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四处都看过了,也不见凝禅和虞别夜的身影,显然这两人应当都被困在了议事堂内。
困字大阵不是他这样的小妖能接近的。
但阮龄依然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是后来在他学会了凝禅教他的三五式剑招后,凝禅送他的,说是自己做傀的时候, 顺手打了几把剑出来, 挑了柄顺眼的给他。
阮龄紧紧握着剑柄,一瞬不瞬地盯着议事堂的大门。
他不知道自己明明没什么用却偏偏要来。
但他觉得, 自己就是应该站在这里,万一……万一凝禅会突然需要他呢?
议事堂内。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凝禅身上。
这殿内的无极境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过几人,去掉虞画澜和其他两位长老,便也只剩下了一个虞别夜。
若是这位虞别夜一手培养出来的山猫妖真的在此动手,虞别夜也确实……未必能有反抗之力。
毕竟那可不是真正普通的一只小妖,而是被誉为天下第二剑的凝禅。
更重要的是。
这只陪伴在虞别夜身边如此之久的山猫小妖,何时成了虞画澜的人?
是一开始,就是蓄谋已久的接近?还是后来虞画澜的一手好策反,只为了今日能够杀掉虞别夜?
无数猜忌中,处于视线焦点的凝禅终于慢慢抬起头来。
她的双眸不知何时变得染了绯红:“虞画澜,你说过,会保我族人平安无虞,那为何这份名单上,会有山猫妖一族的名字?”
虞画澜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名单本身便是一场最大的诋毁和杜撰,楚夫人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该不会真的有人信了吧?”
他话音落,脖颈上却倏而多了一道灵息密线。
是凝禅的灵息。
她抬手,声音变得更冷:“可惜我恰好知道,这名单所用的纸是誓纸,凡用此纸书写,便不可有虚言,否则执笔之手便会被誓言之力切碎。”
她一手牵着虞画澜脖颈上的灵息,悄然收紧,缓缓起身:“你敢在这张纸上写下,我没有杀山猫一族吗?”
“这有何不敢?”虞画澜笑意盎然:“我自是将他们藏到了天下只有我一人才知道的地方。你将此处的其他人都杀光,我便带你去见他们。”
他话音落下,谢柏舟的剑却已经到了。谢柏舟面色冰冷:“以别人的族人作为威胁,虞画澜,你竟是比我想的要更下作。”
“凝禅。”虞画澜被困字大阵箍住,无法动弹,只轻声吐出这两个字,他的笑容变得诡谲:“方才的那道声音,你明明也听见了吧?既然迟早要杀了他们,不如现在便来做我的刀,我为你解毒,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随着他的话语,方才绕在他脖颈上的灵息悄然转向,竟是将谢柏舟的这一剑阻了下来!
凝禅面色痛苦,却依然站了起来,她的剑此前和虞别夜的一样,被收在了议事堂的门口,但这并不妨碍她出手。
谢柏舟有些错愕地看向凝禅。
凝禅的目光却直直落在虞画澜身上。
她慢慢自自己的坐席上起身。
九转天的灵息激荡开来,整个议事堂之中,所有的灵息都向着她的方向卷动而来,连带着墙壁和屋顶都有了一些摇晃。
“如果……我说不呢?”凝禅抬眼,她的神色带着一丝出奇的平静和笑意:“你们都在等这一天,又怎知,我恰好也是在等你们终于要鱼死网破的时刻呢?”
她看向谢柏舟,带了歉意地一笑:“不是想要阻你,而是这人,我想亲自杀。”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她的面前开始有灵息漩涡出现,旋即,一只硕大方正的脚从漩涡里踏了出来,一脚落在了地上!
整个议事堂的地面都随之震动一瞬。
“那是什么?”
“……什么东西,她搞了什么东西出来!”
……
一片混乱和惊呼声中,巨大的木傀自灵息漩涡中现身,在傀直起身体的一瞬,议事堂的房顶竟是也直接被掀翻捣碎,露出了青空白云!
一片瓦碎之声,议事堂外的众人也都暂时停下了冲突对撞,纷纷向着这边看来,然后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啊,抱歉。”凝禅没什么歉意地开口:“我这傀,有点高,大家多多担待。”
众人:“……”
担待个屁啊!这是有点高的问题吗!
没听说谁家的傀是这样的啊!
凝禅的剑被缴了,但傀的剑还在。
那剑为了适配傀的身高习惯,对于凝禅来说实在有点重,也有点大,几乎有她三分之二个人那么高。
所以她拿剑的时候,几乎是拖着剑走的。
她没有理睬虞画澜,也没有理睬在虞画澜的指使下,周围向她攻来的兵刃。
因为她看到,稍远处的那一袭白衣慢慢站了起来。
虞别夜没有拿剑。
但既然困字大阵已经困不住他,放在殿外的剑便也不能被任何东西所阻挡。
他抬手便是满山剑鸣。
阮龄抱着怀中的剑,有些惊愕地抬眼——
稍远处囤放着议事堂中人的兵器的地方,所有的剑都开始震颤,甚至不仅如此,大家手中腰间的佩剑也都在这一瞬有了不安分的剑鸣。
一声清啸。
虞别夜的剑如长虹贯日,竟是就这样戳破了困字大阵,没入了议事堂中!
拿了剑的虞别夜,和没有剑的虞别夜,是两个人。
那柄剑落入他手中的刹那,所有人的衣袂与长发都被剑风激荡开来!
一切攻向凝禅的刀与剑在他执剑的一瞬,都有了一个近乎凝固的顿挫,下一瞬,便已经被这样浩荡的剑风扫落在了地上!
谢柏舟早已收回了剑,将祝婉照护在了身后,周身灵息震荡,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一人一傀一剑。
凝禅站在所有这些风波的中央,从被傀戳破的那一隅天空看了出去。
天上依然是一个句号和一个括号的日月同辉。
“我早就觉得有点奇怪,为何天空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凝禅倏而开口:“现在看来,这个问题,也是可以有答案的。”
她甚至没有环顾四周,而是就这样,将手中的那柄重剑有些缓慢地举了起来。
“除了聚起五颗命珠之外,我总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来打开这扇所谓的‘门’。”她轻声道,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到她的话语:“我想试试。”
回应她的,是虞别夜。
他说:“好。”
周围的一切震荡,一切不安,所有的喧嚣与尘埃好似都与傀旁边的少女无关,因为自有一人一剑,替她将所有的一切都挡在剑风之外,任凭她去做想要做的事情。
虞画澜手中掐诀,凝禅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他连试几次,不可置信自己的毒竟然失效:“你——你为何还能站在那里!你身上的毒呢?此毒没有解药,你怎会……!”
“果然无解。”虞别夜提剑看来:“我早猜到如此,只好预先替她解了毒。”
虞画澜还想问到底是用什么解了毒,一道爆裂无比的剑风已经自不远处向他急袭而来!
凝禅双手握剑,足尖一点,身形如鬼魅般,已经出现在了虞画澜身侧!
她的剑很重,挥剑便比平时要更多两分力气,而这却竟正好吻合了她此时的心境!
一剑落下。
一盏茶的时间恰至,虞画澜想躲,然而凝禅的这一剑太重太快,鲜血迸射之间,虞画澜竟是就这样被凝禅切掉了一只手臂!
那柄重剑下一瞬,已经在他的痛呼声中,接近了他的咽喉。
随之而来的,是凝禅带着轻慢笑意的话语:“我一直很想知道,谁告诉你我是山猫妖的?我们一族,名为辟邪,又岂是你这种宵小所能撼动的?我不过诈你一下,这些年,你造下的杀孽太多,连你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吧?”
虞画澜眼瞳一缩。
下一瞬,凝禅的重剑上有朱雀笼火燃起,灼热的火舌吞吐在虞画澜的肌肤上,也将凝禅极淡的瞳色照耀出了一片火色。
虞画澜盯着凝禅,他不是不想反抗,而是凝禅这一刹那的气势太盛,竟是将他周身的所有灵息都锁住,不得调动!
他明明是朱雀无极,此刻却被朱雀脉九转天的凝禅彻底压制,毫无反抗的余地!
火光太盛,将她的肌肤照得几乎透明,虞画澜在这一瞬,看到了凝禅的额心处,竟也有命珠的光芒一闪而过!
“命珠——!”虞画澜眼瞳一缩,惊愕道:“你是用命珠解了毒!是谁给了你命珠?他不要命了吗!”
“在逼出‘门’之前,我还是想要先杀了你。”凝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声音变得森然:“虞画澜,你该死。”
第48章
重剑下压。
凝禅的长发翻飞, 她的眼中火色燎原,说不清是她的瞳仁之中映出的原本的绯红,还是面前迸射的鲜血。
九转天·须弥。
虞画澜眼瞳骤缩, 他能听到自己的咽喉被切开的声音,刺耳渗人。
九转天·须弥锁死了他周身所有的灵息,他空有一身无极却无从施展, 所有的灵息都变得像是粘稠的胶水,没入他体内的同时,将他的灵脉一寸寸搅动粘连,直至无从流淌。
“玄武脉。”虞画澜的声音越来越哑,他的目光却极亮——又或者说,方才凝禅的朱雀脉力燃起的时候,他的所有注意力就已经从命珠上转移开来, 变成了某种凝禅看不懂的灼然:“你……为何通了朱雀脉,又会……玄武脉的术法?”
他不顾脖颈的血窟窿,已经带了“嗬嗬”之声:“就算是入了秘境……灵脉也不会变……为何你能……”
凝禅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回答他的意思, 全身向下,灵息和笼火同时游走在重剑的剑刃。
一声有些可怖的骨碎。
虞画澜的脖颈终于被彻底切碎, 头与尸首分离的刹那,凝禅下意识抬手,按在他的胸口,点了一式定魂。
她甚至自己也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娴熟。
然后, 凝禅才站了起来。
尸首分离, 一颗沾着血的命珠从虞画澜的胸膛里滚落出来,直到凝禅脚下。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
“虞别夜。”凝禅抬头, 看向为她挡下了所有攻击的白衣青年:“本想将这颗命珠给你,但我猜,你会嫌它太恶心。”
虞别夜面上不知何时溅上了血,他周身都是近乎暴戾的剑气,但他回头错眼看来的时候,目光却是温柔的。
凝禅于是抬脚,在谢柏舟和祝婉照震惊的目光里,灵息翻涌,一脚踩碎了虞画澜的命珠!
喀嚓——
命珠碎裂的那一刹那,时间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所有的一切再度变得像是慢动作,天旋地转之间,凝禅强忍着奇异的头痛,一手将重剑从方才太过用力而陷入的地裂中拔起。
这一次,她将重剑横在了自己身前。
“我能踩碎一颗命珠,就能毁了剩下的所有命珠。”凝禅冷声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既然你能将声音传递到我的耳中,那么我现在所说的一切,你应当都能听见。”
“打开那扇‘门’。”她的眼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赤红一片,血污与火色交错,她看着剑气纵横的虞别夜,看他在挥剑的交错之间偶尔的咳嗽,心底一片近乎麻木的痛。
时至今日,她才过分后知后觉地知道了一件事。
他的命珠,在她身上。
她与他初见的时候,他没有如今这么苍白且单薄。
这么多年来,他四季都要大氅,明明已是朱雀脉的天下第一剑,笼火却不能为自己取暖,四季都得披着大氅,握着手炉。
只是因为,他早就看出了她身上的毒,再将命珠给了她。
所以她从未毒发,从未在朔月之夜生不如死,所以她虽然不怎么喜欢剑道,却握剑便起剑罡。
因为那是他的剑罡。
无人应答。
凝禅眼中露出了一抹讥笑,她手下的力度再重三分,那重剑的剑锋将她的肌肤刹那便割裂,入肉几分。
她的脸上也终于带了几丝疯狂之色:“还是说,你觉得我之所言,只是说说而已?”
许久。
那道响起来过的声音,终于缥缈般又响了起来:“捏碎命珠,你也会死。”
凝禅洒然一笑:“好啊,那就一起死。”
她的视线里都带了一抹绯红:“我想明白了。如果这个世界只是一场游戏,那么命珠就是最重要的游戏道具。如果命珠被毁了,游戏自然也不能进行下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世界还会存在吗?你……还会存在吗?”
风吹过她的长发,凝禅的口鼻之中已经都是血红,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拉长,包括她的痛楚——
直到她的手真的按在了自己的命珠上,并且毫不犹豫地开始用力,试图将命珠摘下来!
凝禅神色镇定,意识也清明一片。
但痛已经席卷了她的全身。
原来取下来命珠,这么疼啊。
这样的疼足以让任何人昏厥,但凝禅知道,她不能倒在此刻。
她要清醒着,直至自己对或许是这一方世界的“天道”的威胁生效。
一片长久的沉默后,那道声音终于重新响了起来。
“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