓慢,或许是断裂的肋骨曾扎穿了肺, 让他的喘息声听上去像是个被迫超负荷运作的破旧风箱。
“是么……”他虚弱地笑了一下,“我看你不像……怕死的。”
闻既白被他这样一噎, 面上多了几分被戳穿的恼羞成怒, 正要反驳一两句,就被慕星衍提前打断。
“劳驾……扶我起来……我不习惯……躺着同人说话……”
的确, 现在这样不成体统, 像什么样子?
他虽然离经叛道惯了, 到底是出身世家, 自幼所受的教养礼数也好, 他的自尊心也罢, 都决不允许他继续狼狈下去。
况且……他要在此处,等一个人。
相见之时, 他也决计不希望被她看到这样一幕悲惨情状。
怕她会伤心落泪罢了。
没能说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 闻既白忿忿地伸出手去, 和卜随云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之上。
即使已经依言照办, 闻既白也没忘咕哝一句惹他不快。
“真是金尊玉贵的少爷脾气。”
纵然那两人并没用多大力气, 如此幅度的动作还是牵动了慕星衍的伤口。
他的背紧贴着粗糙墙面, 鲜血从洞开的伤口中争先恐后向外涌, 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枯竭。
闻既白蹙着眉,不太客气地替他检查着伤势,或许是用力按到了某处骨碎肉绽的凹陷,疼得慕星衍只能小声抽气,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卜随云看他额间霎时冒出一层细密冷汗,没忍住去劝解闻既白。
“师兄……下手轻点,他才挺过了抽筋揭鳞之痛,若是失血过多,又该如何是好?”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只要是见过慕星衍的伤,都会不由自主怀疑,人怎么能够流出那么多血。
闻既白漫不经心地又按了两下,找准位置后,“咔巴”一声将断骨接上,动作干脆利落。
“他命硬着呢,死不了。为了避免被发现,只能处理一下内伤,外伤要靠他自己慢慢愈合。”
“唔,精神还行,不枉我先前给他吃了那么多血蛭,就是有点浪费。”
慕星衍调息片刻,灵力在周身游走,伤口渐渐有了止血的趋势,人也恢复了些精神。
“谢谢。”他哑声道,“不过耽搁了这么久,你不怕岑如默发现吗?”
“发现不了。只要你做出一点牺牲。”
闻既白手中仍握着那条龙筋,离体一段时间后,龙筋便开始萎缩,上面的血迹也正在干涸。
“我要将这东西拿去交差,再看最后一眼罢。”
慕星衍果真定定地看了那龙筋一眼,情绪却没什么起伏,只是轻声道:“拿去吧。”
他看起来对无法化龙之事毫不在意,反倒勾起了闻既白的兴趣。
“你倒看得开。”
慕星衍扯出一抹释然的笑来,缓缓道:“从前也看不开。”
看不开,才会用极强的自尊心将司云落隔绝在外,故意选择忽略自己的心意,从而白白蹉跎了许多年华。
只要能够打破困局,让她回到他的身边,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无法化龙又如何?他本就只是半龙之身,况且他可以笃定,司云落不会因此就不要他。
闻既白没再说什么,将龙筋向暗室门口掷去,又被另一只手稳稳接住。
慕星衍这才注意到,门边的大片阴影中,竟然潜藏着一个人影。
因为失血,他眼前不甚清晰,只能眯起眼睛去看。
而那人自门后转出,赫然是与闻既白一模一样的面容。
*
岑如默离开不久,便在偏殿外遇见了刚从暴室出来的“闻既白”。
他仿佛是特意候在必经之路上,见了岑如默,便将龙筋双手奉上。
“闻既白”难得如此恭敬沉默,岑如默的目光落在他手心的斑斑血迹上,终究还是没有多言,径直自他手中取过那条独一无二的龙筋。
“师弟,你说应该怎么处置才好?”
岑如默并未点明,需要处置的是龙筋,还是慕星衍。
抑或者两者的答案其实并无差别。
因此“闻既白”只是低头行了一礼,沉声道:“听凭师兄吩咐。”
或许是因为刚见过血,岑如默总觉得他说话讷讷的,不比平时机敏俏皮,倒像是……回到了二人初识的时候。
他从前的经历,岑如默一清二楚,想到他极有可能是经由暴室,忆起了不愉快的过往,便还是放软了语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弟,只要你还认我这个师兄,我便不会亏待于你。”
“闻既白”道了谢,岑如默继续道:“慕星衍还有用处,暂且不能让他死了。至于这龙筋……”
他手上微微用力,近乎透明的龙筋便化作齑粉,随风散去,也断送了慕星衍化龙的所有希望。
自始至终,“闻既白”都没有过多的表情,面上一直淡淡的,不见任何愤慨与不满,像是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至于慕星衍的死活,更是与他毫不相干。
故而岑如默转身离开时,无意中忽略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忿恨和怨毒。
*
司云落伏在床上,把自己蒙在锦被里,看上去如同睡着了一般。
屋内没点烛火,一片漆黑,她蜷缩于黑暗之中,有意不去取放在门口的饭菜。
她一直在等。
虽然独自在暗处煎熬,加上之前血腥画面的刺激,让她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但为了见到慕星衍,她只能选择忍耐,再忍耐。
直到门边立了个斜斜的影子,在窗纸上被拉得很长。烛火摇曳之下,影子摇摇欲坠,恍如魑魅。
她才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偷偷向门边走去,而后藏在门后,静静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那人影似要抬手敲门,却又犹豫,俯下身去端起饭菜,在门口默然立了片刻,终究还是放下了手。
就是现在!
司云落猛然拉开门,看见了尚未转身的岑如默,以及他脸上没来得及掩饰的意外与慌乱。
她也不说话,只是顶着一双红肿的杏眼望着他,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那些饭菜上。
他这才恍然回神,急匆匆解释道:“我去换份热的给你。”
岑如默也不明白自己在局促些什么,而在他意欲离开之际,司云落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
如果认真细看,还能发现衣袖上的褶皱,正是她早先的杰作。
“我想和你谈谈。”
他终究没能忍心离开,司云落如愿以偿将他引进室内,却不急着开诚布公,而是自行用凤火加热了凉掉的饭菜,坐在桌边自顾自吃了起来。
岑如默坐在对面看她,耐心地等她吃完,气氛有种宁静的诡异。
等她终于用完饭,将空空如也的碗筷推到一边,正要开口时,岑如默却提前警告她:
“落落,你是聪明人,最好不要说出什么我不想听见的话。”
司云落没理会这类似威胁的话语,直接道:“我可以留在你身边。”
她如此坦然,必然有想要换取的条件。岑如默不会尽信,懒懒地拖长了音调。
“哦?条件呢?”
希望她不要蠢到让他放了慕星衍,那他可是会很失望的。
司云落不躲不闪,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要拿回我的一半神魂。”
这条件在岑如默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于他而言并无不可,因为他原本就是要将一半神魂归还她的。
他简单颔首,面上笼了层薄薄笑意。
“那是当然。不过我还以为,你会提些其他条件。”
“比如?”
司云落托着腮问他,眼神中充满探究。
岑如默也不愿主动提起慕星衍,坏了此刻的兴致,便道:“比如……让我给你一个名分。”
司云落“哦”了一声,又问:“莫非你没有这个打算?”
她面上毫无波澜,岑如默却仿佛看出了她的不悦,笑容又深了几分。
“自然是要给的。”
司云落接过话头,修剪圆润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一角。
“我也是这样想的。良禽择木而栖,既然慕星衍护不住我,也就没资格再做我的夫君。”
“在与他和离之前,我需要同他划清界限,顺便从他身上取回我的东西。”
原来说来说去,还是要再见慕星衍一面。
岑如默敛了笑意,直勾勾盯着她看,想从她脸上看出些说谎的端倪。
但她神情平静,始终不卑不亢地注视着他,并无半点心虚愧怍之意。
于是岑如默问她:“你真是这样想的?”
司云落斩钉截铁答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岑如默这才点了头,眉间隐有郁色。
“你想什么时候去?”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现在。”
想了想又觉得实在操之过急,勉强补了一句:“越快越好。”
岑如默半晌没有言语,在她越发忐忑时,才终于同意。
“去吧。”
司云落起身便向外走,身后冷不丁传来句“等等”,让她的脚步钉在原地。
那一瞬间,无数可能性涌上心头,让她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可岑如默只是取了件薄披风,拢在她的肩头,慢条斯理地帮她系着披风的系带。
手指拂过的地方,激起针扎似的颤栗与痛痒。
她屏着呼吸,直到岑如默大功告成,亲昵地替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碎发。
“落落,别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说】
1.今天是乖乖等着老婆想办法来见他的龙龙
2.小白:该骂人骂人,该救人救人
3.师兄当然知道落落在骗他啦,不过反正小情侣也翻不起什么水花,他还会视奸别人,可怕得很!
第191章 第191章
◎“我们和离吧”(二更)◎
夜间风凉,寒气侵体,司云落裹紧身上的披风,提着一盏摇摇晃晃的风灯, 依照岑如默指示的方向,到达了暴室的门外。
古旧的大门锈迹斑驳, 她犹豫片刻, 终究还是把手放在上面,用力一把推开。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借着风灯微弱的光芒,她不费吹灰之力, 就寻到了墙边静坐的那个身影, 一动不动宛若雕塑。
有那么一瞬间,她害怕他已经死了。
不然他为什么这样安静?
呼吸声在静谧的环境中分外明显,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慕星衍挺了挺背, 好让自己坐得更直。
他还活着。
司云落偷偷抹了把眼泪, 都到了这种境地, 他怎么还记得要在她面前逞强?
她不敢耽搁太久, 岑如默必然像之前一样,以水镜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机会只有一次, 她务必要将戏做足, 打消岑如默的疑虑, 才能更好地进行下一步计划。
她只希望,慕星衍能够理解她的弦外之音。
于是司云落一步步走上前去, 到了墙边的少年面前, 提起风灯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四周都是干涸的血迹, 唯有他一身月白衣袍洁净如新, 端坐于陋室之中,像一抹坠入人间的清冷月色。
可她明明记得,早些时候他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了。
不会有人好心到帮他换身衣裳,只能是他为了维持体面,用溃散的灵力强自施展了净尘术。
即使如此,她只在他面前站定片刻,便有丝丝缕缕的血迹从各处伤口渗出,重新染红了霜雪颜色。
似乎在黑暗中坐得久了,他思绪有些迟缓,眼睛微微眯起,待适应近处的光源后,才慢慢抬眼看她。
他苍白着一张脸,在见到她的时候,漆黑的瞳仁终于渐渐有了神采。
“落落……”
他扯着咬破的嘴角唤她,依旧是情人间的温柔呢喃。
那曾经吻过她无数遍的唇瓣,如今遍布伤痕,只是稍稍说上两个字,尚未愈合的伤口便轻易破裂,更显嫣红。
司云落极想伸手触碰他,拥抱他,亲吻他,可她不能。
她要时刻牢记自己来此的目的,哪怕说着最违心的话。
从慕星衍的角度仰望她,她像是临凡的仙子,携着唯一的光亮和温暖,降临在他的面前。
但此时此刻,她却完全没有安抚他的意思,而是僵着一张脸,语气森冷。
“不许叫我落落。”
这样的开场白显然会让人措手不及,慕星衍张了张口,没能再说出话来。
可她的眼是红的,泛着潋滟水光,明明就是才哭过。
是为了他?还是岑如默欺负她了?
司云落闭了闭眼,决定狠下心来,一鼓作气将话说完。
“慕星衍,你还没死啊?”
——还好你没死。
风水轮流转,如今竟也轮到她居高临下,对慕星衍这样说话。
“我听说你被抽了龙筋?那条龙筋呢?”
——告诉我它在哪里,我去替你寻回来。
他垂下眼眸,声音依然是沙哑的。
“被岑如默拿走了,大概是……没了吧。”
司云落心中痛楚更甚,面上却只轻蔑一笑。
“你从前是怎样同我说的?若是真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宁愿自绝于世,也不会忍辱偷生。”
“如今你已是强弩之末,又成了这番模样,还有何面目苟活在这世上?”
——活下去。无论是否能够恢复,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活下去。
“师兄已经向我承诺,只要我留在他身边,就同意将一半神魂归还于我。”
——我会想办法拿回我的神魂,不必替我担心。
她一口说了很多,慕星衍有些呆呆的,依旧执拗地问她:
“你留在他身边,那我呢?我怎么办?”
“我今日来,便是要同你说个清楚——”
司云落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泪意,强撑着说了下去。
“我们和离吧。”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直直劈中了慕星衍,他神思恍惚,眼神涣散,几乎听不清她接下来的话。
司云落将风灯放在一旁,主动蹲下身去,让他得以平视着她。
“从头到尾,这场婚事都是你的一厢情愿。我厌恶你还来不及,又怎会心甘情愿嫁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