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人敢小看这位长相纯稚、训诫下人却极有手段的公主。
听完小厮颤颤巍巍的汇报,她一言未发,小厮便仿佛感受到上首沉沉的目光,已是两股战战,几欲倒下。
半晌,一道熟悉的、但让他把头埋得更低的男音叫他如蒙大赦:“退下吧。”
小厮应是,脚步比平时多了几分急促,半刻不停地退到了殿外,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
一双银丝缎面锦靴自屏风后缓步而出,男人身披鸦青色杭绸鹤氅,朱唇玉面,玉冠高束,姿容贵不可言。
却是万不该出现在公主寝宫内的、天韶国现如今的左相,程言寒。
盛萤慵懒地撑着额头,方才还冰冷狠戾的眼神转眼柔和下来,一双美目好似传情:
“她真被猫咬了?”
“是。”
盛萤冷笑一声:“那是最好,若是她能就此一命呜呼,也省得我们再次下手。”
程言寒没有附和,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座上的女人,话锋一转:
“阿浯这么做,是你指使的?”
闻言,盛萤却不甚在意地拨弄起垂至颈边的一缕长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损失了一枚棋子,她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来的。”
程言寒眸色深深:“此举仍是过于冲动了些。”
盛萤听罢却不太高兴,语气带着一丝娇纵:
“阿浯难得自己计划行事,你不夸夸他?”
话里话外,好像自己儿子密谋杀害的对象是一只关在圈中任人宰杀的牲畜。
程言寒没有应和她的兴致,只道:“你会害了他的。”
留下这一句,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往日蜜里调油的情郎一来就是指责,这让一贯受尽宠爱、嚣张跋扈的盛萤讨了个没趣,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她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心里对那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更为恼恨。
第19章 裁衣
天空闷沉沉的,堆积的乌云密密麻麻压着穹顶。明明清早还是晴空万里,结果临近午时便迎来一场匆匆的小雨,还未放晴,又是一阵訇訇春雷。
庭院草叶尖上衔着将滴未滴的雨珠,湿润的空气中糅合着一丝泥土的气息,被风吹了满室。
盛婳许诺陪祁歇用膳,自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她到的时候,祁歇正乖乖坐在摆满饭菜的桌前,双手拘谨地置于腿上,还未动筷,正在发呆。
经过一段时日的投喂,那张眉目若画的脸已不似刚捡回来那样苍白消瘦,隐约透着健康的红润。
不知为何,一股类似于看着被风雨摧折的野草重新焕发出盎然生机的心情令盛婳因那张请帖而生出的些许烦躁一扫而空,她走过去款款坐下:
“以后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祁歇嗯了一声,但还是看着她举起了筷子,自己才跟着动筷。
盛婳也确实有些饿了,不过就算这样,她的吃相仍是文雅的,而她又习惯了细嚼慢咽,因此塞得两颊微鼓。
有她在身边,再加上她总能注意到他多吃了哪道菜、用公筷给他夹了不少,因此祁歇真被她带得比往常多吃了一半的量。
而且他发现,每每这位表姐往他的碗里夹菜的时候,就会顺带以一种十分慈爱欣慰的目光注视着他:“……”
自然,沐浴着这样的眼神,祁歇就算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也终究没有说出口。
不过盛婳并没有考虑到一点,就是祁歇还是个孩子,食量根本不能跟长大之后比,如今坐在轮椅上,也不能通过走动来进行消食,因此胃里很容易积胀。
用过午膳,盛婳招手唤来了宿一请来的上京城手艺活最好的裁缝,让他给祁歇量一下大致尺寸,好裁剪几身好看的衣裳。
自从祁歇来了公主府,身上换洗的衣服永远是那几件素净的月白衫子,看久了便好似多了几分沉闷病气,显得整个人更加清冷,难以靠近。
在盛婳看来,这个年纪的少年就应该多穿一些鲜嫩、活泼的颜色,像崔树旌那样——当然她也不否认祁歇那张脸长得实在不错,不好好打扮一番怪可惜。
这位裁缝姓齐,早年自蜀地而来,是个聋人,但也因此做衣服时十分专注凝神,练得一手精湛的工艺,就连宫里的娘娘都会专门遣人让他裁制新衣。盛婳能请到他,也是让宿一拿号排了好几天的结果。
祁歇捧着一杯热茶,一边斯文啜饮着,以期压下胃里那股吃得太多而翻腾的、想要呕吐的欲望,一边神色复杂地看着盛婳一脸兴奋地冲着那位笑呵呵的裁缝老伯比划着该怎么为他定制风格,在纸上询问用什么样的料子最舒服最好看。
——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衣食住行竟要毫无保留地交给一个大他只有两岁、看上去一点照顾人的经验都没有的“姐姐”。
可偏偏他所住的位置幽僻无人打扰的别院、精心设计的轮椅和被妥帖考虑着的胃口都无一不昭示着盛婳的用心之至。
而现在就连贴身的衣物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本该是感到羞耻的,但不知为何,在那双清亮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眸望过来,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颜色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心中原是有一丝对此情此景的无端眷恋的。
他喜欢有人这么关心自己。
“祁歇,你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发什么呆呢?”
盛婳注意到祁歇的走神,好奇道。
祁歇回过神,又默默抿了口茶,只说:
“你安排就好。”
这番任人如何摆弄都仿佛不会抗拒的模样叫盛婳在心中苍蝇搓手,跃跃欲试,在纸上写下几个颜色后便交给了裁缝师傅。
虽然坐在轮椅上麻烦了点,但并不妨碍学徒就地给祁歇丈量尺寸。
祁歇紧握着拳,不仅胃里难受,还要兀自忍耐着被陌生人靠近并触碰的不适——哪怕是正常的、不带恶意的接触也会让他自小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警觉神经一瞬间绷紧成欲断不断的弦。
量过了手和腿,接下来便是腰部。只是这位学徒不知是否师承了老裁缝严谨的作风,一寸一毫也不容差错,不仅要求祁歇挺胸收腹,怼在他身上的木制裁衣尺也硬邦邦的,挤压着他本就状况欠佳的胃部,难受极了。
习武之人的五感总是比常人更为敏锐。更别说这学徒身上似乎带着股陈旧的怪味,像是久不沐浴而导致的腐烂酸臭,一近身便叫人无法忽视,惹得祁歇胃里翻滚得愈加剧烈。
他把手心掐出了印记,知道自己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丑,于是强行压下喉咙处犯恶心的欲望,突然唤了盛婳一声:“姐姐——”
盛婳就在几步远的距离闲适地跟裁缝师傅喝着茶,一听到这声呼唤反射性地“哎”了一声,好奇祁歇今儿个怎么如此上道,一转头却发现祁歇坐在轮椅上,俊俏面容浮现些许痛苦,一只手摁着肚腹。
她脸色一变:“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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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祁歇胃不舒服,盛婳连喝茶都顾不上了,赶忙让人扶他去了西间,因为不好守在门口,她只能先送走了裁缝和他的学徒,在正厅焦急地等待着。
这边,祁歇把中午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精光,仍是隐约有些反胃。
他漱了口,回想起刚刚那学徒看向他时探究而巡视的目光。
虽只一瞬,他却看得分明,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初出茅庐、尚值束发之年的小学徒该有的眼神,似是窥探,又带给他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况且,他为他量身的时候动作明显磕磕绊绊,连尺子都摆不正。
祁歇适才因为难受而略微迟钝的大脑也终于反应过来,刚刚闻到的那阵味道并不是人体散发出来的汗味,更像是——
鲜活的、刚从人脸上剥下来的人.皮.面.具的味道。
在落星阁的这几年,他除了训练习武,偶尔也会被教授认识一些腌臜的事物,其中便有人.皮.面.具的制作。
利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加之巧妙绝伦的临摹手法,便可以将一个人大致容貌描绘在特制的皮面上——这是最麻烦的做法。大多数杀手图快图简易,一般会直接取活人的脸皮为己用,再涂上特殊的药水使其粘附在皮肤上,就能完美贴合。弊端是带有难闻的异味,如果近他人身就会被查觉出。
想到这里,祁歇的手不自觉抓紧了扶手,心中浮现出一个不愿肯定的猜测:
落星阁的人已经追踪到了这里?
也是,时间这么久了,他们肯定早就追查到了他的踪迹。至于为何不下手,难道是因为公主府守卫过于森密?
也不对。公主府的守卫再密不透风也比不过戒备森严、铜墙铁壁般的皇宫。在他小的时候,落星阁的杀手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宫中掳走他——当然,也有他那时候不受重视、经常孤身一人的原因。
如今他身在公主府,这些人却迟迟没有下手,反而要迂回地乔装打扮一番之后再入府,比起杀他,似乎更像是查验他的情况。
他们在顾及什么?
祁歇垂下眼睫,看着木盆中水面上的倒影。
尽管他不知道落星阁的目的为何,但目前看来,他们似乎并没有对他暗下杀手的意图,否则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而且落星阁只会杀被下了追杀令的人,不会做多余的举动,料想盛婳就算收留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祁歇莫名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他一边思索一边慢慢推着轮椅,门口候着两名侍从,是盛婳近日给他挑的。一人名曰宿四,他那日见过,抱剑而立,身量略高,眉眼冷淡,但另一人他却不熟,只知名曰任顺,人如其名,低眉顺眼,性格温顺。
见他出来,任顺关切地迎上去,递上了一张干净的帕子。
或许是再一次领略到落星阁无孔不入的本事,祁歇细细打量了他一眼,难得开口问:
“你在公主府几年了?”
任顺有些诧异他会问这个,但还是毕恭毕敬地答:
“禀公子,属下在公主府当了六年侍卫,近期才调遣到您跟前。”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祁歇一眼,忐忑问:
“可是属下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方?”
祁歇鼻间一动,没有嗅到那股可疑的气息,迎着任顺惴惴不安的神色,他沉默半晌,不由得在心里自嘲草木皆兵,移开了目光:
“没有。”
任顺松了口气,平心而论,祁歇既不刁难他们,也很少主动开口要求什么,这样清闲又有钱拿的好差事,他可不愿丢了。
因此,原本是宿四推着轮椅的活儿被任顺抢了先,宿四只跟在后面沉默不语。
第20章 肯定
祁歇一进厅堂,盛婳就迎上前去紧张地问:
“你好点了吗?”
祁歇点了下头,见她神情少见的慌乱,不由得开口安慰道:
“我没事,别担心。”
“待会儿让宿二再给你看看。”
盛婳说着,难掩自责,“怪我,午膳的时候给你夹太多吃的了。”
想到这里,她虎着个脸:
“以后别勉强自己了知道吗?吃饱了就跟我说,什么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也可以跟我说,不用一股脑地统统接受,要学会拒绝懂吗?”
看她那副就差竖着个手指头戳他脑袋的样子,分明是关心他,却有一股说一不二的霸道,祁歇心下一动,低下头乖乖“嗯”了一声。
盛婳见状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便上手呼噜了一把他手感极好的头发,过了把瘾,这才肃着一张小脸,郑重其事道:
“我不会照顾人,所以很多地方可能会有所疏漏,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我会改的。”
她说这话时眉眼携上不掺一丝杂质的恳诚,是真真切切地认为自己在养孩子这方面没有经验,教学相长也,希望祁歇也能给出意见让她能做的更好。
好像,又一次被温柔地迁就了。
祁歇抿了抿唇,压下心中那股难言的悸动,突然出声道:
“姐姐。”
这个称呼喊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如果有朝一日我会为你带来麻烦,请你不要顾及我。”
他不想给她带来困扰。
盛婳还没来得及惊讶祁歇今天唤她的次数,听到这不禁叉腰佯怒道:
“你看不起我是不是?难道我偌大一个公主府连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吗?”
祁歇却是看着她手上的“伤口”不说话,黑沉的眼珠覆着一层哀伤的薄光。
盛婳见状,那股熟悉的、不适应被人关切的头疼感又席卷而来,她护住了缠着细布的手,不让他看:
“……那次是意外,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不用担心。”
祁歇低低道:“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盛婳看着那座小冰山脸上难得一见的低落,不由得心道欺骗小孩子我真该死啊,但她之所以这么留着也有自己的考量,只能苍白地解释道:
“我真的没事,从那天到现在,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或许我真的是上天选中的幸运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说着,盛婳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低下身子,直直地与他对视,仿佛要看进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去:
“不过,如果换作是你,如果你真有危险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弃你于不顾的,天塌下来也有我护着你。”
“没有人生来命如草芥。你对我而言,很重要,非常重要。所以不要再有让我放弃你那样妄自菲薄的想法。”
明明是如风穿堂而过一般寻常的语气,心湖却好似被轻掠水面的鸥鹭拨起阵阵涟漪。
祁歇眼睫微颤。
这是他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人如此斩钉截铁地肯定他的重要性。
在他从小到大的记忆里,父亲不把他当回事,母亲把他视作仇人,只有这句肯定,来自这个仅仅认识不到一个月的表姐。
他真的……对她有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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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华如驶,槐序尹始,时间过得很快。这段日子,盛婳完全是不见来者、闭门不出的状态,好似真如愈演愈烈的传言所说,随时可能因为恐水症不久人世。
在外人看来门庭寥落的公主府里,盛婳的生活却是一派的悠然自得。每天睡到自然醒,招猫逗狗晒太阳,得空还会钻研一两道现代美食,好不快活。
不过哪怕是这样,她对于祁歇的学业也没有懈怠。
虽然在沈椼面前她表现得对祁歇相当自信,但心里也不敢真的托大,毕竟祁歇失了忆,从前读不到一两年的书不知道还记得多少。
所以把祁歇捡回来让他休养了几天、建立起初步的信任之后,她这段时日便一直加紧为祁歇开小灶,勤加补习。
好在祁歇也很听话,乖觉非常,说什么都听,让看什么就看,在学习这方面不用人催,他自己就有很强烈的求学心理。盛婳教起他来十分得心应手,倒也真的有几分拿他当亲弟弟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