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手早已遍布每一个门派,这天下的每一个角落。我猜,他们也曾向段峰主发出过邀请函,但他拒绝了。”
“他拒绝,但他也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修仙之人,除魔卫道,护卫苍生,死得其所。
但如若不是呢?
凝禅继续道:“这世间有人踏踏实实,于深夜追逐明灯,行止于独木桥上,日日夜夜,追寻大道。却也有人……另辟蹊径,不惜让苍生涂炭,血流漫天,让自己的双手沾满无数条命,以这些死不瞑目的枯骨为自己搭出一条通天的路。”
段重明的眼瞳慢慢睁大。
他早就通过殷雪冉带来的消息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另有蹊跷。
却从未想过,这背后的原因……竟然如此。
他因愤怒而颤抖。
却又为自己父亲的宁死不从,甚至慨然赴死而骄傲。
“止衡仙君是来抓我的。”说完这些后,凝禅起身,已经对地上的这具止衡仙君的尸体失去了兴趣:“因为我和凝砚生而觉醒了两条四方脉。”
段重明猛地回过神来,只觉得脑子快要转不过来,脑瓜子嗡嗡的:“等等,你俩为什么能觉醒两条四方脉?”
前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的话语,在这一世却变得轻易。
凝禅摊了摊手,无辜道:“因为我俩天生就是半妖血统啊。”
段重明:“……哈?”
他神色古怪地盯着凝禅看了许久,终于慢慢开口:“所以说,我永远追不上你的修为,就是因为你比我多了条四方脉?”
凝禅:“嗯咯。”
段重明沉默片刻,如释重负:“我靠,你早说啊,早说老子就不这么苦苦追赶了,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活得有多累吗!搞半天你只能算半个人?”
凝禅和凝砚从来都是下意识选择隐藏自己是半妖血脉的事实的。
人类这个种族,从来都是排外的。
她不想赌。
尤其在她不够强大的时候,她不想给自己和凝砚的生活带来任何一点伤害与波澜。
她想过段重明在知道了这件事后可能会有的反应。
却唯独没想到这种。
不得不说,段大师兄的脑回路……依然是这么难以琢磨。
她盯着段重明看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半个人?”
她笑了一会儿,笑又变得恶劣:“对了,忘了有没有告诉你了,虞别夜的原身也是妖,不半,纯粹的妖。”
段重明:“……?”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凝禅看了会儿:“不是,合着这么多年来,整个渊山加上我,总共有一点五个人?”
像是怕凝禅不懂,他还解释了一句:“我一个,你零点五个人。”
凝禅:“……”
神他妈零点五个人。
她翻了个白眼,不打算再和他纠缠这个话题,转身就走:“我去看看虞别夜搜完魂了没,阿砚被祀天所抓走了,我也要走了。”
段重明正要低头再看看止衡仙君的四方脉,闻言倏而顿住:“你说什么?”
凝禅没有想要重复一遍的意思,挥了挥手就要上山。
段重明却站直了身子:“等等。”
凝禅有些莫名,停了脚步回头看他。
段重明道:“祀天所那么大,各个地方的分部又实在众多,你就算去了,要怎么找阿砚?”
凝禅没有办法,凝禅只能杀穿祀天所,再酷刑拷打逼问。
段重明看她骤而凝固且有些心虚的眼神就已经懂了。
“我有办法能找到他在哪里。”他在夜色中开口:“你有秘密没告诉我,我也有,就当我们扯平了。”
凝禅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段重明笑了一声,有些散漫地抬起手,虚虚点向自己的双眸:“我的血源脉力,名为【重明】。”
重明,可观天下。
第94章
凝禅回身看向段重明的眼瞳。
那双眼看起来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凝禅知道,只要她说一声好,眼中的眼瞳就会变成重瞳。
重明观天下, 用的便是这双世间仅见的重瞳。
是的,前世的段重明,也开过重明。
他的眼底会变成一片纯红, 将重瞳勾勒出一片赤红近紫的光。
他会看见天下,看见一切自己想要看的,世间的一切魑魅魍魉都会在重明之瞳下无所遁形。
在这种情况下,确实再适合不过。
但凝禅却摇了摇头。
“大师兄。”她极少这样称呼他,每每这样说的时候,过去总是带着几分戏谑调侃意味,但这一次, 她却喊得郑重:“重明是用来观天下的,不是用来找人的。”
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不可轻易开。”
“这怎么算轻易?”段重明也笑:“如果这件事还不重要,又有什么事情更重要?”
凝禅沉默片刻。
却还是摇头:“不可以。”
段重明终于慢慢收了脸上有些漫不经心的笑, 他盯着此刻格外固执的凝禅看了片刻,倏而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凝禅确实知道。
这世上哪有可以无限制使用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的血源脉力。
如果说四方脉是来自四方神兽向众生的借力, 那么血源脉力就像是人类星点获得的,除却四方脉之外的另一脉力量。
使用这样的力量,都会燃烧自己。
便如止衡仙君将最终败给欲.念,反噬到了自己身上。唐家的瞳术可以眨眼之间便夺人性命,但这等力量若是用多了, 便会逐渐失去视力, 直至眼盲,再也无法将任何人的身影倒映在自己眼中, 自然也就无法在使用这份力量夺去任何人的性命。
这是一种剥夺与惩罚。
而重明之所以不可轻易开,便是因为,重明观天下,是以燃烧消耗生命为代价的。
段重明的母族姓氏为山南,而今,山南一族的血脉,世间也只剩下了段重明一个人。
这便是因为,他们观过太多次天下,所以山南一族,无人长寿,无人善终,最夸张的时候,甚至族中极少有超过四十岁的长者。
段重明出生的时候,山南一族已经非常凋零了。
一个几乎注定不能活得久的家族,自然早就在灭亡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们想过很多种办法。
隐居,散入人群,争取一生都不被发现自己的血源脉力,甚至有人尝试过将自己血脉之中的这一份力量剔除出去。
却无一成功。
隐居者终究为天下而现身,散入人群却也终究难以忍住使用这样一份力量。这天下太大,观天下的能力和责任又太重,在生命与天下之间,山南一族,从来都做不到自私到底。
将女儿嫁给求娶的段轻舟时,山南一族的组长存着为自己这一族到底存一条血脉的想法,恳求段轻舟不要告诉别人自己妻子的身份,并且取掉了山字,为自己的女儿改姓南。
段重明从来都觉得自己的母亲名叫南易。
他的童年也确实非常幸福,山南一族只是书本上的白纸黑字,那样惨烈的命运似乎与他毫无关系,而山南族族长的私心也好似已经得以实现。
直到他在四岁第一次觉醒血源脉力。
那时的他还不能真正掌握这种力量,他的眼瞳虽然已经是重瞳的模样,但他其实并不能真的看到
南易用布条缠住了他的眼睛,他从此目不能视。
但段重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虽然不解,却并不会不听南易的话,反而觉得有点有趣,还挺酷,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重瞳意味着什么。
可小孩心性,段重明五岁那年,到底在与别人玩耍的时候,神神秘秘地给别人看了一眼自己的瞳孔,然后成功地收获了一大堆震惊。
段重明得意洋洋又偷偷摸摸地回到家,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同,南易也没有发现他做了什么。
只是那天晚上,乱雪峰来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在说他听不懂的话,说什么“山南一族最后的血脉”、又说什么“这天下如何如何”。
段重明有些茫然,他站在角落里,偷偷从蒙住眼睛的布的缝隙里看出去,看着自己母亲难看的脸色,又看向自己素来话多的父亲第一次张口哑然。
很久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他在回想这一幕的时候,才明白。
在天下大义面前,没有人可以舌灿莲花。
至少段轻舟不能。
那些人说了很久,也说了很多,在终于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南易、似是在等她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南易终于站了起来。
“重明,你过来。”
他这才知道,母亲早就知道他在这里偷看,却没有阻止他。
他没由来地有点害怕,却还是走了过去。
南易俯身,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段重明迟疑道:“……娘?”
“你要记住,重明观天下,不可轻易开。”南易在他耳边温柔开口。
段重明倏而明白,他偷偷给自己小伙伴看眼睛的事情,恐怕已经被知道了。甚至这一屋子的人,可能也都是被自己这样的举动引来的。
“娘,我错了,我……”他小声道。
“不,是娘错了。”南易抬手,将他眼睛上的黑布摘了下来:“有些东西,遮住是没有用的。”
她的话语里没由来地透出了一股奇特的决然。
段轻舟眉心一跳,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猛地向前,却还是没能来得及。
“覆水难收,人生难易。”南易看向窗外的虚空,唇边有了一分对自己人生的讥笑:“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阿易!”段轻舟惊呼。
南易全身的血却都已经燃烧了起来,将段重明的眼瞳烧成了一片红,也变成了所有人视线里的绯红。
“遮住没有用的话,那便只能毁掉。”南易重新看向段重明,她已经痛极,看向他的眼瞳却依然是温柔的:“我以我的血封印住你的血源脉力,你无法再使用这份力量,也不用使用。做一个普通人,健康平安地度过这一生,这天下如何,大义又如何,你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任凭它洪水滔天。”
她的面容都被这样烈焰的火色模糊,无数道灵法的光芒笼罩下来,段轻舟疯了一样想要靠近她,被无数次灼伤也不放弃,却到底无法靠近她一步。
南易用一根燃烧的手指点向段重明的眉心,像是赐福,又像是最后的解脱,她在说对自己孩子的期许,也像是在诉说自己这一生未能得到的渴望。
“我赋予你自私的权利。”
……
五岁的段重明拥有了自私的权利。
二十五岁的段重明,决定履行自己母亲赋予自己的权利。
他迈入七星天的那一日,南易对他的血源脉力的封印,便已经破除。
他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不会轻易被人抓去,强迫他开重明,沦为那些人的工具。
段重明问出这句话,并不是要凝禅回答,他也并不想深究她是从何而知。
这段对于他来说确实过于惨烈的过去,早已在段轻舟过去日复一日对他的陪伴里沉淀,他或许永远不会释然,这段往事却也不会成为他不可提及的伤疤。
“如果我娘知道今日我开重明是为了什么,我想他也会为我高兴的。”段重明笑了起来,他的神色依然飞扬:“而且,眼睛长在我身上,哪有你说不可以就不可以的道理。”
他观天下,不为天下,只为依从本心。
也可以说,自私。
段重明闭眼再睁。
重明开。
刹那间,他的眼瞳里,已经盛满了天下。
……
虞别夜从搜魂之中醒来的时候,同时从收回的灵识里,也知晓了短短这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凝禅为了不要波及罗浮关,硬是开了传送法阵,将他的这一处小院与渊山短暂地连接在了一起,只要他推开房间门走出去,便可以走入渊山的夜色之中。
他没有惊动山下的人,只是从摇曳的灯火之中走了出来,恰遇见正在上山的凝禅。
“搜完了。”虞别夜开门见山道,眉间有一缕忧色:“是虞画澜派来的人,并不知道凝砚在哪里,也是听到虞画澜说了一句,凝砚先一步被祀天所带走了。但他知道,如果抓住了你,是要带你去……”
说到这里,虞别夜的神色有了一丝古怪:“去画棠山。”
“画棠山?”凝禅微微一愣。
却又在短暂的错愕后,凝禅却又莫名觉得,理应如此。
但她又说不出为什么。
直到段重明的声音倏而从她身后响起。
“我看到凝砚被带去哪里了,好消息是暂时全须全尾好吃好喝且不难找,坏消息是,恐怕你真的得要执行原计划才能找到他了。”他有些疲惫,刚刚使用过重明的眼瞳还有些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