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在世上的痕迹非常浅,哪怕消失,也无人发觉。他的父母早有家庭,亲戚忘记他的存在,朋友也只记得他以各种蹩脚理由借走的钱。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乐园中得到永远的快乐呢?”
今夏低头看向手上的诗集,她对于赵水清的了解肯定不如恐兔那么深。
“那张菲菲呢?有人记得她,正在寻找她。”
“因为她自愿进入游乐园,在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两年没有出过门,日常吃饭靠外卖,家里的垃圾堆积如山,她知道自己是社会的淘汰者,因此毫不犹豫选择抛弃现实。”
“不,她不是自愿的。”今夏想起王大美坚定的眼神,双方奔赴的友情才会让一个焦虑症患者愿意克服恐惧独自跑这么远,感情这东西就像咳嗽,是隐藏不住的,如果张菲菲不够真诚,王大美也不会单向付出那么多,“她只是被游乐园的美好诱惑了,就像童话里被红舞鞋蛊惑的女孩。”
游乐园的灯光忽明忽灭,快速闪动,就像恐兔此刻的心情,他站起身,愤怒而无助,“你不该质疑我的乐园,在这里,人人都会得到快乐,我只是帮助那些在现实中找不到位置的人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就像当初的自己,被孤独挤满,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如果给她们离开的机会,你猜张菲菲愿意留下来吗?”
“她当然愿意。”
“那我们来打一个赌吧。”
“可以。”恐兔说完之后,忽然反应过来,这才是今夏的真正目的,她想要让王大美带着张菲菲离开,但是已经体验过乐园欢乐的人还愿意回到黯淡无光的现实中吗?
恐兔对此表示怀疑。
*
摩天轮终于升到最高处,停止转动,透过玻璃,可以看完整个乐园,近处的音乐喷泉,远处的旋转木马,都透着熟悉感。
今夏疑惑地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来过这个游乐场,她看向对面的恐兔,却发现他并没有看自己,而是看向了游乐场下方。
行吧,估计是无法从他这里找到答案了。
今夏也跟着看向下方,关注着王大美的举动。
王大美有着一张非常普通的脸,矮胖体型,因为焦虑,出了一身汗,头发油腻腻贴在额头上,高度近视的眼睛充满慌张,站在一堆玩偶中间,非常显眼。
是完美中唯一的残次品,带着现实粗劣的痕迹,慌慌张张闯入乐园,随时可能被同化,被吞没,被变成玩偶。
但是这一切,王大美完全不知道,她只是听话地在心里重复自己和张菲菲的名字,牢牢记住今夏的嘱咐,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还记得菲菲的名字,只要她没有忘记,菲菲就不会死去。
音乐再次响起,王大美发现自己周围的玻璃罩子消失了,她挤入玩偶群中,看着旋转着跳舞的玩偶在自己面前一个接一个闪过,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在天亮之前,找到你的朋友。”
天,天亮之前?
王大美下意识抬头看向天色,黑漆漆的,也瞧不出现在是几点,更不知道距离天亮还有多久,但是粗略一看,面前的玩偶就有上千个,她要怎么透过玩偶服装找到自己的朋友?
更何况,她根本无法抓住跳舞的玩偶,只能跟在后面踉跄着跑。
高低腿在这个时候成为最大的阻碍。
这也是王大美不愿意出门的原因,她两条腿高度不一致,慢慢走路的时候或许不明显,一旦跑起来,就很容易摔倒。
小学的时候上体育课,她总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同学嘲笑,甚至还有人故意模仿她跑步的动作,在一旁洋洋得意的笑。
现在想起来,她的人生确实充满了失败。
作为重男轻女家庭的二女儿,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优点,从来就没有感受到过真正的关心,只有一个长达十年的网友,因为双方都逃避现实,所以意外地成为好朋友,无话不谈,小到昨晚做了什么梦,大到心理创伤,全都讲给对方听。
一想到这里,王大美又觉得自己可以试试,反正这里都是玩偶,没有人,所以不会有人嘲笑她跑步的姿态,也不会有人在意她。
王大美迈着笨拙的步伐,追在玩偶后面,试图抓住他们的头套。
但是很快,她就被不停旋转的玩偶推倒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玩偶从她身边跳过去,仿佛她只是一块阻碍的石头。
王大美甚至找不到爬起来的机会,只能带着伤口不停躲闪,以免被二次踩踏。
“她失败了。”恐兔收回眼神,平静宣布结论。
“并没有。”今夏看向停在旋转人偶中间的那只粉色小熊,虽然戴着头套,不知道里面是谁,但是从举动来看,小熊应该是认识王大美的。
推开周围的玩偶,粉色小熊带着迟疑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王大美,最后站在了王大美面前。
“半池?”粉色小熊侧着头,疑惑地喊出了王大美的网名。
王大美惊讶地看了过来,试图站起来,又因为摔伤一屁股坐回地面,粉色小熊伸出手,将她扶起来。
王大美整个人都陷入柔软的小熊中。
虽然和想象中的网友见面不太一样,但是王大美却激动地嚎啕大哭。
她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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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平衡的友情才会维持十年之久,在她愿意为了张菲菲克服恐惧来到海边小城的时候,张菲菲也能通过之前的照片认出她,并且愿意迈过拥挤的人潮将她扶起来。
第56章
“而且, 我还能在一堆玩偶中找出赵水清。”今夏掂量着手上厚重的诗集。
遗忘是一个人最后的死亡。
赵水清自费出版的诗集里大多数纸张都变得空白,这些诗集或许被人翻看过,但是过目即忘, 留下的痕迹也轻易被抹去。
但是在诗集最后,却仍残留着一首短诗,黑色的墨迹排列成文字,就像一群孤雁落在白茫茫的天空中, 找不到归处。
有人很喜欢这首诗, 因此抵抗住了失落之境的力量,没有被抹去记忆。
哪怕是三流诗人也会有灵光乍现的时刻,他认真写下的短诗, 在某一时刻与人发生共鸣, 两个人虽然相隔甚远,却依旧能够体会到某种类似的情绪。
“就因为这首短诗吗?”恐兔也看见了空白纸页上剩下的唯一一首短诗,他摇摇头, “不够的,除非那个人会像王大美一样愿意为了一首诗孤身进入游乐园之中。人留在世上的痕迹本来就有深有浅,但是除了极少数人, 大部分人留下的痕迹注定被抹去, 即使没有失落之境, 也会有时间, 而那是比任何怪物都更恐怖的一种力量。”
就比如,时间让你忘记了我。
恐兔在心里补充道。
但是今夏只是动手撕下了一页空白纸张,随手往外面一扔,白色的纸被风吹起, 晃晃悠悠,飘过跳舞的玩偶, 然后落到地上,被一双又一双脚踩踏而过。
今夏又继续撕了一页。
很快,她手上的诗集就只剩下薄薄的几十张,而摩天轮外面则飘满了白色的纸,四处散落,落在花园的灌木丛上,落在温泉水池中,也落在鹅卵石小路上。
恐兔不知道今夏想干什么,但是他并不阻止这一切,反而用欣赏地目光看着,他就是喜欢今夏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自信满满却又轻松的样子。
“需要我再给你一本吗?”
“不需要。”今夏已经将最后一页诗集丢了下去,手上只剩下书的外面硬壳,以及一些残缺的纸张边缘。
这个世界上,再垃圾的文字也会有第一位读者,那就是作者本人。
无论别人的态度如何,创作者本人总是怀揣着激动与热爱,才会愿意将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浪费在或许一写出来就无人问津的诗句中,哪怕写到最后已经察觉到文字的粗鄙,却依旧抱着一种微秒的羞耻感与难以言表的爱意,就像看着自己的丑孩子第一次走向外面的世界,为着它可能遇见的嘲笑而坐立难安。
被来来回回的人偶踩在脚下的空白纸张沾染上了泥巴,变得黑漆漆,有了褶皱,边缘残缺,却开始浮现出黑色的油墨字迹。
一行一行的小楷出现在上面。
站在远处的一只胖头青蛙停下脚步,开始弯腰捡起来地上的纸。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能忘记这些诗,但是他绝对是最后一个。
为了追求梦想,孤注一掷,将一手好牌打烂的这些年,赵水清不止一次后悔,是不是一定要写诗,后来想了想,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继续尝试的,只是用更稳妥更安全的方法,将写诗当做爱好。
先养活□□,再谈精神。
只是可惜,年少时总是过于自信,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对于自己的人生根本没有规划,因为贫穷,因为没有亲人,也因为见识短浅,所以天真地以为热爱就可以当饭吃,根本没有思考第二条路。
在上大学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如何找工作,如何融入社会,如何与人相处,他有的不过是一腔热血与固执,以及脆弱的自尊心,过度的敏感。
赵水清在水池子里捞起了最后一张纸,湿哒哒的纸顺着手指往下滴水,上面的字都已经看不清楚,但没关系,哪怕闭着眼睛,赵水清也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他坐在水池边缘,按照顺序将一张一张的纸排列好,整理成诗集的样子,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套在身体外面的青蛙玩偶服也跟着在剥落。
现实确实很痛苦,但正是因为那些痛苦,所以他才孕育出厚厚一本诗集。
他想要回去了,回到那些失眠的夜里,回到那张堆满杂物放满草稿的书桌前。
*
“你还是这么厉害。”恐兔笑着看向今夏,眼神中充满欣慰,可惜戴着兔子面具,所以今夏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你总是轻易地就能拯救一个人,总是能明白他人的脆弱点,也总是这么好心。”
“所以?”今夏不明所以,侧过头,她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看见恐兔的相貌,当初那个小小的兔子已经变成S级怪物,却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
“所以,你注定会进入游乐园。”恐兔依旧坐着,外面的摩天轮却瞬间变成封闭的囚笼,将两人都困在其中,“对不起,有人要我抓住你。”
摩天轮已经在顶点停了很久,今夏试探着用手去摸周围的玻璃,发现自己的力量被抑制了一大半,看起来他们早有准备,再仔细想想,自己居住的民宿里贴着寻人启事,走出门就遇见找朋友的女生,即使在路上吃个饭也会遇见奇怪的事情,简直就是一个量身打造的陷阱,一步一步诱导自己主动进入游乐园,而在看见恐兔之后,今夏也确实放松了戒备,跟着他坐上摩天轮,“这是抑灵石吗?这东西好像很难找,更何况是打造成这么大一片囚笼,只是为了抓住我的话,未免也太浪费了。”
“不浪费。只要抓住了你,梦魇就能统一深渊。”
又听见了这个名字。
从南部森林开始,今夏就一直听见梦魇的名字在自己耳边重复,今夏还没有离开深渊的时候,梦魇就已经开始嚣张起来,三战三败,从遮天蔽日的大怪物被打回了巴掌大的魂魄,只能缩在角落里,再不敢露头。
但很显然,在今夏离开后,梦魇的自信心又回来了。
“所以,你也是陷阱的一部分。”今夏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失望或者伤心,毕竟算算时间,她和恐兔分开也那么久了,当初的小兔子都变成了大人,又有什么可叙旧的呢?她当初从草丛中捡回小兔子,只是随手的一个举动而已,倒也没有花什么精力,每天都是从小白嘴边抢下一点边角料塞给小兔子。
一食两吃,方便快捷。
所以今夏自然不会觉得恐兔应该站在自己这边。
但是恐兔却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游乐园的音乐已经停止,玩偶呆呆站在原地,王大美和张菲菲拉着手缩在角落里,而赵水清则捏着破碎的诗集呆呆坐在水池边,阿多尼斯站在玩偶中间抬起头,看向摩天轮的方向。
他注意到了这边的变动。
“可是……”今夏敲了敲玻璃,“你只困住了我,却漏掉了一个人。”
“梦魇入过他的梦,知道他对于你的情感,也猜到了阿多尼斯会被情感困住,成为一个普通人。”恐兔平静地重复着一切,“梦魇很厉害,算无遗策,在你离开深渊后,他的成长速度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说这话的时候,黑漆漆的天空上忽然飘来一大团乌云,盖住了本来就不多的光芒,云中间还有上百个黑漆漆的眼睛在同时开闭,普通人只是注视一下就会被拖入虚妄之中。
是梦魇。
它终于又恢复了被今夏狂揍之前庞大的模样。
梦魇是靠蚕食情绪而生的怪物,它可以进入人的梦境之中,捏造出人心底最深的恐惧,然后一点点吃空,等到梦魇离开的时候,人的外表依旧毫无伤痕,里面却是一片空洞,只剩下皮和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