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穿过各街各巷,路过每一户家庭的门口。
诡异而清脆的铃铛声,响彻整个村庄。
许安听着听着,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这铃铛声,也太瘆人了点吧。”
“这就是我们村的习俗,”客栈老板笑着露出一口密密的白牙,笑容阴森,“晚上还有更吓人的呢。公子若是害怕,入夜可就千万别出游了。”
许安警惕地看了老板一眼,小心翼翼后退半步。
待到铃声彻底消失时,夜色也降下了宽大帷幕。村庄里多了几分白日里没有的阴森诡异感,仿佛被墨水浸得透骨,光是看就足以让人心悸。
趁许安解手之时,姗姗来迟的小白龙顺着客房窗户缝飞了进来,熟练自然地盘在芈渡肩膀上,告知它今日的所见所闻。
“村子北边确实有一片山坡,平时没什么人去,被木栏杆封着,”它伏在芈渡耳朵边,小声说道,“虽然是片荒山坡,坡上却半只动物也无,连飞禽野兔都看不见。而且那边似乎有一股很奇怪的波动,我不喜欢。”
“这里的动物也不好吃,一股子腐臭味,”小白龙嘟囔着抱怨,“快点解决快点回蓬莱宗吧,还是一念峰上的动物比较好吃。”
芈渡:“……你知道一念峰上的灵兽,其实是弟子们放生的吗。”
小白龙哈了一声:“那怎么了,兔子在我面前跑,我不抓来吃还算龙吗!”
芈渡:“……”
终于换成她对小白龙翻白眼了。
村庄迷蒙在浓重夜色里,放眼望去,这间客房里的光竟成了黑夜里唯一的光亮。
而黑暗中唯一的光,既有可能是指引——
亦可能是吸引危险的诱饵。
*
事实上,在修仙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来,芈渡早已不再是刚穿过来的懵懂小白。
论杀伐,她屠过的魔不比任何一方大能少。
鲜血黄昏,冰封剑山,残缺身躯与扭曲的骨骼,生离死别的哭泣与呼唤,芈渡都见过。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事情感到惊异。
可今天,芈渡终于明白。
有些话,不能说得那么绝。
毕竟大半夜在诡异山村提着铲子爬荒山准备刨人家坟,实在是太炸裂了。
炸裂到连脸皮厚如她,都不仅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到底是她精神病。
还是许安精神病。
眼看着芈渡都在这段行程中深深自闭,许安却毫无愧疚或心虚之意,甚至更加生龙活虎,精神万分。
他扛着锄头健步如飞,一边哼歌一边激动地催促芈渡走快点,就好像此行的终点不是什么乱葬岗,而是某家新开的美食城游乐园。
当然,修仙界没有美食城,也没有游乐园就是了。
芈渡恨不得给许安塞到路边草丛里,让他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一下。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
因为小白龙说的没错,这座山死寂得实在有些古怪。
听不见蝉鸣,也听不见鸟儿嬉闹之声,周围除了风声就是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更为诡异环境增添了几分恐怖片般的气氛。
芈渡轻嗅空气里飘散来的泥土气息,发觉那潮湿气息中混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称不上令人作呕,但如同腐烂瓜果般粘腻发酸。
这种味道,对芈渡来说并不陌生。
那是象征死亡的味道。
毫无疑问,这座荒山确实是座乱葬岗。
只是两人一龙在荒山上兜兜转转好半天,许安扛着锄头在各处挖了不下数十个坑,愣是半点坟地的影子都看不见。山上除了丛生的树木就是杂草,隐隐绰绰宛如鬼影。
这下子,连许安心里都有点打怵了。
“我听说,山上有些精怪就喜欢半夜戏弄行人,”他提着巨大的锄头,颤颤巍巍地看向芈渡,“咱们,咱们会不会遇到鬼打墙了?”
芈渡:“不会。”
许安迟疑且惊恐:“可要万一……”
趴在芈渡衣领子里的小白龙原本昏昏欲睡,听了此话没忍住爬起来翻了个白眼。
鬼打墙?
哪来的鬼敢打芈渡的墙?那不纯纯找死吗?
当事人芈渡却并未做出嗤之以鼻的神色,只是摸着下巴,似乎在沉思什么:“……是啊,为什么一直找不到乱葬岗的入口。”
明明整座荒山都快被他们找遍了。
明明那股腐败的气息就近在咫尺。
想到这里,芈渡朝着面前黑暗之处,缓缓摊开了手心。
她手心里有点点荧光四散而出,裹挟着温热的气息,顷刻间便驱散了周围阴冷漆黑的气氛。
一瞬间,如同落于人间的星子,照得两人身边明亮又梦幻。
许安没看见芈渡的小动作,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景色,惊叹道:“哇,这是……这是从哪里飞过来的萤火虫?好漂亮!”
芈渡得意地笑了笑,随即指尖微动一下。
这些萤火迅速排列成一片,自动朝着某个方向指引而去。
两人跟在萤火虫屁股后面一路前行,刚刚难挨的漆黑山路现在好像也不再坎坷。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许安左顾右盼几秒,忽然惊讶出声:“刚才咱们好像没看见过这条路……”
他们刚刚把整座山头都逛了几遍,不可能有漏掉的地方。
但许安也很确信,他们从未来过这条山路。
萤火指引出来的这条路,就好像传说中的秘密山洞,只会在特定时间出现。
芈渡笑了笑:“是啊,咱们当然没来过这里。”
因为这座山,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山。
不知是谁在此布置了能混淆视听的法阵,封闭了荒山坡真正的通道与入口。刚刚她和许安看见的,都只是灵力特意布置出的幻象。
山上没有鸟鸣也没有蝉声,因为幻象无法模拟生命,无法创造生灵。
而且这幻象布置得刁钻毒辣,若是凡人贸然闯入此地,根本无法勘破这层幻象。
无法勘破,就意味着将要在此兜转徘徊,不可离开。
直至干渴难耐,力竭而死。
“巫蛊一族最擅长布置幻术,且热衷于草菅人命。将凡人困于幻境疲劳致死,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芈渡低声喃喃,不知是在跟白龙说,还是在跟自己说,“不枉我接连得罪阿醇几次,这一趟果然另有收获。”
说着,她抬头看向前方被萤火照亮的道路,眼中光亮比萤火之光更炙热。
如果她没猜错。
这里,才是迁野村真正的禁地。
——乱葬岗。
第14章 药圣
修仙界,西方。
药宗。
以医修丹修为主的药宗,常年盘踞于西方平原之上,城池繁盛华美。
称得上修仙界内最有建筑特色的宗门。
又因此处灯火彻夜长明,药宗特名此处为“长明城”。
入夜,长明城内一如既往灯火通明,主城最高的建筑恢宏大气,那便是药宗宗主所居之处。
而彼时,那座高塔围栏观景之处,正平静立着一人。
那人面容苍白却英气,眼尾微挑,薄唇抿起的弧度透出几分刻薄来。
他身着艳红绫罗长衫,腕处悬了血色玛瑙珠串,金色发冠束起如瀑长发,放眼望去难辨雌雄。
药宗宗主,四方大能之一的药圣,楚凄然。
药圣有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医术,性子却极尖酸刻薄,喜怒无常。
想要让他开门亲手救人那是难如登天。能随时随地进入长明主城,与他亲密交谈的人只有一位。
另一位四方大能,镇魔尊者芈渡。
原因无他,因为芈渡战力太剽悍了,长明城守卫拦不住。
更何况她曾放话出来,楚凄然一日不见她,她就一日不离长明城。
整个修仙界都等着看这两位的纠纷如何收场,楚凄然要面子得很,自然不肯在芈渡面前丢脸。
一来二去,竟然也让药宗与蓬莱宗的关系,增进了许多。
今夜天气甚晴朗,楚凄然立于高塔之上,看得清夜空繁星。
而他脚下,偌大城池点着耀目灯火,数以万计的灯光亦如星辰火海,壮丽十分。
他手里,拈着一张信纸。
“蓬莱宗宗门大比横生巫蛊,好大的事端,”楚凄然自言自语似地冷笑,“百年前那番血战还不够吗?这么大个修仙界,又要永无宁日了。可悲可悲。”
他右手习惯性地盘着那串艳红玛瑙珠,苍白肤色衬着红艳艳的珠子,对比甚是鲜明。
“这次是蓬莱宗,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就在他垂目沉思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人声。
守卫立在帘幕之后,毕恭毕敬地低声禀告:“药圣大人,槐公子向您请示,能否随长老一并前往蓬莱宗?”
“一并前往蓬莱宗?”楚凄然头也不回,冷声冷气地嗤笑一声,“既然心下已决,还请示我干什么?”
守卫侍在帘幕后头,没有出声。
毕竟每次说起蓬莱宗,楚凄然话语都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的意味。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蓬莱宗有多大仇。
对于药圣对蓬莱宗的态度,外界各有猜测。
最靠谱的猜测,是蓬莱宗总是让好面子的药圣难堪,楚凄然面子过不去。
——整个修仙界都知道,药圣医术冠绝千古,行医多年来药到病除,性子倨傲得很。
唯有一人,楚凄然费劲心血都无法治愈。
那人便是镇魔尊者与叶宗主的大师兄,惜伤君当年的亲传大弟子。
蓬莱宗,谢授衣。
念及此事,楚凄然面色越发难看,捏着玛瑙珠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只是他眼神里混杂的并非难堪,而是几分忧虑与愧意。
旧事尚可追,真相却无法公布于众。
他越想越心烦气躁,索性一甩袖子离开高塔观景台,朝就寝之处走去。
艳红绫罗扫过侍卫头顶时,楚凄然冷冷道:“让温槐滚去蓬莱宗,滚得越远越好。”
守卫应了一声是,跪在地上不动,目送着楚凄然越走越远,直到彻底离开高塔。
无人发现,那侍卫面容僵硬麻木,好似木偶。
楚凄然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的霎那间,他眼中有紫黑符文一闪即过,透着阴寒的杀意。
*
与此同时,迁野村。
芈渡二人在荒山上又爬了十几分钟,终于在路的尽头看见了一处坡地。
借着萤火的微光,两人看清,那坡地之下竟隆起着几十个土包。
土包前横七竖八立了数十石碑,样式古朴,磨损严重。
更有甚者已被蒙上了青苔,上面字迹辨认不清。
芈渡放眼望去,只见这些石碑呈环状分布,碑群正中还建了一处石柱平台,同样历经风雨千疮百孔。
她身边的许安夸张地叫了一声,随即苦恼道:“坏了,这么多土包,挖哪个好呢?”
芈渡:“……”你还挑上了。
她眉毛一挑,不怀好意地提议道:“小孩子才做选择,不如你全挖个遍得了。”
芈渡这句话本是调侃,谁料许安听后却精神一振,大喜道:“姑娘说的有理!”
他扛着锄头铁锨,嘿咻嘿咻地冲下山坡,真的奔着那片土包去了。
芈渡和小白龙看着他充满劳动热情的背影,一时竟无语凝噎。
半晌,小白龙语重心长道:“看到了吗尊者,下次千万别跟傻子较劲。”
芈渡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决定换个方向下坡,力图离卖力挖坑的许安远一点。
坡下土包成片,她缓慢行走于碑群之中,时而俯身弯腰,仔细分辨石碑上的文字。
碑面被侵蚀风化得太严重,芈渡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文字。
“……卒于……264年……”
她蹙起眉来。
修仙界年历264年,正是发生蛊城大战的那一年。
碑群并不大,走两步就到了乱葬岗中央的那处石柱平台之上。
石柱平台约有半人高,台上镌刻满繁复的纹路与符咒,看着不像平常为亡灵祈福的符文。
萤火之光还未散去,光芒映照下,这处石台望着越发诡异奇特,令人毛骨悚然。
芈渡伸手覆上石台粗粝表面,还没来得及捉摸一番,就听见许安在那边大呼小叫起来。
“姑娘快来看啊!这土包里还真有尸体!”
听见许安呼唤声,芈渡收回手暂时放弃了研究石柱,转而向他那边走去。
走了没几步,她就看见许安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坑。
坑里的确躺着一副尸体。
尸体皮肤干瘪呈骷髅状,大张着黑洞洞的嘴,死相极其可怖。
普通人看了容易几天晚上睡不着觉那种。
芈渡看了眼许安,却发现他脸上毫无惧意,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地俯下身,用手去触摸尸体上破旧的布条。
许安小声嘟囔道:“这尸体看着不像新埋的啊,都干成这样了,肯定有年头了……”
说着,他又拿起铁锨子,往尸体的脸上戳了戳,再度发出疑问:“不对啊……”
芈渡抱臂看他:“怎么又不对了?”
“这尸体胸口上有个洞,看起来像是被什么贯穿过,”许安指了指那具干尸的胸膛处,解释道,“况且他身上的布料很珍稀,正常村民好像不会穿这么昂贵的衣物……咱们是不是挖错坟了啊?”
听见许安这么说,芈渡也蹲下来仔细察看一番,发现干尸胸口的确有一处贯穿伤。
而且以她的经验,这处伤痕怕是剑刃贯穿所致。
一剑穿心。
两人蹲了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来,芈渡嫌蹲着看效果不好,直接下坑里把尸体给扛了出来。
这生猛的举动,连中二憨批如许安,看了都得高喊一声女中豪杰。
尸体已经风干许久,基本没什么异味,触碰起来也不粘嗒嗒。
许安正对着尸体动手动脚。他先上手摸了一遍尸体全身,又摸了摸尸体胸膛的洞口,眼睛带着奇特的光亮。
看着特别像个热衷于半夜刨坟的变态。
芈渡则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具尸体有古怪,蹙眉沉思许久,脑子里乱糟糟的。
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证据已经出现,却始终穿不成线来。
就在她拼命思索之时,许安忽然又大惊小怪地“哇”了一声。
这一声晃荡在荒山中格外清晰响亮,回声荡来荡去,气得芈渡恨不得一脚把他掀到尸坑里去:“你是不是生怕咱们不会被村里人发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