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因为崔淮仅在方才短短的交谈之中察觉到这位公主的干脆利落单刀直入,而是她明明离那个位置只有几步之遥,却甘愿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争权。
唯一的原因,确实只有她不想。
据他所知,荣威世子盛浯也确实不是省油的灯,这位公主会有所忌惮亦是情理之中。
只是为了自己不用登位也为了不让弟弟登位,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找回一个早已失踪多年的皇子,到底还是太过大费周章了些。
而且……
“我相信公主。但公主就不介意混淆皇室血脉?”崔淮眼中若有所思。
“我为何要介意这个?如果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人能容许我安度余生、享尽富贵、婚事自己做主,就算是叛贼我也不介意。”
明明嘴上说着大逆不道的话,盛婳的语气却一派风轻云淡。
崔淮着实被这位叛经离道的皇家公主惊到了。
他从未想过传闻之中仁爱孝顺、温和有礼的华朝公主会有如此大胆的想法,竟暗戳戳地谋划着颠覆盛家的江山,仅仅只是为了往后荣华富贵、清闲自在的生活……
虽然这么一想,好像也确实是个不错的追求。
思虑了半晌,崔淮才郑重其事地拱手道:
“愿听公主差遣。”
这便是应承下来的意思了。
“好。”盛婳话锋一转:“既然我的筹码已经摆出来了,崔将军是不是也应该坦诚一些?”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当年都发生过什么事。”
又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崔淮顿了顿,慢慢陷入到不愿回想的记忆里:
“元清十年,先皇暗中微服私询,下蜀地彻查一桩重大的军饷贪墨案,被山匪偷袭,是当年的郁家家主救了他。先皇为报救命之恩,当场立下郁家唯一的女儿郁明珰与盛瓒的婚约。”
“后来明珰不肯嫁,她与我心意相通,决心要同我在一起。当时先皇已经去世,她进宫求太后娘娘撤回这门婚约,遭到拒绝。但皇帝同意了。”
“我和明珰都欣喜若狂。皇帝应允后的那几个月里,我天真地以为我和她能够白头偕老永不分离。甚至在私底下,我们简略地拜了堂成了亲,准备届时一同浪迹天涯。”
说到这里,崔淮闭了闭眼,像是把过往痛彻心扉的伤口硬生生撕裂开:
“但我们都忽略了一点,皇帝的应允只是口头上的形式,根本没有任何实际上的行动——我们临走前,一道让明珰即刻入主东宫的圣旨砸得我们措手不及。”
“郁家只是一个走南闯北的镖局,并没有与皇权抗衡的实力。明珰不愿让整个家族为她的任性买单,只好当了这个她并不想当的皇后。”
“她进宫后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怕被发现月份不对,本想一死了之,但皇帝明知这不是他的孩子,还是让明珰把他生了下来,并对外宣称孩子早产。”
“当时,明珰在信中还向我夸奖皇帝的仁慈。却没想到待她生产完后,皇帝一转态度,开始威逼利诱郁家祖传玉佩的下落。”
听到这里,盛婳不禁想起与祁歇初见、她提及那块玉佩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嘲弄,连忙问道:
“这块玉佩有何玄妙?”
“郁家表面上虽是开的镖局,但其实是一方豪富,祖上代代相传的财富已经积累成一个不可估量的数目,足以招兵买马打下一个小国,这笔宝藏被锁在郁家的家库里,皇帝意欲私吞。”
“这块玉佩,便是钥匙。如果没有它,强行打开家库便会启动机关,届时这笔宝藏会被原地销毁,化作飞灰。”
盛婳一直都不知道还有这个渊源。
她只知道当年盛瓒暗中派人找寻祁歇时以玉佩和胎记为凭证——现在想来,皇帝真正要找的不是这个生死未卜的“儿子”,而是这块玉佩罢了。
难怪。盛婳心想,难怪当时她提起“不介意有没有那块玉佩”时,祁歇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还重复问了一遍。
现在想想,他原是把那时候的她当成妄图夺财的小人了吧。
盛婳哭笑不得。同时又为早在五年前他就愿意把这块意义非凡的玉佩交给她、可见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赖,而感到心里有某处地方软软塌陷下来。
崔淮还陷在沉重的情绪里,继续说道:
“明珰不肯交出来,那狗皇帝便以郁家相挟——事实上,明珰根本没有那块玉佩。”
盛婳瞪大了眼睛,那祁歇这块玉佩是从哪来的?
她继续耐着性子听下去。
“明珰一直没有交出来,激怒了他,”崔淮深吸了一口气,像在竭力抑制住滔天的怒火:
“这狗皇帝随便寻了个由头,便将郁家……满门抄斩。郁家家库至今还有众多御林军把守。”
盛婳倒吸一口凉气。
“他还不肯放弃,便以明珰刚刚生下来的孩子作为威胁,甚至当场要将这个孩子掐死在襁褓里,明珰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才让这个孩子逃过了一劫——如果她不装,等待那个孩子的会是这狗皇帝残忍千倍万倍的折磨。”
“此后,明珰为了能让孩子活下来,便一直刻意不去关心他、照顾他,不曾表露出一丝疼爱,让那狗皇帝没有软肋可寻。”
崔淮的神情隐隐透露着一股悲伤:“可在那样的环境下,她装得久了,日复一日,便好像真的……恨起了这个孩子,恨他来得不是时候,恨他变成了她的桎梏,短他吃穿,任由宫人欺辱他,甚至放任他在雪地里烧得只剩下一口气。”
盛婳心中一痛。
“她察觉到这一点,害怕终有一天会亲手葬送他的性命,也怕自己走后,这个孩子终究会被盛瓒杀了泄愤,便用郁家的密语偷偷写信给她的哥哥——郁老爷子没有放在明面上的私生子、当时满门抄斩时唯一活下来的郁家人郁谦。
“郁老爷子最宠爱这个儿子,甚至还把祖传的玉佩交给了他,一直忽视了明珰。”
“明珰也是在赌,赌这个哥哥会不会对她感到亏欠,会不会顾念那一点稀薄的血缘关系。”
“她赌对了。”
“郁谦隐姓埋名进了落星阁,明珰求助时他已经成了一名杀手,不能随意离开做任务之外的事,否则就会被追杀——但他还是来了。”
盛婳听得入神,下意识问:“他如何能躲过盛瓒铺天盖地的暗卫?”
第33章 变故
“明珰知道从宫中往外传信很有可能被狗皇帝暗中截断, 于是故意写了两张信,在第一张纸上明晃晃写下了错误的时间地点,第二张满是废话的信的藏头才是正确的时间地点。她在信中让郁谦过来,商讨宝藏的迁移。”
“破解密语并不容易, 我猜那狗皇帝当时一定费了不少精力。也正是这样, 在他猜到那玉佩就在郁谦身上、得到最有用的信息之后, 便无暇再顾及两张信中的奥秘。”
“狗皇帝将计就计,让两封信顺利传了出去。他不曾料到——这也正中明珰的下怀。”
盛婳点点头,不由得为郁皇后这手腕感到惊叹。
诚然, 此举确实暴露了玉佩的下落, 但也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一堆死物哪有孩子的一条命来得重要?也只有这样,才能转移盛瓒的注意力。
“郁谦也是聪明人, 知悉了明珰的意图后, 果真按照正确的时间地点来了。”
“他拼尽九死一生, 从宫中带走了我和明珰的孩子, 后来便不知去往了何处。”
“想来,应该是他把这块玉佩交给了我们的孩子。”
盛婳忍不住接道:“但郁谦没有来得及把孩子交给你。他把那个孩子托付给了落星阁同为杀手的挚友, 自己则死在了追杀而来的其他杀手的刀下。”
——这是祁歇告诉她的。因着他的命是这个突然出现的舅舅换来的, 靠着他临死前一句好好活着的嘱咐,祁歇才怀揣着那块玉佩、咬牙在落星阁惨无人道的训练中撑了下来。
“原来……原来那个孩子进了落星阁?”崔淮低声呢喃道。
“是。”盛婳问:“你当时是不是没想过从郁谦曾经待过的这个组织入手?”
“没错。”崔淮苦笑了一声:
“我得知隐情时, 已经过去了两年。那一次暗度陈仓终究还是被狗皇帝察觉,恼羞成怒之下, 他把明珰幽禁冷宫, 彻底断绝了她与外界的来往。”
“明珰就这样蛰伏了两年, 直到狗皇帝渐渐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 才利用这个关头向远在北疆的我传递消息。”
“而那时,我已经不知我们的孩子该从何处寻起。因为落星阁会追杀郁谦, 我从未反其道而行地想过,我的孩子还能被留在这个组织里。”
盛婳听罢,也只能是叹息一声。
她这便宜舅舅真是造孽。
祁歇在宫中孤苦无依、在落星阁受尽折磨的时候,该有多难捱?
如果她这辈子早穿过来就好了,如果她能早一点救祁歇脱离苦海,他是不是就能免于那些磋磨和苦难?
这几年祁歇乖巧、听话,让往东不往西,盛婳早就把他放进心里当一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对待,乍然听到这些,她也再没有了以往吃瓜时的旁观者心态,只觉得心疼至极。
她上辈子虽然忍辱负重,但好歹还有表面上的公主尊荣,吃穿用度一一不差,对比起来,同样是缺了父母的关爱,祁歇的际遇却比她惨了不知多少倍。
崔淮不知道他这么一说,让盛婳坚定了要更加溺爱祁歇的决心。
见崔淮拳头攥得死紧恨不得毁灭全世界的样子,盛婳想了想,还是安慰道:
“落星阁是江湖上行踪最为不定的组织,除非你手上有吸引他们的筹码并且想跟他们做交易,否则就连找到他们都很困难。你无需自责。”
她话锋一转,问出了从刚刚就开始疑惑的问题:
“盛瓒可知晓孩子的父亲就是你?”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崔淮冷笑一声,“正是因为知道,他才让明珰生了下来。拿捏不了她,便用母子俩的命来威胁我,让我替他好好办事。”
“这些年来,你就这么一直忍着?”
话音刚落,崔淮却慢慢扬起了一个嗜血的笑容,仿佛看到大仇得报近在眼前:
“是啊,不过这也让他放松了对我的警惕……很快,他就会为这个松懈付出代价。”
这话让盛婳敏锐地察觉到:或许盛瓒今年内的死亡跟眼前人脱不了干系。
实在是好奇极了,她忍不住问:“你做了什么?”
崔淮没有言语。
虽然盛婳表现得对她舅舅没有半点情分的样子,他也还是仍存疑虑,不会轻易相信她,把所有的计划和盘托出——谁知道这位确实享受过圣宠的公主不会临时反目呢?
盛婳何等人精,一下子便猜出了他有所保留的原因:
“你放心,我只是想祝你旗开得胜。以及,千万不要留下马脚。”
闻言,崔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归还是露了点风声:
“马上你就知道了。”
盛婳于是心里有了数。
盛瓒,大概率要葬身在秋狝这场刺杀里了。
——而这辈子,她可不会像上一世一样傻傻冲过去挡刀。
两人堪堪结束聊天时,远处第三次号角声响起,惊起一林飞鸟。
这意味着已经到了结束围猎的时候,所有人都得即刻从围场返回营地。
“你们可算谈完了,我站得腿都酸了,再晚来一步我都快结蜘蛛网了。”
崔树旌百无聊赖地靠着树干,见两个人走过来,忍不住抱怨道。
“辛苦辛苦。”盛婳赶紧道谢,“真是抱歉,耽搁了太长时间,让你们在今天的围猎中一无所得。”
“切,”崔树旌不屑道,“这边的秋狝还不如我们那边打猎好玩,这里的世家子一个个都玩不起,方才我还看见一群人围着抢夺一个人猎来的成果,靠这种手段赢排名着实没劲。”
盛婳适时拍一拍马屁:“是是是,如果是你出手的话,肯定轻而易举就能赢过他们。”
崔树旌被哄得心情舒畅,还要做一副傲娇模样:“那些小人才不配成为我的对手。”
盛婳点头加捧场:“就是就是。他们根本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
崔树旌得意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面对这副场景,崔淮才终于从刚刚这位公主跟他谈判时沉静从容的姿态中回过神来,有了一种面前这两人还都是孩子的实感。
他无奈地摇摇头,打断了他们:“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对,”崔树旌一拍脑袋,险些迷失在盛婳的甜言蜜语里,殷勤地牵过马:
“婳婳,你骑这只!”
“好。”盛婳也不扭捏,从善如流地接过了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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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侍郎次子丁从,猎得雄鹿三只,野兔七只。”
“户部尚书长子耿检,猎得兀鹫八只,老虎一只。”
“越骑校尉欧阳冲,猎得豹子五只,熊两只,狐狸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