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唯独不希望她来,他可以死于自己的命运,
那样汹涌而不可言说的感情淹没了他,却也让他不得不孤注一掷,甚至没有任何解释时间地做出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让她离开这里。
哪怕恨他,哪怕永远不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他也要在大阵将这里的生灵全部困死之前,让她离开。
所以他不得不将她推落山崖。
以画棠山的高度,绝不至于要她的命。
虞别夜可以共情“自己”的所有想法,在第一个刹那,他也想不出任何其他更好的办法。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九转噬魂大阵,唯有妖可以触发。
凝禅本应平安地坠落至崖底。
——如果她不是半妖血脉的话。
虞别夜知道凝禅的辟邪半妖血脉。
但梦境,又或者说记忆中的自己,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他以为自己是孤注一掷地救她。
但事实上……
虞别夜的思绪只来得及想到这么多,因为下一瞬,他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幕。
在凝禅不可置信、惊愕,却又似乎带着某种恍然的目光中,九转噬魂大阵倏而亮起。
“师姐——!”他愕然向前,向着她身形的方向伸出手。
烙印着龙女血脉的绝杀大阵有着细密璀璨的线条,那些密密麻麻的灵法瑰色刹那间便吞没了凝禅的身影。
血花绽放。
虞别夜的灵魂像是被割裂开来。
为凝禅这一刹那的被吞噬。
也为“自己”在这一瞬陷入的不可置信和空茫后巨大的绝望和悲恸。
他看着“自己”撕心裂肺的疯狂,看着他毫不犹豫地一并跳了下去,试图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这一刹那的绝杀。
却已经迟了。
九转弑魂大阵只能被触发一次杀招。
凝禅为救他而来。
也确实将他救了下来。
除却这个大阵,世间再无什么可以抵挡全盛时期,满身怒意的应龙。
她为他挡了这绝杀一击,以这样荒诞又荒谬的方式。
以她的死亡为代价,他活了下来。
他在从画棠山下坠的时候,短暂地与她碎裂开来的灵体相逢,他抬手想要抓住什么,那些细碎的灵息却从他的指间逃脱,像是厌恶,也像是逃离。
越是这样,他越是想要抓住更多,甚至不惜在这一刹那灼烧灵息,变成一个真正的笼,将那些仅存的一点点灵息软禁,最后化作自己掌心中的一点光亮。
更多画面在他的脑中浮现。
渊山百年,合虚一梦。
他曾伴于她身侧百年。
他也曾在渊山种满六初花,只为她在推窗莞尔一笑时,问一句:“师姐喜欢吗?”
她说喜欢,他便会笑开来,好似那声喜欢不是说给花听,而是说与他。
有人说他表里不一,这话传到凝禅耳中,他无端忐忑,犹豫良久,终于状似不经意般问出:“师姐会不喜欢这样的我吗?”
凝禅在垂眸做傀,她歪头看他一眼,似是随口一句:“怎么会不喜欢。你可是我的师弟,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他灵魂震颤,因为这一次的喜欢,是在对他说。
哪怕她说得随意,甚至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更像是抚慰他的随口一言,但对他来说,就像是久久跋涉于沙漠之中的一口甘泉。
哪怕有毒,他也甘之若饴。
他看了她许久,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低声道:“嗯,我也喜欢师姐。”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她说这句话。
后来,哪怕是她好几次一时兴起,非要问他有没有心上人这件事的时候,他注视着她,将她的身影烙印入自己的眼底,再有些无奈却温柔地开口。
“我的心上人,是天上月。”
……
可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他的天上月。
那片凝禅为救他而杀出的血海,点燃的火海,最后变成了他眼底燃烧不去的、以她的血泼成的真正血红。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同样愕然的虞画澜,然后在他同样惊愕的眼瞳中,开始化妖。
应龙的双翅遮天蔽日,将原本就已经是一片焦土的画棠山彻底遮蔽。
妖气如梦魇般蔓延,立于画棠上之上的青年双眼灿金,周身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这一日后,世间再无少和之渊。
……
虞别夜从大汗淋漓中猛地惊醒。
他倏而睁眼。
依然是雪夜,天还没有亮,冷风从门框的缝隙里吹在他的周身,他的脸颊上却真的有汗滴落,仿佛在告诉他,梦中所见的那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觉。
没有梦可以这么真实。
可以这样充斥和无数次地重复。
他在那一日后屠尽了少和之渊,今日被他杀了的这些长老与执事们,在那段他已经不愿意去回想的记忆的后续中,是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同样也死在了他的手里。
所以他会觉得熟悉。
虞别夜慢慢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与交错的记忆中并不相同的手,冷白,修长,却没有长年累月给凝禅递制傀工具而积攒出来的茧子,他在渊山种下的桂花树尚且还没有成林,更没有种下漫山遍野的六初花。
与那些记忆中最不同的是,他的天上月在那个雪夜,坐在渊山台阶的最高一阶,看他扫了一夜的雪,然后俯身吻了他。
虞别夜屈指。
雪夜的风吹在他的脸上,那些分辨不清的记忆充斥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在这样体内的炙热和冷风的交错之下,心绪不断翻涌。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灵犀秘境中,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从天而落,再挡住他的那一剑时,留下的剑痕。
彼时他只是觉得熟悉,却没有再细思。
历尽千帆后的如今,他终于过于后知后觉,却也不算太晚地恍然。
那份熟悉,来源于天鹤诀。
她早就会天鹤诀。
换句话说,他如今拥有的这些又如已经活过一世了的记忆,她……也有。
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过往,她的记忆之中,她真的被他无端推落了山崖,在愕然中被九转噬魂撕碎,然后从头再来,又一次在灵犀秘境与他重逢。
前世……那些记忆,姑且可以被称为是前世吧。
所以她才会有那么复杂到让他无法理解的眼神和剑意,也所以,她会在那个时候,就将佛琉石放在了他的身边。
那些前世的记忆,是真的存在过。
存在,且依然在她的脑海中。
过去的一切都有了全新的解释,虞别夜回忆着一桩桩一件件细节,再与那些前世的记忆比对,心中的涌动越发激烈。
被九转噬魂大阵撕碎的那一瞬,一定很疼。
可再来一次,她犹豫再三,举剑却又放下,对他有戒备,有杀意,可最终,她却还是愿意相信他。
相信他,再为他俯身。
他的天上月再一次从天穹而落,而这一次,是为他而来。
前世今生,他自以为自己的爱意隐蔽而不堪,所以宁愿深埋心底,宁愿腐烂于自己的内心深处,让那些妄想和自己乱七八糟的人生一样,变成一团永远不见天日的腐泥。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他错了。
她敢在记得这一切后,依然向他而来,他却甚至不敢诉说一句真正的心意。
她自始而终都没有介意过他的分毫,而他却竟然到现在才明白。
虞别夜倏而站起身来。
角落里小憩的段重明倏而睁眼,有些迷茫地看向他:“怎么了?什么情况?我们被发现了吗?”
大半夜的,虞别夜竟然在笑。
段重明一个激灵,什么瞌睡都没了,也跟着猛地站了起来,手已经按在了剑鞘上,警惕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虞别夜站在夜色之中,朦胧的星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这个白日里还满身杀意的青年,此刻的眼瞳和侧脸却竟然温柔缱绻:“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段重明:“……?”
段重明瞳孔地震,实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白天杀了那么多人,晚上还能在这儿对着夜色温柔的笑。
这多少有点变态了吧兄弟!
凝师妹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快来管管你这个师弟,他……他多少有点不对劲啊!
这边段重明还在惊恐地腹诽,虞别夜却已经推开了面前的那扇门。
“我去接师姐。”他撂下这句话,然后就脚步不停地走入了风雪之中。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风雪不能,冷夜不能,他自己过去那些蜷缩不堪的心,也不能。
他想要见她。
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急迫,更冲动,更汹涌地……想要见到她。
第97章
凝禅没有拒绝凝砚也想随她一起去少和之渊的请求, 只是又给他拍了两个醒灵。
过去她总想着自己一人一傀就足以杀穿整个少和之渊,却忘了,凝砚也早已成长成了足以抵挡一面的少年。
“要不是这群人卑鄙无耻直接下了我的龙光射斗, 我非要他们好看不可。”凝砚拎着失而复得的长弓,如今他已经不用将弓背在背后,而是以本命物的姿态收入灵脉:“那小黑屋里更是隔绝一切感知, 如果不是阿姐你用血脉唤我出手,我怕是迟早连六感都会被剥夺。该说不说,祀天所这种使用信仰之力的地方,多多少少有点邪门手段。”
到底觉醒了两次朱雀脉,凝砚的复原速度比常人要快出许多,她觉得自己的醒灵要是拍晚点儿,凝砚可能自己都要痊愈了。
被关了这么久小黑屋, 凝砚的精神也只是萎靡了一小段时间,在看到大光明神殿的琉璃顶坍塌的时候,他就已经重新振奋了起来。
“可以啊阿姐。”凝砚吊儿郎当地靠在她身上,就差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自家阿姐背着自己了:“谁能想到啊, 我一把笼火,你一道剑风, 这神殿就塌了!我们俩这么厉害的吗?依我看,这样下去,这祀天所距离倒闭也不远了啊!”
凝禅无奈地扫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他们信奉的是辟邪。而他们仰仗的最大庇佑,不是宗门大阵,而是聚集于此数万人的信仰之力。唯有信仰之力坍塌, 祀天所才会塌。”
凝砚愣住。
凝砚不可置信。
换句话说, 除却真的有天人来此,一脚踩碎灵霄, 那么全天下也只有凝砚和凝禅这两位辟邪血脉的后裔,对于祀天所来说,是天克。
凝砚震撼极了:“辟邪,你是说我们血脉里的那个辟邪吗?真的假的?我还当那神主为何居然对我道歉,你最后又为什么要说辟邪佑世但不佑他的话!我还以为这是什么诅咒呢……不过,这对于一名神主来说,也确实是诅咒了。”
确实是诅咒。
又或者说,将过去笼罩在身上的那些神光,在这一句话之间彻底褫夺。
“天下这么多人,他们不抓别人,怎么偏偏就惹上了你我。”凝砚觉得有些荒诞和好笑:“这算是精准招惹吗?”
“你不是也看到了。”凝禅冷笑了一声:“不是他们精准招惹,而是这天下,本就只有你我二人觉醒了两次灵脉。他们此举,不过是妄图让自己也多一条觉醒的灵脉罢了。”
凝砚的神色逐渐沉静下来,然后皱起了眉。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当人强求本应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在无尽贪婪的趋势下,泯灭人性的扭曲。
他看到了那些生生世世都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却以为这就是世间的无辜崎岖生灵们的痛楚、惨叫与麻木。
“神主会死吗?”他倏而问道。
笼火烧了一夜,凝禅转头重新看向祀天所方向的时候,晨光熹微,明光依然照耀天穹,但大光明已经不复如初盛景。
“祀天所还会存在,信奉辟邪,以求灵息的庇佑,这本身没有什么错。”凝禅道:“琉璃顶会重建,极北之境的尽头依然会是大光明神殿。”
“但神主……已经在死亡的路上了。”
每个站在无极境的人都想了无数办法,妄图叩开那扇众妙天门。
拥有人间信仰之力的神主也不例外。
他早已舍弃了肉身凡胎,以信仰之力滋养自身,早已是整个浮朝大陆活得最久,年岁最大的至高存在。
是为半神。
可成神的前提,是信仰永固。
当信仰之力一夕坍塌,自己所仰仗的神祇不再庇佑,灵体自然也会衰败。
从新一天的日光升起的这一瞬起,他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自己死亡的倒计时。
“神主陨落,祀天所要变天了。”凝禅收回目光,再抬手,撕开一道传送法阵。
凝砚下意识道:“那岂不是少和之渊要占上风了?”
凝禅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一步踏入传送阵中:“祀天所只是变天,少和之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