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舞出了这样的变故,秦渊的神色也冷了几分。
他朝张浦招了招手,张浦即刻走下去察看,细细端详后,说道:“启禀陛下,这绸带是新的,并无磨损痕迹,但断裂处却有许多毛边和割裂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下割断了,所以――”
秦渊了然,淡声道:“朕知道了。”
张浦躬身后回到原处,秦渊说道:“叫太医和医女过来给赵才人看伤,好生照顾。”
“今日是太后的圣寿节,朕不欲碍了太后的兴致,但偏偏有人要扫朕的兴。”
赵才人含着泪被人带了下去,宜德妃看看她刚刚吊绸带的地方,若有所思道:“两仪殿建成多年,横梁有所磨损也未可知,但若不是自然磨损,便是有人蓄意陷害了。”
她看向沈霁,微笑着问:“本宫记得负责两仪殿整修的是玉贵嫔,玉贵嫔可知近日进出来往的人都有谁?可真的处处都检查过了吗?”!
第131章
沈霁并不慌张,站起身说道:“太后的圣寿节上出此变故,臣妾身为筹办人之一,责无旁贷,还请太后降罪,臣妾甘愿领罚。”
“但两仪殿里里外外臣妾都经手查验过,皇后娘娘不放心,昨日还让云岚一道来检查过,都不曾出问题。若说是有人蓄意陷害,那便是臣妾和云岚走后发生的事,时间尚短,臣妾能一一查明,一定给太后和赵才人一个交代。”
一番话,不卑不亢,不仅直接将罪过揽在了自己身上安抚好了太后,还撇清了干系,反衬出她的用心良苦。
相对于宜德妃直接开口兴师问罪,高下立判。
这番话说得漂亮,秦渊颇为侧目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她直接了得的认错,没有哭哭啼啼推三阻四坏了皇室颜面,太后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反而略显不悦地看了眼宜德妃,此番言辞,实在有些小家子气。
太后沉声道:“在哀家的圣寿节上也敢如此造次,可见此人居心颇毒,既你如此说,那哀家就给你时间,让你细细查明。”
“坐吧。”
沈霁稍一欠身,恭谨道:“谢太后。”
一件不算小的风波就这样三言两语被沈霁化解,该起的作用非但没有起到,宜德妃反在高位心中落得一个小家子气不识大体的印象。
被反将一军,她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好看。
但宜德妃并未因此失态,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歉意地笑着说:“太后的圣寿节实在紧要,又出了这样的事,姐姐一时心急说错了话,玉贵嫔千万别放心上。咱们姐妹一起操办圣寿节,任何错误应当一起承担,怎能让你一人受罚?真说错,姐姐也脱不开责任才是。”
沈霁神色自若地笑了笑,抬手捋一把鬓边碎发,愈发显得她清媚动人:“德妃姐姐进退得宜,堪称臣妾们的表率。”
她既没说这责任在谁,也没应下宜德妃一同受罚的言论,只轻飘飘夸她进退得宜,乍一听是夸赞,但实际却是在说她变脸快,能屈能伸,明眼人都能听出里头的意思。
沈霁今日牙尖嘴利,宜德妃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头,却从容地坐下,不再开口了。
说多错多,她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能真的上了玉贵嫔的当和她争执起来。
见宜德妃沉得住气,沈霁眉梢微挑。
圣寿节是沈霁和宜德妃接掌宫权后办的第一件大事,任何一个人出了差错都不容小觑。
一旦出错就意味着心不够细,能力不足,不堪大任。
若日后再有什么过错,极有可能就会被架空,反而倚重另一人。
宜德妃虽明面上一直温婉纯良,从不与沈霁相争,可她的心思在沈霁这里,却是从未干净过。
只是沈霁多少觉得有些疑惑,宜德妃是聪明人,就算想要她在陛下和太后心中添上一抹自己难当大任的影子,也不该选在今日――太后的圣寿节上。
尤其还用了这么低劣的手段,在横梁上动手脚
,
让献艺的嫔妃出现意外,
以此来让众人觉得她对待宫宴敷衍了事,用心不够,这才让赵才人遇险。
何况此事漏洞颇多,且不说赵才人和她无缘无仇,在宫中也不曾和谁结怨,她一个无宠的嫔妃,沈霁根本没有动手的理由,加之筹办嫔妃献艺的事是宜德妃管着,怎么想都不是一个万全的主意。
若是旁人,恐怕就会认为这就是宜德妃的目的了,但沈霁在她手里吃过不少亏,知道她的手段。
宜德妃是最爱给自己留后手的人,她一贯喜欢打消敌人的戒备心,再转移视听达成真正的目的。
就和那年冬日,她和林氏联手先害了玉雅,让她为玉雅悬心之事,再将矛头对准她,让她险些滑胎一般无二。
沈霁猜不到宜德妃到底想做什么,但她知道她一定是想通过这件事来达成什么效果。
假如沈霁中了宜德妃的圈套,不曾化解今日的麻烦。
那么不管结果到底如何,她今日都不能完全洗脱干系,身上带着嫌疑的人,陛下和太后今日一定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她也就没了说话的余地。
沈霁的思路渐渐明悟。
宜德妃想让她今日在陛下和太后跟前说不上话,是因为她有话想说,而且沈霁一定不会轻易让她如愿。
想起方才文纾低头和宜德妃说话的模样,她掀眸盯向宜德妃,眼中渐渐带上些许略显讥讽的冷意。
原来是抽空想说林氏的事。
可惜,她算盘落空了。
赵才人一事过去后,殿内很快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氛围。虽说有人受了伤,可这个宫中一向很现实,赵才人久居无宠,所以无人在意,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歌舞升平中,珍馐美酒过了几巡,家宴渐渐到了尾声。
太后知道皇帝心中琢磨着林太傅薨了的事,眼神示意了他一番。
秦渊见状,知道母后的意思是圣寿节到这就差不多了,马上就要散席,这时候说起林太傅之事,既能昭告天下皇帝的仁义,也能显出皇家恩德,是最好的时机。
何况,林氏在朝中的人脉和权利树大根深,却大多都来自于老太傅的功勋,陛下亲自安排老太傅的后事,也能让重臣能臣都感到欣慰。
秦渊环视四周,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声音立刻如潮水一般褪去,殿内安静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了陛下身上。
老太傅薨逝是今天傍晚才发生的事,宫外的官员们早早就筹备着入宫赴宴了,得不到外面的消息,因此也都十分好奇,不知陛下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秦渊沉肃道:“今日是太后圣寿节,举国欢庆,本该是一件美事,但今日同样有一件哀事,令朕十分痛心。”
“林太傅今日因气血攻心在林府不幸薨逝,如今正停灵在林府。林氏上书给朕,说怕冲撞了太后圣寿节,不欲大操大办,预备明日下葬。但林太傅一生清廉,名满长安,更是先帝和朕的老师,满身功勋,乃是我朝的功臣,就这么让匆匆下葬,
朕心中过意不去。”
说到这,秦渊顿了顿。
下座的朝臣们听到这个消息纷纷三两对视,眼中流露出惊讶,但意外之余,又似乎觉得早有预料。
但陛下仁慈,看重情谊,哪怕撞上圣寿节也愿意好好操办这位元老,对他们这些臣子而言,实在是好消息。
大臣们纷纷起身,跪拜道:“陛下仁慈――”
秦渊垂眸看向他们,语气中露出惋惜和追忆之色:“老师的丧事要办得风光,停灵七日后,朕会亲自去林氏为老师送葬,并追封老师谥号为“文定”,以示哀荣。”
“其余的事,就交给礼部去督办。”
底下人跪成一片,有人欢喜有人忧,但林太傅的名声在这里,陛下又重视,不管内心是什么样子的情绪,面上都要表露出哀痛来。
待家宴散后,大臣们一个个地离去,等没有朝臣以后,宜德妃柔柔抹了两滴眼泪,起来福身说道:“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您允准。”
秦渊原本准备起身离开,见宜德妃如此,便打消了起身的动作,刚刚说完林太傅一事,她这时候起来,不外乎是因为林氏。
“说。”
宜德妃感激地垂泪,柔顺道:“启禀陛下,林太傅薨逝,臣妾亦很痛心。臣妾母族和林氏有亲,幼时也唤林太傅一声祖父,如今人不在了,每每想起十分哀伤。”
“臣妾知道,祖父从前最宠爱的就是林庶人这个嫡孙女,想来会病倒也有因为林庶人的缘故。”她忙跪下道,“林庶人罪不容恕,臣妾此言绝非是为了林庶人开脱,为她求情,而是肯请念在祖父的份上,陛下能够允准让林庶人的后半生能稍稍体面,不至于无声无息死在宫中。就当是全了祖父和林庶人从前一番祖孙情谊,想来祖父黄泉路下,也能走得宽慰些,更加感激陛下恩德。”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有林太傅这个已经逝去之人的情感寄托,加之他方才在众臣面前说过的那番话,秦渊很难不应允。
亦或者说,他最好是允了宜德妃的这个请求,既不影响什么,亦能两全其美,为他添一分美名。
但他迟疑了。
不为旁的,是因为沈霁。
林氏屡次陷害沈霁,对她言语侮辱,针锋相对,更是丧心病狂地在宫中行刺,本按罪当斩。
便是因为她姓林,是林太傅最宠爱的嫡孙女,又念着从前的情谊他才法外开恩饶了一命,只让她终生禁足在长信宫。
秦渊知道,沈霁的心中一定是不舒服的,但她一向体贴,再多情绪也不说出口,默默成全了他的考量。
难道如今又要对她法外开恩吗?
那沈霁该作何想?
其实秦渊知道,身为帝王,一切都应以国事为主,其余的都该是次要的。
但他就是见不得沈霁难过。
殿下的沈霁神色有一瞬的错愕,红润好看的嘴唇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看向宜德妃:“林庶人不久前才在宫中对臣妾行刺,不死已是陛下仁慈!德妃娘娘就算对臣妾再多不满,也不该说出这样的理由!”
宜德妃缓缓转眸过来,仍在捻帕擦泪:“这件事是姐姐对不住你,但逝者已逝,唯有哀思。林庶人固然罪不可恕,但陛下也已经重罚,且妹妹并未受到任何伤害,何须咄咄逼人呢?姐姐只是想让林庶人日后过得稍稍体面,不至无人问津默默死去,仅此而已,难道妹妹念着老太傅的颜面,也不肯松一丝口吗?”
她口口声声拿林太傅的死后哀荣作筏子,沈霁自知人微言轻,咄咄逼人无益,却始终心中憋屈,红唇紧绷,看着陛下不肯开口。
见状,宜德妃垂眸,眼中却快速闪过一丝笑意。
主位上,秦渊尚未开口,太后却发话了:“林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林太傅已逝,这要求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她终究是犯下大错,活的太体面也不像回事。”
“传哀家的旨意,从苦役里拨一个宫女进长信宫伺候林氏,旁的就不必了。”
宜德妃感念太后恩典,福身谢恩,沈霁则隐忍委屈,红着眼睛屈膝行了礼。
但无人看到,沈霁的眼中其实并没有半点不悦,她想要达到的,同样是这个目的。!
第132章
圣寿节家宴散后,陛下要陪伴太后回长寿宫,嫔妃们起身恭送,待人离去,也陆陆续续起身回到自己的宫中。
沈霁落到了最后才走,神色一直冷冷淡淡,不欲和任何人搭话,这幅样子落在谁眼中都会让人认为是她心中不快。
宜德妃牵着二皇子走到她跟前,满脸歉意:“妹妹,实在对不住了,姐姐从前和林氏终究有旧,祖父已故,实在不忍心。”
“你若心中过意不去,就都怪到姐姐身上吧,姐姐绝无二话。”
沈霁冷冷牵了牵唇角,皮笑肉不笑:“德妃娘娘说的哪里话,太后旨意,臣妾岂敢不尊呢。”
“林氏几次三番想杀臣妾,德妃娘娘心中应该也清楚,宫中行刺按律当斩,陛下早已法外开恩过了。”
宜德妃以帕掩唇轻咳了声,无辜道:“话虽如此,可太后既允下,那便说明是对的,妹妹心中再不满,也不要挂在嘴边了。”
说罢,她温柔看了眼旁边跟着的二皇子:“子戎今日也累了,跟母妃回宫歇息吧。”
宜德妃牵着二皇子离去,最后又回头看了眼沈霁的神色,见她神色依然冰冷,眼底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沈霁将这一切纳入眼底,淡声道:“回宫吧。”
太后今晚下令,那明日就会有苦役被送入长信宫,时间虽紧,却也来得及安排。
回宫后,沈霁屏退众人,唤来了青檀。
她垂眸思量半刻后,交代道:“青云之路作饵,他们会时刻用心的。”
“去吧。”
*
四月十二,长安是个不见日光的阴天。
清晨的冷风萧瑟,偶有几滴小雨滴答,仿佛暴雨将至。
早朝后,陛下换上常服,亲自去了一趟林氏凭吊林太傅。
与此同时,宸佑宫内,赏赐随着陛下去林氏凭吊的消息一同到了沈霁面前。
琳琅满目的好物件,不少都是陛下私库里的珍玩,沈霁随手拿起一幅,听说是哪个前朝书画大家的真迹,是意境颇美的一幅山水画。
沈霁记得陛下很是喜欢,时不时拿出来赏玩一番,她只是随口说过一句好看,这会儿便巴巴地送来了。
虽不是真的多需要这些,但她也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昨日太后做主赏给林氏一个苦役做宫女,她不愿意,陛下是拿来哄她的。
那是太后的圣寿节,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可能拂了太后的面子,何况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陛下觉得她也许会心中不快,所以才精挑细选了这么多好东西给她。
沈霁压根没有不高兴,但陛下的这份心意倒是难得。
她笑了笑:“霜唬好生收起来吧。本宫改日亲自向陛下谢恩。”
送礼过来的是张浦,他没跟着陛下一起出宫,反而被派到了沈霁这,恐怕也是陛下想看看她是什么态度。
这会儿见沈霁笑盈盈的,张浦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下来了,忙躬身笑着说:“娘娘喜欢,陛下定也是会高兴的。”
“既如此,那娘娘先歇着,奴才这就退下了。”
沈霁笑着摆手:“亲自送大监出去。”
*
只是平静尚未持续多久,午后,宫里就传来消息,说林氏出了大问题。
今日陛下去林氏凭吊林太傅,这本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但林尚书却在陛下面前明里暗里几次三番地表示想要尽快将老太傅下葬,言不愿意冲撞了太后圣寿,且林氏身为臣子,怎可让陛下为难。
陛下尚未表态,林尚书的三弟便疾步到了陛下跟前,跪求陛下为老太傅做主,说老太傅绝不会是病逝,定是有人动了手脚,言之凿凿真情实感,陛下便派人请来了仵作和御医一同诊断,结果真验出了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