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了小世界后,他确实有意无意遥遥缀在了她身后。
要说动机,大约是想要再看一次她的剑。
他想知道,那样奇特的熟悉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但这一行同路,也并非完全是为了这件事。
而是因为,他要寻找的土蝼妖……也正好聚集在这个方向。
结果剑没见到,见到了从天而落的巨盾不说,这一路上,他又遇见的这只土蝼妖,对付起来着实有些吃力。
但这些过程,理应也是她所不知道的,更不用说她会因此而生气。
醒灵阵的作用下,他全身的皮外伤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虞别夜垂眸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陷入沉思。
他不至于自恋到觉得是因为自己受伤了,她才生气的。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虽然道过歉了,但此前自己用剑指着她这件事,她或许还在生气。
如果是这样,这位合虚山大师姐的脾气……
可能是真的不太好。
又顿了顿,虞别夜心里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三个字。
但可爱。
第6章
六个时辰,若是入定,也不过瞬息眨眼。
但在这样难辨的夜里,六个时辰仿佛被无限拉长,变成了脚下不知通往何方的路,和未知的天明。
恐惧久了,会变成麻木。
梁瑶岑脸上最初的紧张都消失了大半,她提着檐下铃,步伐也变得不太轻盈,颇为有气无力道:“老唐啊,这还不如刚才听我的,一起送祝师妹回去,你到底为什么要阻止我啊。”
穿好衣服正了衣冠后,唐祁闻显得稳重了许多,他牵着梁瑶岑的手,有点无奈地低声道:“你忘了吗,唐花落是我堂妹。她也去,我也去,大家会怎么想?”
梁瑶岑显然这才想到这一层,很是瞠目结舌了片刻,然后幽幽叹了口气:“那隐雾一散,我们就捏命牌。”
唐祁闻轻轻“嗯”了一声。
夜太静,凝禅离得又近,这话自然也落入了她的耳中。
她心头猛的一跳,又想起来了一段原书里的剧情。
那日唐花落蒙冤时,她故意提及了望阶仙君震慑大家。但其实按照剧情和她上辈子的经历……
望阶仙君没能出这个死关。
人有四方脉,四方脉至高为九转天。修满九转天后,渡劫破境,可至无极。
九转无极境,这世间也寥寥无几人——三大宗门的掌门与几位长老,祀天所那位不出世的天生无极境,仅此而已。
但九转无极,寿数虽绵延不断,终究不是长生。
望阶仙君,寿数将至,若不顺应天命,恐怕只剩下不过十载春秋。
所以他闭了这个死关,想要试试自己是否能勘破无极之上,做那千古第一人。
他失败了。
彼时唐花落也曾怨恨过,恨自己的父亲为何非要如此,便是只剩下十载,有他在,她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直到她终于见到了望阶仙君的遗书。
他贪这寿数,确实是贪恋人世间。因为这人世间里,他多了一个女儿。
这一生,他醉于道途,又掌合虚山门,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一个后代,然而他却在听到唐花落喊出第一声“爹爹”的时候,骤感天命,得知自己大限将至。
他早知有这一天,也早早坦然。可看着面前的幼女,那一腔坦然,尽数化作了不甘。
他不甘这么早离开。
他想看她长大。
这才是他明知不可为却非要为之,去闭这个死关的真正原因。
或许也是他闭了死关,却无法勘破的原因。
三尸重生,尘埃染心,执念难破,谈何飞升?
唐花落怀疑过望阶仙君的爱,她觉得他冷漠,自私,心中没有她分毫。
却从没想过,自己的爹爹为了她,可以对抗天命。
——只为多伴她一载。
可即便望阶仙君陨落于死关之中,唐花落也本应不会如此结局的。
执掌天下三大宗门之一这么多年,即便望阶仙君并不贪图名利,也没有刻意栽培,但他出身的唐家,也早已成为了不容小觑的修仙世家。
只是修仙到底讲究天份,唐家这些年来,确实没有出过什么好苗子,直到唐祁闻的出现。
唐家对唐祁闻倾注了极大的心血,送入合虚山宗,与唐花落一起长大,兄妹关系也极好,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在一个小小的灵犀秘境中丧了命。
唐家从此一蹶不振,凝禅甚至都想不起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原书里好似也并未再提及只字片语。
也不是不能理解。
当一个世家甚至没有一个七星天抑或八荒天的前辈时,世家便也不能被称之为世家了。
而这一切的起点,竟然便是唐祁闻之死。
将这一切都串起来了以后,凝禅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更加重大了!
上一世,她二话不说,转身就去了沧魁山,等她回来,又恰逢望阶仙君陨落,她哪里知道这其中竟然还有这么多细枝末节。
念及至此,凝禅悄无声息地将此前从唐祁闻身上收走的灵识,又落了回去。
小情侣黏黏糊糊地在低声说着些小情话,再顺着灵识清晰地落入凝禅耳中。
不得不说,在经历了灵识亲眼所见的震撼后,无论听到了些什么,凝禅都有了一种泰然处之的镇定。
针眼都长了,难道还怕听墙角?
……别说,凝禅甚至还听出了点儿乐趣。
听两人吵吵闹闹,凝禅眼中忍不住生出了点儿笑意,嘴唇也弯了弯,却在不经意间侧头的时候,恰对上了虞别夜的一双眼。
他的眼瞳极黑且冷,眼尾微微挑出一点旖旎,让他的眉眼漂亮得几乎可以用冷艳来形容。然而此刻许是隐雾让稠黑的夜更多了朦胧,他看向她的目光,竟好似带了一层如小鹿般的清澈与湿漉。
就像上一世她第一眼见到他时那样。
凝禅:“……”
冷不丁想起,凝禅哪里还有半点好心情。
死去的回忆怎么又在攻击她了!
可恶!
凝禅脸上的那点儿听墙角听来的笑意顿时没了。
堪称一个笑容消失术。
她冷着脸,飞快转过了头,加快脚步,长发都因为步履匆匆而被带起了弧度,只留给了虞别夜一个漠然的背影。
虞别夜无辜地眨了眨眼。
果然是还在生气啊。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但他知道,这是自他步入灵犀秘境以来,心情最轻松的一刻。
黄昏长夜,再到白露未晞,光照亮了这一夜未眠也未曾停下脚步的合虚弟子们,众人的脸上都有些倦色与疲惫。
第一缕光落下,昭示着这六个时辰的难捱时光终于过去。
大家互相对视几眼,有人低声问道:“你要捏碎命牌吗?”
“我也不想的。但我还是觉得,命更重要,师尊若是责罚,便责罚吧。此处情况特殊,他多少应该会谅解的。”归至宾苦着一张脸:“我只希望他不要让我抄他的字。”
众人眼神微妙地在他胸前的“妇之宝”上落了一瞬,又默契但难忍笑容地移开,还多了点儿同情。
“是啊,我是来历练的,不是来找死的。那可是土蝼,我四象天之前绝不可能和这玩意儿正面交手。”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土蝼看起来比《万妖图鉴》上的模样好像更狰狞一些?”
“但是听梁师妹他们说,凝大师姐对付的还算轻松?”
“是啊,四象天的乱雪峰首席凝大师姐对付得轻松。”那师妹在前几个字上加重了音:“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两仪天还是来灵犀秘境之前才转满的吧?”
如此议论纷纷,落入凝禅耳中。
她只是听,没有插话,此前她就说过,去留随意。但此刻听到众人几乎都决意要走,有些摇摆的弟子见到其他人都走,也逐渐下定了决心后,凝禅还是觉得轻松了许多。
她确实不希望这些弟子与土蝼正面对上。
再兴许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隐雾开始变得稀薄。
日出的瑰色穿透沉灰的雾气,凝禅的神识终于可以冲破桎梏,落在隐雾以外更远的地方。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便转头道:“可以捏命牌了。”
经过这一夜几乎堪称折磨的前行,这群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与磋磨的弟子们多少已经有些难以承受,更何况,谁也不能接受自己在灵犀秘境这种地方还要等待一场生死未卜,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捏碎命牌。
光一道道亮起,凝禅在心底默数着数字,神色也逐渐轻松起来。
数到第二十四的时候,凝禅看到说着要第一时间回去的小情侣竟然还没捏命牌,不由得有些惊讶:“你们怎么还不走?”
梁瑶岑笑吟吟迎上来,大声道:“我们想和大师姐您一起走!”
凝禅也弯了弯唇角:“我等你们都走了,很快就来。我总得看清楚你们都回去了,才能回去啊。”
“也是。”梁瑶岑点了点头,手已经放在了胸前的命牌上:“那大师姐一会儿见!”
凝禅冲她挥挥手,在心底数了个“二十五”,正要冲唐祁闻点点头的时候,她腰侧的永暮却开始近似疯狂般颤动了起来!
不,颤动的不止是永暮,还有脚下的地。
这一日,灵犀秘境的日出极美。
那样灰白发闷的天幕被朝霞刺破,天地万物都身披一层薄光。
但无人有闲暇欣赏这样的美。
因为地平线的彼端,熟悉如噩梦般的巨大土蝼妖角几乎连成了一条望不到边际的线。
那些本来只是成群而行的土蝼,在隐雾彻底散去的那一瞬,似有所觉般,齐齐向着凝禅所在的方向转过了头。
这一幕太过可怖,梁瑶岑忍不住惊叫出声:“大师姐,这是——”
她的话语未能说完。
因为唐祁闻已经冷静地伸出一只手,按着她捏碎了命牌。
梁瑶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唐祁闻在凝禅有些诧异的目光里抽剑,折身,声音平静:“大师姐先走,我断后。”
凝禅看了他片刻:“你命牌出问题了。”
她用的是肯定句。
唐祁闻顿了顿,苦笑一声:“果然还是没有瞒过师姐。是,我也是昨夜才发现,我的命牌上,没有灵息。”
命牌之所以能起到瞬间传送的作用,本就是因为其中灌注了大量的灵息,又镌刻了极为复杂的激活灵阵,这样才能在瞬间触发。
没有了灵息的命牌,便成了真正的名牌,除了写了个名字之外,毫无用处。
唐祁闻顿了顿,声音开始变得慷慨激昂:“吾辈修仙之人!不应贪生怕死!趋利避害!我定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师姐!您放心的去!这里就交给我!”
真可谓悲歌感慨,浩气凛然,义薄云天。
……如果不是对着一群土蝼,并且是一个菜鸡两仪天,试图保护她这个四象天的话,可能更合适一点。
凝禅:“……”
唐家这一代的希望,怎么是个憨批?
这很难评。
唐家在他手上,真的能振兴起来吗?
远处的土蝼开始奔腾,地面的颤动更加厉害了一些,凝禅看着唐祁闻微微颤抖,却死撑着不动的背影,叹了口气,倏而抬手,有些暴躁地将自己胸前的命牌扯了下来。
然后上前两步,一把按碎在了唐祁闻胸前。
灵息灌注在他的命牌之中,唐祁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大师姐你——”
凝禅不耐烦地竖起一根手指:“嘘。你太弱了,赶快滚回去。”
唐祁闻:“……”
唐祁闻确定,自己在被传送回去之前,听到了一声轻笑。
凝禅也听到了。
她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虞别夜,半晌,冷声道:“你不走?”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虽然只简简单单说了这三个字,但落在虞别夜耳中,他就自动翻译成了一句新的话。
——“你以为你不弱?还不快一起滚?”
他甚至很笃定,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凝大师姐,就是这个意思。
他应该生气的。
但他的心情竟然有种奇异又古怪的愉悦。
如果要仔细解释这份愉悦的话,大约是他过分敏锐地发现,这位大师姐的暴躁分明一视同仁……但在面对他的时候,却又多了一丝很难形容的温柔和奇特的挣扎。
他从未见过这样复杂的情绪。
却又下意识想要更多。
所以他不仅没走,还抬手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鞘上。
土蝼掀起的妖煞气几乎已经近在咫尺,长风吹起他的发,露出他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不走。”
腰间的剑出鞘一寸,虞别夜顶着凝禅有些古怪的目光,露出了一个生涩且略带腼腆的笑。
“我觉得,我还行。”
第7章
……你还行个屁。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衣服上的的血渍和你自己现在的脸色再说话。
之前被土蝼搞得灰头土脸满身是血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还行?
凝禅硬生生按下了骂脏话的冲动。
再按下了甩一句“你行那你上,我先走了”的冲动。
这一个顿挫间,虞别夜已经站在了她的前面。
留给她了一个削瘦挺拔的背影。
凝禅短暂地恍神。
这个背影,她看了百年。
从虞别夜的青涩的少年时期,一直到真正独当一面,臂膀逐渐宽厚的青年时期。
十四岁的虞别夜比十六岁的凝禅高出一个头,等虞别夜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她的脸颊恰堪堪能贴在他的胸膛。
其实她是习惯了回头找他的。
但每次大敌当前,她看到的,总是如现在这般的,他的背影。
背影挺熟悉。
……就是这藏青道服看起来,实在有些碍眼。
当年她给他买的哪一件不是最好的料子最时兴的款式,何时让他穿过这么粗糙的布料,这么简陋的款式。
除了一穷二白的散修和做苦工的外门弟子,她还真没见过有别人穿这种最基础的道服。
真是白瞎了他那张脸。
以虞别夜的实力和潜力,走到哪儿,不得捞个内门亲传,更不用说,他姓虞。
——少和之渊的宗主,与他同姓。
说起来,当年她把他捡回去的时候,他穿的是这件衣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