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在国子府里学习的那几年里,她也时常独来独往,除了几个点头之交,几乎没有朋友。
国子府里当然也有看她不爽的人,暗中编排她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但他们不知道——恰恰是这番表面上不爱玩乐、一心向学的姿态,才会引得她暗中拉拢的那些老臣高看她一眼,也打消了皇帝天生的疑虑。
皇帝虽然因为盛萤对她爱屋及乌,但盛婳始终知道他的宠爱仅仅只能维持在她不争不抢、乖乖听话的前提下,就像对待他喜欢的阿猫阿狗一般无二。
帝王永远唯我独尊。尤其是正值壮年的皇帝,更不容许任何人对自己坐得正热乎的位子有一丝一毫的觊觎。一旦盛婳表露出什么痴心妄想,皇帝对她那流于形式上的宠爱随时都可以收回。所以,唯有低调低调再低调才不会过早暴露野心。
贪玩是孩子的天性。她当时也并非不想玩,只是她对那个位子的执念、想救母亲于水火之中的信念战胜了她懈怠的心思。为此,她把闲暇的时间都用来充实自己,根本没有旁的精力去放松自己时时刻刻绷紧的神经。
哪怕在如愿以偿登上皇位之后,盛婳每次出去也只是为了多多了解民生,考察民情,做出有利的政举,坐稳那个位置,没有时间能让她像个寻常的游客一般好好观赏过上京城的美景。
但盛婳清楚地意识到这一世不一样了。
她卸下了重担,不用再为了追逐权力苦心经营小心翼翼。她可以多交一些朋友,多看一些风景。
这一世,除了养娃的任务,其实也能算是她在古代世界的假期。
“想什么呢?”
眼前突然放大了一张俊秀的脸蛋,崔树旌正歪头看着她。
“没。”
盛婳收起怅然的情绪,环顾四周,发现崔树旌把她带到了闹市中。
时逢午后,朝阳当空,春光明媚。街头繁花如许,行人如织,正是踏春逛街的好时节。
各色商铺鳞次栉比,当街而立,酒楼客栈门前挂着的幡布在春风中徐徐作动,路边包子铺里数排蒸笼散发出诱人的面食香味。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有异国他乡而来的贩夫走卒穿梭其中,叫卖各式新奇之物,引来一些流着鼻涕的孩童好奇的围观驻足。
盛婳今日穿了一身颜色粉嫩的广袖交领襦裙,裙边零星点缀着含苞欲放的桃花。她又生得黛眉朱唇,更衬出她这个年纪独有的娇美。而站在她身旁的崔树旌束发飞扬,高瘦修挑,如画里走出来的翩翩少年郎,既矜贵又风流。
二人虽无排场,但有眼光的路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气度不凡,心中不免猜想这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少爷小姐。
崔树旌才不管那些人探究的视线,只顾着拉着盛婳在热热闹闹的集市里灵活穿梭,一会儿给她买根糖葫芦,一会儿给她买些小点心,一会儿带着她逛逛小摊,一会儿又拉着她驻足观赏路边的杂技表演,和诸位老板有说有笑,俨然一番常客姿态。
那些远道而来的能人异士无论是熟练地抛掷火球,在滚烫的锅炉中抓沙,亦或是与蛇共舞,惊险走索,都让盛婳看得入迷非常,不禁跟着周围人一起拍手叫好,心甘情愿地抛出了银钱。
她这下可算明白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就爱到处溜达的纨绔子弟的乐趣了。
等杂技收了摊,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怎么样?有趣吧?”
盛婳诚恳地点点头。
见天色尚早,崔树旌便提议道:
“这附近还有一个古玩店,卖的都是些精巧稀奇之物,要不要去看看?”
难得出来一趟,盛婳自然答应了下来。
崔树旌于是带她来到了一个低调小店。
古朴而不失雅致的牌匾上只书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尽趣”。
既是“进去”的谐音,又勾起人的兴趣,看到它便会在心里疑惑究竟是卖的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做到趣味无尽。
不过,由于这间小店坐落在整个上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无论是门上的雕花还是明显出自名家之手的题字,都彰显着里面的东西可能是寻常人买不起的昂贵物件,因此,并没有多少平民百姓愿意光顾这里,这才看上去有些门庭寥落。
“来。”
崔树旌一甩衣袍,牵着盛婳的手走了进去。
店内顾客零稀,都是穿着华贵的公子小姐,正堂只一个主桌,没有多余的装饰,但两侧橱柜里整整齐齐摆放着的各式各样精美物什就足以令这家店蓬荜生辉,大多是外面不常见的东西:
比如一盘盘流光溢彩的玻璃弹珠;画着胖嘟嘟的拜年娃娃的不倒翁;如意形框柄的九连环;入手生温似覆光晕的乾坤珠;材质上等颜色娇润的环玦……多是些供名门贵胄把玩的物件,有些自西洋传来,造价分明不高,却被这家店卖出了寻常百姓一年收入不止的高价。
看着两名公子在店内因为一件空有其表的物什争得面红耳赤,甚至竞出了越来越离谱的价格,盛婳心中暗叹:
上京城人傻钱多的冤大头果然多,才叫这种店在上流圈子里打出了响亮的招牌。
不过也正是这种华而不实的格调,才迎合了这些奢靡世家号称高雅无双、有别于布衣白丁的品味,掩盖其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本质。
由于上辈子见惯了藩国费尽心思奉上来的贡品,再加上现代人的阅历,盛婳并不感到惊奇,粗略逛了一圈,只在看见少数从未见过的奇巧设计才稍微流露出那么点兴趣。
或许是盛婳态度的松动让崔树旌今日兴奋异常,迫切地想要送点什么东西稳固一下这段友谊,于是他充当了店小二的角色,对这里的东西如数家珍,侃侃道来。
盛婳只得给面子地适时送上一个微笑,不予置评。
这边,主桌的伙计一早就看见了崔树旌这个常来的贵客,本想挂上笑脸一如既往地迎上去,却见那常来光顾的崔家小少爷叽叽喳喳地向身边人介绍着,根本没有他插嘴的份。
伙计心下不免感到有些奇异:他可从未见过这位桀骜不驯的少爷对谁如此殷勤……
他留心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名被崔树旌陪同着的陌生少女始终神色淡淡,似是对这些令旁人赞叹不已的东西司空见惯,并没有他想象中一惊一乍的反应。
不知怎的,这伙计心里不太舒服。他虽刚来不到一年,但这段时日也算接待了不少达官贵人。没有哪一位刚到自家店里来脸上不是充满惊讶喜爱之色,像这位姑娘反应平平的,很不多见。
许是店里多面向上京城的名门望族,这伙计心中便生了一股傲气,自觉没有他不认识的玉叶金柯。
此刻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上京城形形色色的人物,他敢肯定,上京城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位小姐。
而这崔家小少爷一向喜欢广结善缘,不挑身份高低。上次也见一个六品小官的庶子相伴他身旁,明明不懂却喜欢故作高深,一言不发。
想来,这位小姐应该也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角色,可能恰好长着一副姣好的容貌,这才入了崔小少爷的眼。
而她强装镇定,想必是为了给那崔小少爷留下不为外物所动的印象,同时也避免了一开口便暴露自己是个一窍不通的土包子的事实罢……
自顾自臆想了一番,这伙计心中便对这位陌生的小姐多出几分鄙夷,于是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笑脸盈盈地迎上去。
这边,崔树旌噼里啪啦讲完了一通,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口渴,停下了话头。
盛婳也想耳边清净一下,她对这些实在不感兴趣,便问他道:
“渴不渴?我们去街角跟那老汉买甘蔗汁喝?”
刚刚经过的时候她就在想了,那甘蔗汁看上去清冽可口,甚是解腻,奈何崔树旌步子迈得太快,都没给她短暂停留一下的机会。
崔树旌没听懂她的话外之音。他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考虑到盛婳一个皮肤白皙的娇小姐想必是不喜被晒的,于是摇了摇头:
“我去吧,你在这里接着看,有什么喜欢的大可以拿,我买单。等我啊!”
豪气万丈地放完言,他一溜烟跑出了店门,盛婳又没来得及拉住他,只好继续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店里的摆设。
以及,看热闹。
一直在店里争闹不休的两名公子总算吵出了个所以然。
盛婳观望了一会儿,也大致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吵赢的是吏部尚书最小的儿子李傲,惯是受宠,且人如其名,一向高傲自大,嚣张跋扈。
那吵输的一方刚好身份低他一等,乃鸿胪寺卿张纪常之弟张穆清。
玉佩是张穆清先看上的,想买来作为妹妹的生辰礼,无奈李傲以权势压人,争论一番后张穆清似乎不愿给兄长惹麻烦,便退让了。
不过,盛婳早就看出二人争抢的玉佩虽晶莹剔透、宝光熠熠,雕刻的祥云也栩栩如生,但材质特殊,如果经常暴露于空气中,不出一个月就会变质成浑浊难看的色彩,买下它,无异于很快就会多个废品。
所以面对这番仗势欺人的场景,盛婳并没有贸贸然站出来说话。
反之,她还想为张穆清与李傲争夺中无意抬高了价格的行为鼓掌。那三千两并不是小数目,不知被那抠搜的吏部尚书知道了,该把李傲打到几天几夜下不了床呢?
盛婳想起上辈子刚登基时被作为老臣的吏部尚书刻意为难,就觉得解气。
那李傲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付完钱趾高气扬地睨了张穆清一眼,便带着守在门口的一行仆从扬长而去,留下张穆清一人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
没有热闹可凑,盛婳终于移开目光,左看看右瞅瞅,终于在木柜的尽头发现了一件感兴趣的玩意儿。
那是一盒被打乱的木制七巧板。其实并非是什么稀罕物件,但因为上面绘制的那幅画,才令其价格陡然拔高。
只因那是出自国子府直讲沈椼之手。
沈椼此人,十五岁便中状元,后入国子府,两个月便升为了直讲,貌如美玉,才学深厚,琴棋诗画样样精通,不仅深受皇帝器重,在上京城也是鼎鼎有名,素有“上京第一才子”的美誉,经由他手所作出来的诗画,总能令诸多儒生拜服,并在文人圈中迅速流传起来。
最重要的是,此人是盛婳的授课恩师。因此,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他的画。
余光瞥见张穆清一脸愁容地杵在柜台前想另外为妹妹挑件礼物,盛婳心中有个想法渐渐成型。
第10章 相赠
世人皆知沈椼为人清廉,淡泊名利,但却少有人知道,这人虽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却有一个立志当贪官的梦。
上一世,得知盛婳想当皇帝的野心,他非但不惊讶,还提出了他帮她拉拢朝臣、日后她封他为相的交易。在盛婳谋夺皇位的道路上,他利用自己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出了很大一部分力,可谓是劳苦功高。
因此,盛婳与沈椼一直是亦师亦友、合作共赢的关系。
回忆起故人,盛婳又不自觉陷入了沉思。
沈椼爱摆谱,对外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看上去就如一尊悲天悯人的神佛般无欲无求。刚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盛婳一直以为他是一个不好名利好诗文、不求功禄求知己的高雅之士,待他恭恭敬敬,就连皇帝也被他那醉心诗文的模样蒙骗住,给了他一个传道授课的官职,夸赞他是当代文人之表率。
但后来盛婳和他熟悉了才知道他有多嫌弃直讲这个职位,捞不着油水,每天还累死累活起早贪黑,面对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讲到嘴皮子开裂。
所以这人暗地里借助自己的诗画卖出高价,再转手将这些银子投入各方,京城里做得最大的酒馆、客栈乃至花楼,都有他的商股,就连她现在所在的“尽趣”,也得了他的一部分“投资”。沈椼便只管坐享其成,赚得盆满钵满。
不知道的人以为这副七巧板是这个店的老板绞尽脑汁好不容易得到的珍品,殊不知这是沈椼自己放在这卖的,卖完得到的钱大部分都能进他的口袋。
盛婳想到这里,不得不感慨此人真是颇具商业头脑,放到现代一定是个白手起家的大老板。
而这样表面上冰清玉洁、背地里爱财如命的沈椼,上一世却有两大憾事,难以释怀:
一是体弱多病,走两步都得咳一声;二是好不容易爱上了一个人,那名女子却碍于父辈恩情另嫁他人,谁知丈夫是个断袖,她受其与奸夫糟践,悬梁自尽,不得善终。
上辈子,盛婳不止一次见过自恃甚高、不可一世的沈椼为那名女子神思不属、失魂落魄的模样。本来身体就不好了,又因忧思过重,到后来五天一大病三天一小病,竟比风烛残年的老人家还要脆弱。
——而那名令沈椼如此牵肠挂肚的女子便是眼前张穆清的妹妹,张温姝。
盛婳至今还记得,那会儿她来找沈椼商谈政事,忽闻下属报来噩耗,一向注重形象的沈椼鞋都没穿,就那样披散着头发冲去了心上人的住处,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抱住尸体失声痛哭,回去后还大病了一场,差点就此殉情。
后来盛婳登基。本将官至丞相、达成多年夙愿的沈椼却抱着一罐骨灰,私底下找到她,自请远离庙堂,辞官还乡。
盛婳那时问他,不是说儿时家乡遭逢水患,被冲毁殆尽,何处为乡?
他答江南,因为那是他心上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盛婳便不再挽留。彼时她看他面色惨白,病骨支离,已是沉疴难愈,如若不让他去做完想做的事,恐怕他会抱憾而终。
只可惜沈椼没能熬到最后去到心心念念的江南,在漫长的旅途中,一场急遽的风寒就那样轻飘飘地夺走了他的性命。
还是盛婳为他安排的后事。她派人将他的骨灰和心上人一起,撒在了那水秀山青、烟雨迷蒙的春色江南。沈椼的逝去仿佛一个不好的信号,此后,身边待她好的人一一离她而去,而盛婳也真真切切地成为了一个坐拥万里江山的孤家寡人。
回忆终止,盛婳心中多了几分怅然。
这一次,她想让沈椼如愿以偿。
眼前这副出自沈椼之手的七巧板,奇便奇在此间的“叠屏”手法。观其底下介绍的小字,可知这上面被打乱的原画从一个角度看是斜卧的人物,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古雅的山水。因为这两个角度都不好找,如果要拼好它,需要很大耐性。
她想买下它,赠予张穆清。
届时,这等奇巧之物落入一向喜爱挑战的张温姝手中,或许能勾起佳人对沈椼此人的好奇。
上辈子沈椼就是太不主动,一直在担忧人家看不上自己病怏怏的身体而不肯踏出第一步,等到心上人离世他才后悔不迭。
这辈子她姑且顺水推舟一把,替沈椼在张温姝面前刷一波存在感,这样一来,沈椼不就欠她一个人情了?
盛婳打定主意,便拿着东西想去主桌付账。
谁知那伙计眼皮都不抬一下,随口便道:
“八千两。”
盛婳皱了皱眉。
这七巧板上虽有沈椼的画作,倒也不至于定下这么高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