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别夜接得极为顺手,眉眼却下意识舒展开来,等他真的极自然地就这么顺口吃了以后,他更愣了。
……为什么这个过程会让他觉得如此熟悉?他从善如流得有些过分,就好像这种类似的场景已经有过许多遍。
凝禅扔回草以后,也愣了愣。
然后,她有些恼怒地想了起来,自己在幡中世界里伪装成山猫妖,在虞别夜身边的那十年里,他就是这样打着让自己练习灵息的幌子,让她给他洗果子的。
虽说在初代妖皇那里,她选择了让所有人都失去这段记忆,但她作为招妖幡的主人,自然也成了所有人中,唯一拥有这一段记忆的人。
凝禅的神色阴晴不定了片刻。
她反复告诉自己,幡中世界里,大家没有记忆,发生过的事情,不作数。
半晌,凝禅盯着虞别夜吃了那株灵草,面色稍显好转后,冷不丁道:“刚刚我是怎么用灵息的,你看到了吗?”
虞别夜茫然点头:“看到了。”
下一刻,凝禅已经丢了一大把灵果和乱七八糟的灵草在虞别夜面前:“乱雪峰不养闲人,这些,都给我洗干净。”
然后,她也不等虞别夜回应,拂袖推门而去。
段重明挑了挑眉,给虞别夜递了个“虽然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你小子要自求多福”了的眼神,也起身走了。
凝砚本想要发作一通,结果一转眼,面前这小子已经沦落到了要去刷灵草,他一腔无名之火也没了落点,但他心里到底有些不爽,抱胸看了虞别夜片刻,指指点点道:“可要洗干净啊,晚点儿我是要来检查的!”
虞别夜虽然茫然,神色却是认真的:“一定。”
凝砚这才别扭地满意了点儿,转身要走的时候,恰看到虞别夜从怀里掏了个寻音卷出来看时间。
凝砚脚步一顿。
寻音卷这东西,功能就那些,但太琴天象那些人惯会敛财,硬是搞了一大堆不同的外观出来,甚至还出了定制选项。
临走之前,凝砚指定了定制元素。
要青色的剑穗,绿色的竹叶,红色的勾边和黑色的卷身。
他的目光紧紧落在虞别夜手中。
青色的剑穗被他苍白的手指勾住,卷在无名指和小指之间,绿色的竹叶图纹被他的食指按住,展开的寻音卷的勾边绯红,卷轴身一片鸦黑。
凝砚:“……”
凝砚:“?”
他倒吸一口冷气,艰难维持住摇摇欲坠的理智:“你这寻音卷哪来的?”
虞别夜没抬眼:“你阿姐给的。”
心中所想成为现实,凝砚压根没注意虞别夜对凝禅的称呼少了点儿应有的尊重,从“凝师姐”巧妙地变成了“你阿姐”,他脸色发青,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之前注意力都在别的事情上,虞别夜又哪里感觉不到凝砚满身的敌意。
他愿意在凝禅面前收敛所有的锋芒。
但不代表她不在的时候,他也会如此。
他在这儿慢条斯理地垂眸用灵息洗灵草和灵果,眼神落在自己手边的寻音卷上,耳朵却在听窗外的动静。
“阿姐。”凝砚的声音不高不低,咬牙切齿,还带了点儿阴森森:“我刚才看到了一只寻音卷,好生眼熟,好生喜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凝禅:“……”
凝禅:“!”
嘶。
后知后觉的一个嘶。
她怎么就忘了这事儿了!
当时事权从急,她哪里能想那么多,虽然段重明阴阳怪气提醒了一次,她也暂且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后来,更是直接把这件事忘了个十全十。岂料她还没来得及想起这事儿,做好善后工作,凝砚就已经自己发现了!
凝禅沉默片刻,想要解释一二却又无从说起,她眼神压根不敢放在凝砚身上,只能颇为心虚地移开目光,假装自己的耳朵突然受了伤,什么也听不到。
凝砚的冷哼一声接着一声,窗外的动静逐渐远去,颇像是凝砚一路追杀自己没心没肺将自己阿弟扔去脑后的阿姐去了。
虞别夜方才故意刺激了凝砚一句,却自己也没发觉,他的眼中始终带着点儿笑意。
和怀念。
亲情啊……
他将一株洗好的灵草放在灵匣之中,眼底温柔又残忍。
有人嬉笑怒骂,肆无忌惮,只为一只小小的寻音卷。
那是他贪恋却又只能远远相望的美好。
因为也有人尔虞我诈,口蜜腹剑,只想杀了这世间与自己唯一的牵绊。
当天晚上,兀自气呼呼的凝砚的桌子上,出现了两个寻音卷。
一个是凝禅给的,里面已经录入了她的灵息。
另一个崭新空荡,从放下的位置都可以看出一点犹豫,明显是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凝禅放下的那只寻音卷。
但再三犹豫之下,还是将这一只寻音卷留了下来。
凝砚在桌前看了会儿。
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谁给的了。
凝砚别扭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那只寻音卷也收到了怀里,注入了自己的灵息。
哼。
虞别夜这小子,勉勉强强,也还行吧。
第54章
给凝砚放了新买的寻音卷, 又绞尽脑汁重新定制了一款和虞别夜手里那只元素类似但完全不一样的之后,囊中空空的凝禅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说起来,少和之渊说好的灵石奖励还会发吗?
凝禅第一次有了那么一点点后悔。
早知道就应该等灵石到手了, 再谋与虞画澜撕破脸皮也不迟。
她长吁短叹了片刻,沐浴更衣,却没有着急躺下。
止衡仙君并没有因为虞别夜来自少和之渊而对他另眼相看, 反而或许因为凝禅在将虞别夜带走的时候,落了少和之渊十足的面子,在止衡仙君眼中,虞别夜便也多了点儿别的标签,否则也不会直接给他连上了三个醒灵大阵。
总之,虞别夜的房间和用度一应是最好,而凝禅的房间就在他旁边。
凝禅披散着长发, 一边用灵息烘干,一边看向了招妖幡的方向。
这会儿,瓜皮帽长辫子的幡灵正在研究灵石灯,她虽然只是一抹妖灵, 却能触摸到一切她想要触碰的实体,因而那盏灵石灯就在她的触碰之下, 一会儿亮,一会儿灭。
显然是跟着初代妖皇在那庙宇之中青灯古佛,从来见到的都是真正的摇曳烛火,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灵石灯这种稀奇玩意儿。
“只要及时添加灵石,此灯便会永不熄灭。”不消片刻, 幡灵已经看懂了, 她重新坐下来,娴熟翘起二郎腿:“有这种东西, 佛龛前何需有人守着长明灯,依我看,灵石灯也很不错。”
凝禅觉得这说法有趣极了:“不会觉得不够虔诚,也不够遵从命运吗?”
“虔诚?命运?”幡灵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词,她挑挑眉:“佛在心里,虔诚和命运就都在心里,我觉得灵石灯虔诚,便足够虔诚,我觉得我不服命运,那我便可以逆天改命。”
这话简直震耳发聩,霸道又睥睨,说出这话的幡灵的身形都显得高大了许多。
凝禅看了她片刻,倏而问道:“这是你说的,还是妖皇说的?”
幡灵脸上有了明显的被戳穿后的错愕:“……你怎么知道是她不是我?”
凝禅只是笑,并不回答她,转而问道:“之前在地煞阵里,你说你看清了,你都看到什么了?”
说到正事,幡灵不再翘腿,她的坐姿端正,神色也变得严肃,回忆时的语气和表情却也带了匪夷所思:“我看到了我不能理解的妖。”
怕凝禅不懂,她语速飞快地继续道:“所谓招妖幡,如你所见,其实便是群妖绘卷。凡是在绘卷上的妖,都被拘走了一魄,所以我才能号令群妖。”
这并不令凝禅意外,她如今成了招妖幡的主人,便是幡灵不说,她也对此略有所觉。凝禅想了想,道:“但你与妖皇在幡中世界自困千年,外界早已天翻地覆,如今的妖族与千年前有所不同,也理应是正常的,却不知你所说的不能理解的妖,是指什么?”
“是的,妖族迭代,总有新的妖类出现。”幡灵颔首:“而我身为招妖幡的幡灵,我的双眼之所见,便本就是绘笔。”
她稚嫩的声音里在说出接下来的话语时,好似自带了某种来自上古时代的音韵。
“凡吾所见,皆入吾卷,魄为吾用,尊吾号令。”
凝禅这才真正有了些惊讶之色。
之前她只当幡灵不过是招妖幡生出的妖灵,却没想到,原来幡灵本身才是这招妖幡之所以能号令群妖的关键所在。
那……
凝禅思绪一顿。
幡灵也见到了虞别夜,难道此刻,虞别夜的一魄也被幡灵拘来了?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妖族超出了我的号令能力。”幡灵继续道:“譬如妖皇的真身,以及一些上古时可以被称为‘妖神’的大妖们。当然,绝大多数这些大妖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似是不经意般补充了一句:“隔壁躺着的那位,我也号令不动。”
然后又小声补了一句:“不过我看也不用我号令,出了事儿他跑得比我还快。”
凝禅只当没听见也没听懂,她神色如常,继续问道:“那么,你所说的不能理解的妖,又指什么?”
“如你所说。”幡灵认真组织语言:“妖潮里的那些妖……它们的躯干上,确实有一些组织部分看起来并不属于妖族,而更像是人类。虽说大妖化形会无限趋同于人类,妖族若是有什么衍化方向,说不定也会跟着人类的外形走,硬要去解释它们外形的奇异也是能解释通的。”
“但最重要的是,”幡灵抬手,指了指自己:“我,这双能够拘魄入绘卷的眼,明明能看到它们的六魄,却不能在招妖幡中落下哪怕一笔。”
“就像是……”
幡灵顿了顿,皱眉片刻,才开口:“就像是,它们明明有着妖族的外形,我分明也能从它们身上感受到妖族的气息甚至血脉,但它们却并不是妖。”
她的眼中有了一丝茫然:“可它们如果不是妖,又能是什么呢?”
幡灵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起身落在招妖幡上,想要翻找一番幡中已经被记录的妖族,看看是不是自己在幡中世界数千年,记忆已经不如从前。
凝禅并不阻止她的动作。
她的眼中更多了一层深思,她有几次欲言又止,却又到底忍住了。
招妖幡现在属于她。
不代表以后一定都属于她。
且不论虞画澜,如果招妖幡在她手上的消息传出去,她毫不怀疑,甚至合虚山宗的某些长老抑或峰主,也会按捺不住。
此前段重明和凝砚在此时,都没有发现幡灵的存在,可幡灵却分明可以触碰到灵石灯,这说明如果她自己想,是完全可以被别人看到的。
幡灵足够坦诚布公,说了招妖幡的关键所在,这也只是因为,即使她不说,她作为招妖幡的主人,也迟早会知道。她……还远不到可以被信任的程度。
招妖幡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她却已经有了些亟待验证的猜想。
甚至招妖幡的无法拘魂和不知晓,也侧面佐证了一些什么。
过了片刻。
凝禅突然又问了一句:“所以隔壁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妖?”
“应龙啊。”幡灵答得极理所当然:“他才进入幡中世界,我和妖皇就看到他了,他应该是她不知道多少辈的后代吧?不过说起来……为什么这一代的妖皇要和人类混在一起?真是好奇怪。”
凝禅这次是彻底愣住了。
她猛地看向幡灵:“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了!就算我不确定,妖皇总不会看错自己的血脉吧?”幡灵大声道:“而且刚才他救你的时候,龙鳞都快盖满他全身了,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看错?”
凝禅久久没了言语。
她看向墙壁。
墙壁的另一端,在醒灵大阵之中的少年刚刚溜出去了一趟,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他没有走出她的灵识范围,所以她知道,他是去买了一直新的寻音卷,放在了凝砚的
楠諷
桌子上。
然后轻手轻脚地重新躺回了醒灵大阵中,直挺挺地重新躺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