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这么看不起你的礼物,为什么还要将它送给我?”
她嘴一撇,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似的:
“原来在你心里也是这么看不起我的……”
“不是!”
祁歇慌了,原本自弃的情绪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连忙拽住了盛婳的衣袖,苍白地辩解道: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准备一件更好的礼物。”
闷葫芦一下子吐出这么多字,不容易啊。
盛婳心里偷笑,怕把人逼急了,这才舒缓了神色,好听的话张口就来:
“这就是我今天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闻言,祁歇的耳尖染上羞赧的绯意。
“你啊,”盛婳的口吻似无奈似包容:
“知道我为什么总是鼓励你、夸奖你么?”
祁歇顿了一顿,摇摇头。
一个原因是,盛婳上辈子受到太多的贬低和冷待了,她比谁都清楚一句肯定、一句关心对一颗尝过世态炎凉的心有多大的治愈作用。
但这个原因她不会说。
她只是语气温柔道:“我对你好、事事夸奖你,不是因为我盲目,恰恰是因为我看得出你的好,我知道你值得。”
未关紧的窗柩涌进一丝微凉的晚风,吹得室内烛火时时闪烁。
祁歇心中难掩震颤。
上一次,她斩钉截铁地肯定他对于她的意义,这一次,她春风化雨般宽解了他的自厌。
其实一直以来,祁歇都活得既迷惘又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坚持。如果下一秒有一场意外让他殒命,他死而无憾。
因为他从来没有期待。对他来说,活着,就只是苟活,是一场等待死亡的过程。
但在这一瞬,他知道,自己墟莽一般的生命会因为眼前这个人穷泽生流,枯枝再春。
“今日也是你的生辰,对吧?”
盛婳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是小世界的天命之子,连生日都出奇的一样。
只是她的生辰万人皆知,祁歇这个在世人眼里生死不知的皇子却无人记得。
这一天好似所有人的衣袖都变成了百宝箱,能变着法地从里面掏出东西。盛婳也不例外,她摸索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祁歇:
“送给你的。打开看看是什么?”
祁歇怔愣一瞬,僵硬地接了过来。
里面是一件和田白玉制成的长命锁,以红绳穿制。虽无繁复纹饰,但胜在线条流畅,温润柔和,其上镌刻着“祈”之一字。
在天韶国,有条件的家庭会在孩子的周岁仪式上正式赠出此物,意喻长命百岁,驱灾辟邪。皇家也不例外,打造的长命锁会更加精致,所用的材料也更加上乘。
但祁歇从小就不受重视,莫说给他送礼,连吃穿都被苛待。
盛婳会送这个,也是想着尽量把他从前缺失的东西补回来。
别人有的,他也要有。
“你看,”盛婳毫不顾忌地从衣领之中掏出一个一模一样、只除了上面刻的是“婳”:
“前阵子,我找师傅给我们两个雕刻了这两件长命锁,一个给你一个给我。怎么样,你喜欢吗?”
“……喜欢。”
祁歇沉默良久,哑着嗓子道。
心中却已是兵荒马乱。
“那就好。”
盛婳浅浅一笑,摸小动物似的捋了一把他的头发,挤眉弄眼道:
“我还有一个惊喜。”
她把祁歇坐着的轮椅推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在祁歇看不到的地方,朝着对面屋顶递了个眼神。
宿一木着脸挥手示意。
“咻——嘭!”
一丛丛烟炮曳着流光直冲云霄,在深沉的夜空中轰然炸开,五彩斑斓,似争奇斗艳的锦簇繁花绽放出独一无二的美。
“生辰快乐,祁歇。祝你健康顺遂,美意延年。”
第24章 太后
晨曦初露,天光熹微。
今日是崔树旌离京之日,盛婳强撑着起了个大早,一身懒骨松散,只觉下一秒就能昏迷过去。
迷迷瞪瞪地打开门,她差点被门口两个杵着的人影吓出七魂六魄,困意如惊林飞鸟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们俩……怎么一大早神出鬼没的?!”
宿四牵着盛婳带回来的异族少年一同跪下来,抱拳道:
“昨日夜深不好叨扰殿下,今早属下特携家弟来拜谢公主引认之恩。”
宿四那张冰雕似的脸在此刻如春雪融化,看向身边的弟弟:
“若不是殿下,属下恐怕今生也难以与弟弟相认。”
那异族少年不复昨日的忌惮与消沉,容光焕发,眼神亮晶晶地看向盛婳,恭恭敬敬地垂首,做了一个臣服的手势:
“长兄之言亦是我之心语。从今往后,公主殿下便是我唯一效忠的主人。多说无益,这是我的诚意。”
少年承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解释道:
“这是昨夜趁公主不注意,使节大人偷偷托人递给我的纸条。”
来了。盛婳就知道那个严无梭一定不会放过这枚棋子,她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让其以色侍人、寻觅机会传递情报的命令。
“这些年来,我被几经转手卖入芾绪国,那些人不知从何处得知我一直在寻亲,便以此为由诱我利用皮相之便辗转于贵族之间……”
说到这里,少年攥紧了拳头,不愿再提那些陪酒卖笑的腌臜过往,定了定神才继续说道:
“原本,严使节就做好了将我献给天韶国某位大人、让我打入内部的准备。但没想到最后出手收下我的人竟是公主您,公主还为我寻来了我唯一的亲人,我亦不用再受人钳制……公主之恩,奚没齿难忘。”
盛婳将纸条递给身旁的春舟让她烧掉,看着这两张仿佛下一秒就能为她生为她死的相似面容,无奈道:
“起来吧,别跪着了。”
宿四和弟弟对视一眼,搀扶着他起身。
“既然你对我有追随之心,那从今往后,你便随你哥哥一起留在我公主府里吧。你刚刚说……你叫奚?”
“是,”少年微微一笑:“公主唤我阿奚便好。”
“行,”盛婳从善如流:“阿奚,接下来你照常与严使节通信。”
阿奚愣了愣,不确定道:“公主是要我传报假讯?”
“非也,”盛婳神秘一笑,招招手让少年凑近耳语:
“你就说,我与他所谋同物,想和他合作。”
她是为人谋,严无梭是为己谋,本质上都将目光放在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耳畔如兰的气息让少年慢慢红了半边脸颊,大脑才有些迟缓地接收到她的话语:
“是……公主。”
盛婳站直了身体,浅浅一笑:
“不用担心,这府里的暗桩已被我拔除。只是往外传递消息时还需小心,最好能声东击西。”
阿奚点了点头。
“报——!”
院外突然传来小厮的通报。
“公主殿下,慈宁宫来了人……说是传太后娘娘口谕,即刻宣您入宫觐见。”
太后?
盛婳微一蹙眉。
这又是上辈子没出现过的轨迹。
看来她昨晚“以物换人”一事引起了不小的风波,竟能惊动她这位不出世的外祖母。
按理来说,她与慈宁宫那位虽为祖孙,但老人家常伴青灯古佛,与她极少相见,情谊甚浅。
盛婳对这位外祖母唯一的好印象,也只有上辈子她临终前向皇帝施压、让他顺应舆论册封盛婳为皇太女一事——当时,盛婳说不惊讶是假的。
她原以为这位老人家不喜欢自己,却没想到人在驾崩之前竟愿意帮她顺水推舟一把,虽不知此举为的是她这个外孙女还是皇帝的名声。
总之,盛婳对这位外祖母的印象不算太差。
“宿主,”从不主动出现的系统突然在此时出声:
“由于您这辈子的轨迹和上辈子完全不同,所以也会相应地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祁歇是此世天子,气运比您旺盛,因此他会提前两年登基,这是必然之势。”
“所以,一些重大节点也会提前出现。”
盛婳思索片刻,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也就是说,我这位便宜外婆会提前两年驾崩?”
上一世,太后正是在盛婳十五岁那年去世。如今盛婳十三,变故又提前两年,也就说明太后所剩时日无多,恐怕今年就会驾鹤西去。
“没错。”
“我突然告诉您这些,是因为很多东西受到天道限制,我不能直接跟您解释,需要等您自己去慢慢发现探究。但我可以提醒您的是——如果您去了这一趟,就会知晓很多上辈子不知道的事。”
盛婳沉吟了一会儿,招手唤来一旁的宿四:
“去城门口告诉崔树旌,临时有事,我不去送别他了。”
反正以后还会再见面。眼下是解决困扰她多年疑惑的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春舟,为我更衣,我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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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
一踏入殿内,盛婳首先闻到的不是什么清雅熏香,而是浓郁的香火气息,熏到她有些不适。
这里的布置不似其他宫殿一般繁复华美,倒是透着一种宁静淡雅的禅意。穿过悬挂殿梁的层层幡布,盛婳见到了站在佛龛前双手合十、喃喃念经的老太太。
“太后娘娘,公主到了。”婢女提醒道。
程太后缓缓睁开眼睛,转身吩咐道:“下去吧。”
“是。”婢女躬身退出殿外。
等到殿内只剩两个人,程太后才看向一旁静静站着的盛婳。
触及那张与死去女儿格外神似的脸,老人家指尖滚动的佛珠串渐渐停了下来。
“婳儿,近来如何?”
半晌,盛婳才听到这么一句问话。她压下心中怪异,毕恭毕敬地客套回去:
“回祖母话,婳儿一切安好。”
“哀家听闻,你昨夜在庆宴上向严使节开口要下一个少年?”
盛婳垂下眼睫,没有否认:“是。”
程太后叹息了一声,语气平淡却不怒自威:
“你为何这样做?可知此事带来的后果?”
盛婳在进宫前就做好了蒙混过关的准备,愧疚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孙女只是见那名少年貌如美玉,想让他当我的伴读,这才开口讨要,未曾想过此事会带来什么后果……孙女知错了,请太后责罚。”
程太后的目光有些疑虑,又有些失望:“你从前绝不会这般冲动。”
原来便宜外婆一直有在关注她?
盛婳心念电转,面上却仍是一副悉听尊便的姿态:
“请太后责罚。”
程太后看着好似变得愚钝不堪的盛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你从前的野心呢?”
“……”盛婳依然是油盐不进:“祖母说什么?孙女听不懂。”
程太后目光陡然一厉:“不要跟哀家装傻充愣。哀家虽然老了,但心里门清。”
“还望太后指明。”盛婳垂着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罢了,”程太后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声音里是浓浓的倦怠:
“哀家知道,你与哀家并不亲近,所以不肯贸然表明心迹,哀家能理解你的防备。”
盛婳面上不解,心下却是满腹疑团:
难道这位太后真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此番叫你前来,哀家承认,确是因为昨晚之事,但更多的是想确定……”程太后转过头来:
“你有没有夺得帝位之心。”
盛婳装作惶恐地跪下来:“太后娘娘慎言。”
“婳儿,不要再跟我装了。”程太后不再自称哀家,而是温柔地扶起她:
“你若有,我便助你。你若没有……”
“你母亲的仇,便无人可报了。”
“现在的盛萤根本不是你的母亲,也不是我的女儿。”
“你的亲生母亲,叫程盈。”
第25章 过往
程太后闺名程婉微,是程家唯一的女儿,但却是程巍与婢女一夜荒唐生下来的庶女,自幼便不受重视,人人都可以踩一脚。
母亲被当做污点赐死之后,她对程家便再也没有了期待。
前朝濒临破灭,世家把持朝政。时逢乱世,群雄逐鹿,各地起义者如雨后春笋般崛起,以盛璟率领的起义军势头为最,一路冲锋陷阵,直逼国都。
当时身为提督的程父野心勃勃,暗中联系盛璟,愿大开城门迎他入京以换取日后平步青云的机会。
盛璟答应了。
有了程父私兵的助力和刻意松懈的防线,盛璟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最终攻下前朝之都。
程父大喜,为了更好地巩固这段利益关系,他决定先下手为强,迫不及待地把府里无人问津、但好歹是亲女儿的程婉微嫁给了盛璟。
程婉微人如其名,在程府里人微言轻,所有的反抗都被程父无情镇压,就这样被强行套上沉重华贵的嫁衣,嫁给了连面都未曾见过的盛璟。
好在,或许是上天怜悯她半生苛苦,盛璟这位夫君待她如珠如宝,温柔似水,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待他将整座江山尽收囊中之后,改国号为“天韶”,更是力排众议,立程婉微为后。
程婉微于是从小小一介庶女摇身一变成为尊贵无比的一国之母,令上京城一众世家贵女艳羡不已。
只不过纵使外表再光鲜,也逃不开亲生父亲一封又一封密信的颐指气使。
程父命令她多吹吹枕边风,让盛璟交付兵权,并封他为镇国将军。
程婉微没有按他说的做。除了她对程家已无留恋,更重要的是她爱上了盛璟,自然不愿意做对他不利的事。
盛璟也不是傻子,他早就看出程父所图,知晓他一旦手握兵权,下一步就有可能剑指帝位。于是为了断绝程父的念想,他把一部分兵权交给了当时最信任的心腹崔砚,封其为睿王,派遣他驻守北疆,却给了程父程巍一个没有实权的宰相之位。
毕竟,他当初答应了程父会让他位极人臣平步青云,却没有具体许诺过是什么形式。
程父气得大病了一场,认为此事是程婉微忘恩负义从中作梗,但苦于盛璟深爱着她,他又舍不得放弃这枚棋子。
正逢程婉微诊出双胎之象,于是他想到一个馊主意。
他要用一个孩子来牵制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同时也是为了恶心出尔反尔的盛璟——
把真正的盛萤换成了他偷偷保下来的前朝公主同一时间所生下来的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