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她在这几天里似乎也没闲着,知道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很无聊,还给他设计了现在他坐着的这架轮椅……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如涓涓细流奔淌而过,让早已冰僵的心脏突地产生了一丝陌生的悸动。
若抛开她对他好的真实目的,他其实并不讨厌她。毕竟两个人无冤无仇,她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虽然性格冷淡,但并不是没有心,看得出来盛婳对他并不敷衍,相反极为照顾他。
杀手的直觉一向敏锐,虽然他现在还没杀过人,但自小尝尽世态炎凉,对于如何分辨好人坏人,他心中比谁都有数。以他目前的观察来看,他这个表姐胆大心细,礼待下人,对他确实有一种关爱弟弟一般的意味,和一丝不明缘由的、近乎讨好的纵容。
如果不是他童年的记忆还在,知道母后根本不会记挂着他,他可能真的会信了她那一套“报恩”的说辞。
除此之外,祁歇在某些时刻也能感觉到,盛婳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位颇为相熟的故人。
那双明丽如秋水的眼眸里,总会涌起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
——她究竟在透过他看着谁?这会是她优待他的真正原因吗?
不过,不管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可以确定的是,盛婳并不准备伤害他的性命。
那么在她真正需要他做些什么之前,他接受一些她的好意,也是可以的吧?
“对不起……上次我不该弄脏你的裙子。”
半晌,静谧的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一句语调低沉沙哑的道歉。
“嗯?”
盛婳根本不知道在祁歇缄默的这一小会儿里他想了这么多,乍然听到这句话,她还勉力地回想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四五天前、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的事,看着他微低的头颅,顿时既好笑又心软:
“没事啊,那样的衣裙我还有好多件。”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呢。盛婳心想。
而且这个时候的祁歇还算不上一个正式的杀手,手上尚未沾染人命,因此,哪怕经受了五年暗无天日的磋磨,也没有被抹去本性中好的一面。
既然他记得这件事,也就说明了他对她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油盐不进。
这是个好的苗头,应该再接再厉。
见风将他束在墨发间的发带吹得有些许松散,几绺碎发不安分地扫过他清癯的颊侧,她停下脚步,试探性地询问道:
“我帮你把头发重新扎一下吧?”
虽然不懂盛婳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但祁歇还是点了点头:
“……嗯。”
此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她已然卸下了一些防备。
但盛婳却感觉到了。
她无声地笑了笑,抚上那头如黑缎一般顺滑的长发。
毕竟是第一次为人打理头发,盛婳生怕扯疼了他,动作不免十分小心。
少年人的头发既浓又密,触手如凉玉,这让上辈子为政务掉了不少头发的盛婳心生羡慕,不禁夸赞道:
“你的头发手感真好。”
她的语气十分自然,就好像在叙述今天吃了什么一样,并没有多么夸张的口吻,但从没被人这般直白夸过的祁歇却是因她这句话,耳尖慢慢烧红了起来。
他很少被人近身触碰,就连母亲也甚少碰过他。心里在懊悔刚刚答应得太快的同时,也倏然弥漫上一股陌生而怪异的感觉,让他无措到甚至有些如坐针毡。
但站在他后面的盛婳压根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扎完头发后便继续推着轮椅往前走。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逛到了池边。
这片水池由一圈白色的浮雕围栏守驻着,清风吹过,激起波纹道道,如一块无瑕的翡翠映照着日光熠熠生辉,偶有鱼儿探出水面,留下一圈水泡便游弋而走。
盛婳还看到府里下人喂养的一只猫儿,沿着池边设立的一段台阶而下,正静静地观察着水面,似乎正在找准时机捕捉猎物饱餐一顿。
猫在天韶国象征着祥瑞。规格较大的府邸宅院经常会有野猫造访,一般主人不会下令进行驱赶,而是让下人们好生养着它们,任它们在府内自由来去,因此,很多猫儿来到别人的府邸,反倒如入无人之境,俨然当做了自己的家。
“喵——”
又有一只猫儿从一旁的树丛间窜过,出现在他们面前。它通体灰白相间,四肢矫长,养得膘肥体壮,只不过眼神似乎有些不善,紧紧地盯着祁歇怀里的将军。
将军也是刚醒没多久,见有猫出现,瞬间吓得一缩,两条小短腿直蹬蹬,哼哼唧唧地求保护。
盛婳感到一丝无语。
就这怂样,崔树旌还说它能保护她呢。
那猫儿见将军怕它,一边缓缓靠近,一边鼻头耸动,似乎是在嗅闻什么味道。
盛婳见状,心中有了一个猜测:莫不是将军刚刚吃了生肉,身上有腥味,让这只领地意识很强的猫闻到,以为它偷吃了池子里的鱼,所以才针对它?
那猫似乎也肯定了她的猜测,瞬间弓起了背,俨然一副防备的姿态,上来就想抓挠祁歇大腿上的将军。
“喂——!”
担心祁歇小腿上的伤口被碰到,盛婳连忙挪开了轮椅,挡在他面前。
祁歇看着身前背着光异常坚定的背影,微微一怔。
见有人出头保护,将军即使窝在祁歇怀里,也坚持要探出个狗头冲着那猫狐假虎威地汪汪叫。
果不其然,猫儿似乎被激怒了。狭路相逢,本就不对付,再加上这猫被府内的侍女宠惯了,十分嚣张,你退我进,非要把将军从轮椅上赶下来一决高下,压根不怕人的大声呵斥。
盛婳怎么也想不到出来散步也能遇到这种事,一时间除了头大之外,还有一丝哭笑不得。
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竟然还要来调和猫狗之间的矛盾。
不过天韶国的猫一向性情温顺,就算被养得乖张了些,也很少伤人……
这样想着,然而不等她反应过来,下一秒,那猫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尖叫了一声,发了疯一般猛地扑了过来——
第14章 担心
这猫的体型在同类中不算小,又被喂得相当壮实,盛婳被它扑得往后一仰,一个趔趄狠狠跌坐在地。
耳边涌入它凄厉尖锐的叫声,如针扎一般刺得她耳膜生疼。
偏偏这猫的爪子还在胡乱挥舞着,实心的身躯在她身上不停扭动,似濒死前狂躁不安的奋力挣扎。
几息之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盛婳只来得及伸手挡脸,并用尽全力把一旁祁歇的轮椅推得远一些,防止他被误伤。
于是就在她分神顾及祁歇之际,猫的尖牙瞬间刺破了她手上娇嫩的皮肤,深深扎进了肉里,鲜血流溢而出。
祁歇猛地抓住轮椅的扶手,瞳孔微缩,想推着轮椅过去帮忙,轮椅却陷进了一旁的泥地里被杂草缠住,难以动弹。
“嘶——”
盛婳痛得皱眉。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径直捏住了这只猫的后颈皮,把它猛地拎开一段距离。
这猫似乎是短暂的发狂,奋力挣扎后力气用尽,很快就晕了过去。
盛婳鬓发微乱,裙裳皱巴,缓过神来,映入眼帘的便是宿四难掩担忧的脸。
她有两个明面上的近身侍卫,宿一宿二,自然也有暗地里的“鹰卫”,领头的便是宿三宿四。这两个人擅长躲藏和隐匿,从小到大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边,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替她挡下了数不清的隐患。
“宿三呢?”
“追贼。”宿四紧紧盯着她手上的伤口,言简意骇:
“公主,您的伤口需要医治。”
盛婳摆摆手:“不紧张,先看看这猫怎么回事。”
“您需要医治。”
宿四那张清冷出尘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执拗的神色,一旁坐在轮椅上的祁歇亦是脸色煞白,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盛婳突然反应过来,这道伤口意味着什么——
在医疗水平不高的古代世界,如果普通人被猫狗咬了,不幸感染了狂犬病毒,又没有疫苗,发作之后熬不过七天就会死亡,时人称之为“恐水症”,这几乎是天韶国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迷信的人称之为“上天的考验”,说这些猫狗是祥瑞的象征,会咬人肯定是受了仙人的指使。
如果被咬了还能奇迹般地活下来,那就说明这个人有福气,将来必定大有成就,前途无量;如果死去,那便是对神明的献祭,家人必须坦然接受,不容置喙。
因为这种可笑的、毫无厘头的言论,竟还有人猪油蒙了心,故意去招惹一些流浪猫狗,侥幸想着若捱过去,便能博一个受上天眷顾的、有福之人的好名声,为此每年总有人因为这种荒谬行径而丧命黄泉。
而盛婳很清楚,如果没有感染还好,一旦感染得了“恐水症”,几乎无人能够存活下来,会有这种谣言,不过是有心人故意放出来哗众取宠罢了。
所以宿四如此紧张倒也正常。
虽然盛婳不能言明有系统在,她根本不会出事,但为了安抚他们,她还是冷静地嘱咐宿四道:
“你检查一下这只猫,顺便推祁歇回去,我先去找宿二处理伤口。另外,这件事情不许告诉别人。”
“……是。”
宿四一如既往恭顺地垂头应答。
祁歇盯着盛婳离开的背影,良久,才移开滞涩晦暗的视线。
拐过小路远离了两个人,盛婳在脑海里问系统:
“你扫描一下,看看我有没有事?”
任务还没完成,她可不想现在就挂掉。
“放心,我已经替你消杀掉了可疑病毒,现在你没有任何生命危险。”
“那就好。”
看着手上渐渐愈合的伤口,盛婳松了口气。
她先是回到了自己的暖阁。见她这副狼狈的模样,侍女们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盛婳最怕的就是这个,说自己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过并没有磕到哪里,只是需要换一身衣服。
换完衣服出来,她又回到刚刚众人烤肉的地方,找到正在吃肉喝酒的宿二,要了一条包扎伤口用的、干净的细布。
宿二虽然不知道她要这个干什么,但见她好似无恙,还是依言给了她:
“公主,您这是……”
盛婳把刚刚被咬到、但现在已经没有痕迹的地方缠上细布,装作伤口已经处理好的样子,再看向满脸疑惑的宿二:
“刚刚有只猫发狂,不过我没事,”盛婳简略交代了始末,狡黠一笑:“但我想假装我有事。”
宿二也不是傻子,一下便知盛婳自有她的用意,看着那手腕上确实没有任何伤痕,他也便放心了:
“放心公主,我会保密的。”
盛婳点点头:“府里的人也不要说,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
盛婳摸了摸手上的绷带。
如果她不加以掩饰,待会儿宿四和祁歇一来,碰见刚刚还在他们面前血流不止的手转眼就已经恢复如初,她不好交代——他们可不会觉得是她愈合能力强大或者什么别的原因,只会当是见鬼了。
而且,对于这次意外,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正在成型的对策。
所以必须先做一番掩盖,让那暗处的敌人得意一阵,再叫他露出马脚。
背着众人打点完一切,盛婳才转过身,循着食物的香味慢悠悠地凑到林师傅身边:
“烤鱼好了没?”
林师傅擦了擦额上的汗,笑呵呵道:
“快好了,快好了。公主,老夫可否斗胆问一句,您这些美食的秘方是从何得来的?”
盛婳神秘一笑:“秘密。我还会很多呢。”
“哦?那老夫便拭目以待了。”
老师傅笑眯眯的,胖脸上的五官挤成一团。
……
半个时辰后祁歇被宿四推着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盛婳不仅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还同旁人有说有笑的场景,顿时心口窒闷。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这时候不应该找来医术最好的大夫,想想有什么破解之法吗?
怎么能如此平静,竟还惦记着炭炉上的烤鱼!
祁歇握紧了拳头。
经历过刀尖舔血的日子,他比谁都清楚活着有多么不容易、一条命又有多珍贵。
他无法理解盛婳竟还能在这种时候如此闲适地席地而坐,同人谈天论地。
盛婳几乎是一瞬间就感受到了某道紧盯着自己的视线,抬起头来,便看到了不远处的两人。
虽然都是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但盛婳能感觉得到他们正在用一种不赞同的目光看着她。
盛婳:“……”头大极了。
第15章 心乱
盛婳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了过去,先是问宿四:
“查探如何?”
宿四微垂着头,声音如冷玉击石:
“那只猫中了一枚银针,针上带有令动物瞬间狂躁的药。”
盛婳听罢,回头看了一眼人群,心里大概有了底:
“那藏在暗处的贼人抓到没有?”
“宿三已经将他关押在暗牢里。”
“林师傅新收的学徒小木?”
“是。”
其实早在刚刚,那张上辈子没见过的陌生面孔出现在盛婳眼前时,敏锐的神经让她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原以为此人还会再多蛰伏一会儿,没想到刚进府没两天就动手,一看大概率就是她那位好弟弟盛浯的作风,毛躁又没耐心。
若是她名义上的母亲信阳公主盛萤来做这件事,可不会这么快就露出马脚。
盛婳冷笑。
上辈子她待这两个人何其好。却没想到后来“母亲”背地里捅了她一刀,“弟弟”暗中派人抹黑她的名声,仗着她的忍让把她的真心踩进泥里肆意践踏。
这辈子,他们可别想再如意了。
盛婳转头对宿四吩咐道:“对此人严刑拷打,在审问期间不经意提起信阳公主和荣威世子,看看他对这两个人是什么反应。”
“是。”宿四应声离开,走之前往盛婳手上瞥了一眼。
见她下命令时完全没有避着自己,好像把他当做可以信任的一员,祁歇垂下眼眸,掩住其中复杂的神色。
“在担心我?”
眼前突然放大了一张娇丽无双的脸庞。
盛婳垂下头,一绺乌发随之垂落,与他对视间灵动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探究和得意。
祁歇勉强压住内心些微的不平静,语调镇静:
“你不怕死?”
盛婳看他抿紧了唇,显然是一副“我关心你但我不想让你看出来”的表情,顿时起了点逗弄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