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默转移视线,淡淡开腔:“前两天刚回北京。”
夏竹没想太多,只是感慨:“都好多年没见景瑜哥了。”
窗台有一盆绿植,夏竹盯着那照顾得良好的绿叶,轻声问:“你为什么选择在上海创业,而不是北京?”
这个问题被突然闯进来的外卖员打断,许默也没回,起身走向门口,接过外卖小哥递过来的餐食,同人说了声谢谢,转头叫夏竹:“先吃饭。”
夏竹偷偷溜进严肃、规整的会议室,拉开椅子坐下,将许默搁在会议桌的外卖餐盒全都打开,她留下那份肯德基,将剩下推到许默面前,让他一个人吃。
许默蹙眉,“就吃汉堡?”
夏竹咬了口鸡肉堡,笑着点头:“一个够啦。”
许默扫过她那张洋溢着满足的脸,冷漠道:“一年最多五次。”
夏竹疑惑:“什么?”
许默冷酷无情地补充:“一年最多吃五次肯德基。”
夏竹:“×&%¥#@……。”
看得出,脸骂得挺脏。
许默却装没看见,撕开一次性筷子,捧着装米饭塑料盒,低头一言不发进食。
他素养很好,吃饭不发出一点声音,仪态也很好看。
夏竹怨气满满地咬了口鸡腿堡,囫囵骂了句:“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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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许默专程备了礼去拜访这位长辈。
地点在安福路附近的一处私人洋房,夏竹也是见到人才知道,这位长辈是曾经赫赫有名的京剧大拿。
盛名最旺时,她的戏可谓一票难求。
如今人虽有雪鬓霜鬟之态,可精神抖擞,凭着那把好嗓子,隐约还能窥见年轻时的身段。
偌大的洋房只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帮佣阿姨,老太太已经年老不太识人,许默却全程尊重,几次提醒这次来意。
老太太得知他是为谁而来后,竟然掀开褶皱的眼皮,从花园里的躺椅里猛地坐起身,毅然决然砸碎手里玉做的烟杆,冷声询问:“她怎么不自己来?是没脸见过我吗?”
“除非我死,否则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当初的所作所为!”
文琴年轻时是老太太的关门弟子,也是老太太的杀手锏,本以为能培养第二个名角,谁曾想文琴竟然放弃大好前程,毅然决然踏入婚姻,从此不再唱戏,只为相夫教子。
老太太恨得咬牙,对外宣称再也不收徒,也跟文琴断绝关系。
这二十年来,两人一次也没拜访过。每次文琴都委派人过来送礼,却被老太太拒之门外。
许默是知道一点内情的,对于文琴当初的选择他也理解,对老太太的想法他也认同,所以他保持沉默,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尊重。
夏竹却被老太太突然问责的气势吓到,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许默沉默片刻,竟然伏低腰杆,蹲下身慢慢捡起摔成几半截的烟杆,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台,恭敬道:“这些年她一直记挂着您老人家。”
“当年的事儿,小辈年幼无知,不清楚事情真相,老太太勿怪。”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您老消气,别跟小辈置气。”
从小洋房出来,天空突然飘起密密匝匝的小雨。
夏竹坐在副驾驶,窗缝没合拢,秋雨顺着口子钻进来飘落在她脸上,密密麻麻的凉。
许默开着车慢慢进入主干道,脸上情绪不明。
夏竹看他情绪不高,转过头,摊开手心,任由那些细雨落在上面。
雨幕慢慢将整座城市包裹下来,仿佛头顶罩了层塑料膜布,怎么也看不清更远的山。
夏竹感受着车厢里的低气压,终于在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找到喘息的间隙,她侧过头看着脸部线条紧绷的许默,酝酿了一路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文姨当初放弃学戏……”
没等夏竹将后半句说完,许默先一步截断她:“因为我。”
夏竹表情一僵。
猜是这么猜,可事实摆在面前多少有点意外。
许默无奈地笑了下,表情却说不出的寡淡:“父母突然牺牲,文许两家局势大变,许多事儿等着人去了结。”
“姥姥、我、小姨,一个老了,一个还是幼子,而小姨以她单薄的身躯强行支撑了文家的巨变,守住了仅存不多的家业。”
“老太太就母亲和小姨两个女儿,怎么可能抵挡旁人阴毒的算计。可就是她这么一个柔弱的女人独自承担了这一切。”
“姥爷伤心过度去世,她甚至来不及多忧伤,就开始为我的将来做打算。而这第一步便是放弃她热爱的京剧事业,嫁入许家。”
“是我,是为了我,她才放弃的。”
说到这,许默声色暗哑了两分:“这一声声骂名也该由我来背。”
开到半路,许默突然停车,脸色苍白道:“汤圆儿,我有点累,你来开一段。”
夏竹愣了愣,什么也没说,松开安全带与许默换了位置。
封闭的车厢里,许默阖着眼皮,嗓音带着倦意道:“慢点开,不着急。”
夏竹疼惜地看向许默,想要安慰安慰他,却无从下口。
她终于明白,周肆说的那句“许默跟我们不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这一生背负了太多东西,注定不能随心所欲。
恐怕这二十八年来,唯一一件凭他心意的便是当初抛弃北京的一切,远走美国开拓属于他的事业。
一个人连自身都不自由,又何谈爱呢。
第39章
国庆假期北京人堵人, 夏竹没出去凑热闹,安心地待在家里改剧本。
原定的九月初进组,因为种种原因改到十一月。
汤倩脸上的伤疤经过精心治疗、医疗美容已经好得差不多, 上镜完全没问题。
夏竹从上海回京这大半个月一直在忙围读剧本的事儿。
演员提出异议的地方, 她能改则改, 不能改的还是坚持己见。
江逢比往常更严苛, 尤其是对女主角, 剧情前期女主被人疏远、冷遇,所以江逢也下令让所有演员刻意远离南舒, 一是为了更好的入戏,二是为了磨炼南舒的心智。
夏竹有时候都觉得做得有点过,可也明白江逢的苦心,没去刻意破坏剧组的关系平衡。
最让夏竹意外的一个演员是南舒,她是江逢力排众议选择的女主角,或许她自己也知道她的这个角色来之不易, 围读剧本时她最认真刻苦,几乎与夏竹心目中的女主角融为一体。
剧本围读了整整一周, 最后一天结束, 南舒主动找到夏竹, 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 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主动问她:“夏编,我对琢光这个角色有新的体悟, 您能给点指导意见吗?”
她尊重原创, 尊重编剧的呕心沥血, 也能够用自己的专业去解读角色,着实令夏竹高兴。
本来以为南舒被疏远会难受, 没曾想心脏承受力还挺强,没崩溃。
那天下午,夏竹陪她梳理了一遍故事线、人物脉络,南舒给她的感觉更加真切,如果不是她还没穿戏服,夏竹都误以为她就是琢光本人。
除了忙剧本,夏竹还在准备着手开编剧工作室。
许默从上海回来知道她有想法,私下跟她认真谈过几次,她没被他那些假设的困难吓到,坚决要开。
许默笑着支持,只说了句:“你尽管做,万事有我兜着。”
就是这句话给了夏竹无限动力,有独自承担一切后果的勇气。
国庆假期刚结束,隔天夏竹就亲自飞了趟上海,带着各种材料在上海那边的影视类园区注册了一个工作室,一周后找工商局挂牌,正式取名——「上海夏末影视工作室。」
至于为什么不在北京,全是因为北京这边没有财税扶持,而上海那边的财税扶持很有诱惑力。
还有一个原因是许默的新公司也在上海,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俩也算并肩作战。
许默也在背后帮了她一把,陪着她一手操办的人是林牧则,许默特意托他帮忙。在林牧则的陪同下,夏竹的流程走得很快,只花了一周时间就把所有琐碎的事全搞定了。
正式挂牌那天,林牧则亲自开车送夏竹去机场,路上他上下扫视一圈夏竹,最后莫名夸了句:“你俩还真是绝配。”
夏竹忙得焦头烂额,没听清他说什么,只顾轻嗯。
回到北京已经晚上,刚开机,许默的短信弹进来。
他人在停车场等她。
夏竹这一周过得十分狼狈,为了赶时间,几乎去各个地方天天跑流程,跟人见面,请人吃饭。
飞机停稳在停机坪,机舱门打开,来不及不等空姐说完那句“感谢您选择南方航空公司班机,下次路途再会”,夏竹拉着拉杆箱一路走出航站楼往停车场赶。
乘坐直梯抵达停车场,夏竹在原地转了几圈,准备动用手机时,不远处一辆熟悉的红旗h7朝她滴了声喇叭。
夏竹蹭地回头,对上那双温和、缱绻的眼,那一瞬间,夏竹所有的疲倦全都一洗而空。
她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辆红旗h7慢慢滑动到她身边,男人松开安全带,推门从驾驶座走出来,绕过车头走到她面前,第一句话就是:“累吗?”
夏竹顾不上行李箱,上前扑到他怀里,脸埋在他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的幽香,终于感觉这一路的奔波有了安定的可能。
许默察觉到她的反常,知道她这几天累得够呛,叹了口气,双手默默收紧她的肩头,圈住人,嗓音低低道:“这是你的选择,不能后退,只能往前。”
“不过我会一直支持你。”
夏竹听着许默蓬勃沉稳的心跳声,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西服外套,小声回答:“我知道。我不会后退的。”
“我要与你共进退。”
许默顿了片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心,笑着开腔:“我们回家。”
听到「我们」二字,夏竹心口骤然一股暖流划过,她慢慢松开手,抬眸朝许默璀璨一笑:“好,回家。”
许默见她满脸疲倦、眼窝深陷,眼皮泛青色,猜测她这几天肯定没吃好睡好,忙得晕头转向,他抬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俯身温柔地亲了下她的额头,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拎着她的行李箱往前走。
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许默钻进驾驶座,扣上安全带,从扶手箱里取出一杯珍珠奶茶递给夏竹:“喝点暖暖胃。”
夏竹接过奶茶,还是热的。
她感动地看一眼许默,他已经踩下油门,认真开车。
开出停车场,许默扭头问旁边喝奶茶的姑娘:“想吃什么?外面吃还是家里吃?”
夏竹其实很累,更想睡觉,她咬着吸管,神色恹恹说了句:“都行。”
许默看她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了,伸手碰了下她的后脑勺,低声呢喃:“睡会儿,到地儿了我叫你。”
夏竹轻轻嗯了声,放下喝了大半的奶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补觉。
许默开车很稳,夏竹在他的车里总能睡得很香,换了别人开车,她总是精神亢奋,怎么也睡不着。
想着想着,夏竹脑子一片空白,再也想不起一点回忆。
许默见她睡着,行车速度慢了不少。
等夏竹迷迷糊糊醒来,她已经躺在了柔软的床铺。
屋里漆黑一片,看不清东西。
夏竹凭着本能爬起来,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打开灯。
灯一亮,屋里的陈设一一映入眼帘,夏竹这才发现她已经回到七号院。
夏竹穿上拖鞋走出卧室,刚到客厅就闻到一股香味从厨房飘出来,夏竹隐约听见里头有动静。
她刚醒,脑子还有些迟钝,好奇地眨了眨眼皮,她朝厨房走去。
只见许默穿着白衬衫、黑西裤,有条不紊地在厨房熬汤。
那场面多少有点惊悚。
夏竹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问:“你在干嘛?”
许默听见动静,回头看向缓缓走进来的夏竹,轻描淡写道:“给你熬点汤补补。”
“饭马上好,等两分钟。”
夏竹缓慢地哦了声,绕过许默,从冰箱里翻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两口,她没骨头地倚靠在洗菜池旁,静静看着许默拿汤碗盛汤。
他衣袖挽了几圈,露出结实的手臂,昏黄光线均匀地打在他身上,显得脸部线条十分柔和。
至少跟办公室里的许默迥然不同,多了几分人夫感?
许默将砂锅里的排骨玉米汤全部倒进汤碗,抽了两双筷子,熟练地递给夏竹:“帮我把筷子拿出去?”
夏竹木楞地接过筷子,跟着他的背影走出厨房。
饭桌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安安静静喝着汤。
小半碗汤进肚子,夏竹差不多饱了,抬头看着对面许默挽着衣袖喝汤的许默,夏竹撑着下巴,一言不发看着他。
许默察觉到她灼热的视线,拿勺的动作一滞,轻描淡写问:“有事?”
夏竹摇头:“无。”
许默嗯了声,问她:“上海之行还顺利?”
夏竹不知道想起什么,立马起身丢下许默,独自钻进主卧,再出来,她背着手神神秘秘走到餐桌旁,直勾勾地看着许默。
许默喝完最后一口汤,抬眼问她:“有话要说?”
夏竹笑着摇头:“不是。”
没等许默问,夏竹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她摊开手心,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印章。
许默一眼猜出是什么,却没明说。
夏竹颠了颠手里的印章,眉开眼笑问:“工作室的印章,怎么样?好看吧?”
许默拿过她手里的印章看了两眼,瞥见「夏末」两个字,眼底的笑意深了许多,将那块小印章重新放回夏竹掌心,他轻声问:“怎么叫夏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