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校检官笔直地站在皇帝身旁,举着被记录得满满当当的卷轴,慢悠悠地念着今日众人射获的猎物数量。
今年的秋狝办得盛大,参加的人也多,哪怕围猎时间到了,仍有些世家子拖着猎物姗姗来迟。校检官还未清点完所有人数,卷轴就已经记不下了,只能边写边念。
盛瓒在座位上撑着头,仿佛精神不支的样子,吃多了丹药的身体时常让他感到没来由的困倦和烦躁。
这校检官拖长语调的陈述,让他听得更加心烦:
“停。”盛瓒随意瞥了一眼,指了指下首的程言寒:
“爱卿,你来念。”
“……是。”
众臣子见状,心中不约而同升腾起一丝揣摩:
这两年,程相不知何故被圣上冷落了许多,如今看这兆头,难不成是要复宠了?
盛婳也跟着望去。
是这个节点没错了。
上一世在那场刺杀中,她刚好在盛瓒身边抄录名单,替他挡了刀,但杀手双双自尽,盛瓒又没出事,查着查着便不了了之。
这一世,她做回旁观者,就想看看还会出现什么变故。
不一会儿,程言寒沉静的声音便从上首传来,如潺潺流淌的山泉,没有像刚刚那位校检官一样刻意拉长尾音,总算让在座的所有人听得顺耳了些。
盛瓒听得更是困顿不已,渐渐地,眼皮似有阖上的架势。
半刻钟过去,他看起来完全陷入了沉睡。
天子作为表率,在百官面前更不能失礼。陈公公只好走近前去,硬着头皮唤他:
“陛下?陛下?”
盛瓒呼吸如常,仍是没醒。
程言寒也仿佛注意到身侧皇帝的动静,侧首望去。
一众臣子默不作声地看着,左右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陛下荒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在一片微妙的氛围中,只有座下离得最近的盛婳看得分明——
有一瞬间,程言寒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凛冽的杀意,如深冬枝头最尖锐薄透的冰锥,目光一触便能刺破皮肉。
方才被替代的校检官原本正跪在阶前低着头颅,下一刻像是突然接到什么指示,猛地站起身来冲向前方,官袖里早已紧握在手的刀刃直直朝着皇帝而去!
他的速度极快,仿佛早就有备而来,根本不是寻常文人会有的敏捷。
离得最近的程言寒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本也有机会舍身救君的陈公公不知何故亦没有作动,就连一旁守着的御林军反应也慢了一拍。
但几乎是同一时间,皇帝身侧的一名侍女却动了一动。
千钧一发之际,这名侍女速度更快、动作更干脆地打掉校检官手上的刀刃,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卡住了他的喉咙和脸颊,早有预判一般把他嘴里准备自尽的毒丸挤了出来。
一眨眼功夫,贼人便被生擒。
在座的臣子都被这名反应极快的侍女吸引了注意力。
程言寒背过腰后的手慢慢攥紧,心中渐渐升起疑云:
落星阁的杀手水平怎么如此良莠不齐?秦辜……莫不是在给他设套?
故意装睡的盛瓒听到预想中的动静,连忙站起身,想要绕过桌子查看。
便也就是在这个间隙,潜伏在他身侧的另一名侍女掏出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刀具,狠狠刺向他毫无防备的脖颈——
第34章 刺杀
盛瓒感到脖颈一痛, 鲜血猛地流溢而出。
持刀的侍女没有犹豫,更用力地将刀尖向里推进了一些。
“嚇……”
喉咙被刺穿,盛瓒已经疼得叫不出声了。
在这一刻,他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瞪圆了双目, 不可置信地、死死地望着程言寒的方向——
或许更准确地说, 是他身后不远处眉目森冷的崔淮。
晕眩感渐渐袭来,下一瞬,盛瓒的身躯便软软倒了下去, 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 死不瞑目。
这一招声东击西令许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侍女将刀拔出,喷溅了一地血迹, 才有老臣瞠目欲裂、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陛下!陛下!”
“把刺客给我拿下来!”
“快叫随行的太医!快!”
“……”
一堆人涌了过来, 有人尖声惊叫, 有人六神无主, 有人老泪纵横,有人麻木不仁,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荒诞的混乱。
行凶的侍女也被御林军控制住。她的脸上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微笑, 痛快地望着那倒在血泊里的帝王,不知为何并没有像其他死士一样立刻原地自尽。
程言寒盯着这名侍女, 眉头皱得死紧。
他直觉更不对劲了。
为何会多出来一名杀手?难道是秦辜的计谋?可为何这两名杀手明明有机会了结自己不给主人留下把柄,却偏偏活了下来?
程言寒不着痕迹地向四周扫了一眼, 趁着众人混乱之际, 悄悄离开了。
陈公公好似才回过神来, 大着胆子去探盛瓒的鼻息, 片刻后收回了颤抖不已的手指,涕泗横流地跪下来大喊:
“皇上、皇上……驾崩了!”
盛萤、盛浯不在, 作为在场皇帝唯一的血亲,盛婳也跟着装出着急忙慌的样子跑上前去查看。听到这句哭嚎,她瞬间拿出了毕生的演技,眼眶一红便落下泪来,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崔淮仍端正坐在座位上,没有像众人一样围过去,只是冷眼旁观着。
只有崔树旌看到哭得泪眼朦胧的盛婳感到一阵于心不忍,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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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这一夜注定不甚平静。
皇帝猝然驾崩,在场血缘上最亲近的外甥女盛婳一瞬间成了几位大臣的主心骨,一晚上都不得不忙前跑后,一边立刻着手安排拔营事宜,一边还要审讯凶手。
夜幕降临之下,营地火光通明,四处都加派了更多巡逻的队伍,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铠甲刮蹭的金属声传进临时搭建起的审讯营帐内。
不过半个时辰,生擒的检阅官和侍女便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血肉模糊,身下淌出来的血洇红了大半块兽皮地毯。
“还是不肯招?”
“啊啊啊!!”
提刑官董丕夹着一块刚从皮肉上离开的烙铁,微眯着眼:
“来人,上桶水。”
两人刚被火烫的铁块折磨,这会儿又要被摁进水里忍受窒息的痛苦,饶是盛婳上辈子见惯了审讯,这会也忍不住偏过了头。
上刑的士兵很有经验,将人头猛地摁进水中,又精准地掐着点把人拽出水面,确保人在极致濒死的时刻又得到呼吸的机会,如此往复。
“咕嘟咕嘟……我、我招!”
那名检阅官被摁进水中一次就投降了,从他惊恐的表情和颤抖的嘴唇来看,应是曾经有过溺水的阴影才如此害怕。
“指使我的,是左相大人!”
这个意料之外、细想又觉有迹可循的名字一出来,在场的众人都神色各异。
虽然当时情况混乱,但也有人注意到作为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程言寒在凶手有所动作时却选择袖手旁观,虽然也有反应不过来的可能性,但行迹确实可疑。
最重要的是许多人都注意到,皇帝临死前,最后一眼望的就是程言寒的方向,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盛婳面上也做出一副讶然的表情,但心下却毫不意外。
因为今日这一出,本就是盛瓒想要嫁祸给这个难以寻到由头拉下马的“宠臣”,结果弄巧成拙,玩火自焚。
就算幕后指使是他自己,最后这个罪名也会落到程言寒头上。
虽然盛婳身在渡潼五年,但上京城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被她牢牢掌握在手中。
上一世,盛瓒到死之前与程言寒也还是一副君臣和乐的样子,没有真正撕破脸皮。
但这一世,盛婳却有意引导盛瓒提前对程言寒生出防备。
君臣起了龃龉,导火索除了国家大事,无外乎私人小爱。
五年前,因为她的推动,盛浯出了事,程言寒和盛萤一前一后进宫求情,盛瓒很难忽视得了。
再加上这些年来盛婳一直在暗中搜集盛萤往盛瓒丹药里下毒的证据,陆陆续续以匿名的方式呈递给了盛瓒——事关性命,盛瓒不可能再视而不见,继续对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抱有幻想。
盛瓒此人,本就傲慢、自大、愚钝,对盛萤的爱纯粹是出于大男子主义的保护欲。之前不听太后的话,只是因为盛萤和程言寒极少露出马脚,她给不出证据,彼时盛瓒与盛萤又情意正浓,自然不肯相信这个有过“前科”的母亲。
但这一世,盛婳把证据都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盛瓒或许会震惊、犹疑,但最后一定不会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一分疑心便被助长成了十分。
虽然念着一点旧情没有处死盛萤,但盛瓒也彻底冷落了她。这五年来盛萤不复传闻中的圣眷优厚,逢年过节更是连宫宴都不被允许参加。
上京城洞幽察微者众,这一点风声在各世家之间早已不是秘密,知道这对皇家兄妹感情已经生疏,多的是墙头草见风使舵。
信阳公主府也从曾经的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风光无两的荣宠都成了过往云烟。
盛瓒不仅对盛萤没有了偏爱,同时也把她勾结的“奸夫”程言寒视为眼中钉,越看越不爽。
然而程言寒行走官场多年,油滑得跟条泥鳅似的,表面上实在是挑不出错来,朝中势力又错综庞杂,如何能够一举扳倒?
盛瓒苦于找不到他的把柄,那常年被丹药腐蚀得不甚清醒的头脑便想出了这个自导自演的馊主意。
古往今来,没有帝王会愿意以身涉险,但盛瓒偏偏不知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不仅能让左相换个人做,还能借此机会肃清朝堂,厘清何人不忠。
若不是他有意漏了防守的空子,那名检阅官从最开始就不会被安排站他身边。
而最后那名伺机给予必杀的侍女,盛婳猜想,这可能就是崔淮的手笔了。
不过上一世的盛瓒没有理由主导刺杀一事,所以那时候的杀手究竟是谁派来的还真不一定,但可以知道的是崔淮和程言寒从始至终都没有暴露过什么马脚。
这一世,变数出在了程言寒身上。
盛婳有种预感,他会跌在这一关上,提前领盒饭。
“这、这其中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半晌,一片微妙的寂静之中,只有光禄寺卿郭禀干巴巴憋出了这么一句,但又因为说不出疑点,他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众人寻望了四周,发现本该在场协助审判的左相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心下愈发迟疑不定。
与程言寒向来不和的右相赵松麟见此情状,立刻对身边小厮耳语了几句,随后小厮匆匆掀帐离去。
郭禀脊背落下冷汗,不由得懊恼自己的失言。
盛婳睨他一眼,知晓这人是程言寒的狗腿之一,并没有出声呵斥,只是不疾不徐道:
“确实不必急着下定论,且看看另一位犯人怎么说。”
她转过头,问地上那名气若游丝的侍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招还是不招?”
那名侍女满脸带血,闻言却是眼珠微动,瞥了一眼战战兢兢的检阅官,随后勉强扯了扯嘴角,小声骂了一句:
“没用的废物。”
暗示检阅官供出了她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番姿态坐实了两个人都是程言寒派来的杀手。
对盛家忠心耿耿的臣子皆是一脸激愤,尤以右相赵松麟为最。他须发半白,满脸的皱纹都在气得发抖,突然向盛婳拱手道:
“公主殿下,现下证据确凿,臣等认为您应该立刻派兵将程言寒捉拿归案,此等乱臣贼子若不尽快伏诛,陛下九泉之下难以安息啊!”
“请公主下令捉拿反贼!”
“请公主下令捉拿反贼!”
“……”
臣子们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他们之中有的早就不满程言寒处尊居显,有的看不惯他独得圣宠,有的则是碍于局势已成定局,不得不跟着表明态度。
郭禀也跟着不情不愿地跪下来。他这些年背靠程言寒,在地方州县偷偷捞了不少油水,如今大势已去,想到今后没有了这棵大树,也没有了发财的保障,他心中不由得感到颓然。
环顾了一眼四周的同僚,一缕疑惑才渐渐从他心底钻出:
为何这次与他一样暗中依附程言寒的臣子都没有在秋狝的名单上?若是来几个能说会道的,程相此事定还有推责斡旋的余地啊……
盛婳虽然知道这其中必定有崔淮的手脚,但还是盖棺定论道:
“各位大臣稍安勿躁,本宫这就下令缉拿程言寒。”
/
月光朦胧,秋风微凉。在知行山几十里外的一条小路上,人烟寂静,唯余枝头鹊鸣、树叶沙沙。
突然,一辆疾驰的马车和随行的一小队护卫打破了这方小树林的平静,所过之处铁蹄飞踏,尘沙扬洒。
车夫挥舞着马鞭,几乎快把嗓子喊出火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