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有人自己写了一份,又替他人代笔了一份。
“哦?”向来刚直不阿的覃臣笃抬眼望来,搁下朱笔:
“呈上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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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浯与吴恭同跪于殿内铺就的软毯上。
“覃大人明察,学生与吴恭素来是至交好友,一同看书学习是常有的事,因此相处久了,字迹也会有些许神似。”盛浯道。
吴恭神情不掩惶恐,但还是勉强定下心神道:
“世子说得是。”
“那你如何解释这两篇策论连主旨大意都一模一样?”
上首的覃臣笃面色沉沉。他年轻时曾被奸佞使计挤掉进京赶考的机会,因此一向最为痛恨徇私舞弊之人。
他苍老的双眼扫过两股战战的丘奉安,心中大概有了数。
盛浯暗骂了一声,面上笑道:“覃大人有所不知,学生在课业上资质愚笨,时常请教于文采斐然的吴恭。这次的策论亦是得了他的启发,才得以在期限之内完成。”
“那你说说,你交上来的这篇策论铺叙次第是什么?”
“……”
盛浯无声叫苦。他只求个完成任务,根本没细看过吴恭帮他写完交上去的成果。
在衣袍的遮掩下,他无济于事地踢了身侧的吴恭一脚,暗示他说点什么。
吴恭却把头越埋越低。
他向来胆小怕事,此刻更是不由得在心里懊悔:早知道有今日,他一定多用些心思写出两篇截然不同的策论,而不是听信盛浯有人帮忙蒙混过关的保证。
“究竟是真的点拨还是全然代笔?!”覃臣笃猛地一拍书案,微微倾身:
“吴恭!你来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吴恭被这动静吓得浑身一颤,他本就胆小怕事,这下更是扑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学生……学生确实受世子之托,帮他完成了这一篇策论……”
盛浯握紧了拳头,恨不得立马给身侧这个蠢货来上一拳。
“盛浯,此事当真?”
盛浯按捺住杀人的心思,尽量心平气和道:
“还望大人明察,此事……此事确是我之过,但却是吴恭为了奉承我,偷偷将我原来写好的策论焚毁,再在我发愁苦恼之际献上这篇策论解我燃眉之急……我没有办法,眼见着截止日期将近,只能把这篇策论交了上去。”
陷害同窗亦是一桩不小的罪名,更别说被陷害的还是信阳公主盛萤的心头肉、天韶国尊贵的世子殿下,与作弊一事加在一起,这辈子再难翻身。
吴恭猛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意图舍弃他保全自身的人。
盛浯平静地回视他,眼中满是厌弃和冷漠。
“吴恭,你可认罪?”覃臣笃沉声问道。
吴恭揪紧了衣袍,这一刻被背刺的失望和愤怒充斥着他本就容易冲动的大脑,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坚定道:
“学生不认。”
“学生想指认世子勾结丘学录意图舞弊!”
“大胆!”一旁的丘奉安慌了神,连忙站出来斥责道:“谁教你这么空口白牙诬陷师长的!”
“世子亲口告诉我的!学生所言句句属实!”
盛浯嗤笑了一声:“丘学录说得对,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他看向吴恭的眼神如同在看着臭水沟里冥顽不灵、妄图抵抗的石头。
吴恭后退了一步,惨然一笑,声音里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对于这件事,我是没有证据。但有一件事,我有证据。”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盛浯的心头,似乎想到什么,他的面色突然变得阴狠:
“你敢!”
在吴恭说出话之前,他立马上前一步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再污蔑我试试!”
“够了!”覃臣笃又用力拍了一下书案。
几个人上去一把拉住盛浯。
等到分开之后,吴恭缓了一会儿才喘过气来,濒临窒息的感觉让他眼眶憋得通红,怨恨地盯着盛浯:
“我有什么不敢,你敢借你亲姐姐的运,我就敢说!”
他对着堂上一众传道授业的恩师大声道:
“盛浯还曾托我暗中拿华朝公主的生辰八字去找人下咒,这次我有证据!就在他随身携带的香囊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沈椼猛地站起来,眸光冰寒。
盛浯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的香囊,到底是半大少年,无法完美地掩饰心虚——而这个举动落在他人眼里,更加坐实了心中有鬼。
在信奉神佛的天韶国里,借运是最为不耻之事,也最受人忌讳。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一般都是心怀鬼胎的小人。吴恭此言一出,许多人不免联想到了盛婳前些日子被猫咬了一事,一时间心思各异。
“行了,”看完这出闹剧,覃臣笃心情疲惫:“有什么事情,交由大理寺处理吧。”
话音刚落,皇宫方向的丧钟突然一连鸣响了三声。
悠远而空寂的钟声穿透了遥远的距离,仿佛要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来回涤荡一遍。
天韶国无人不知,丧钟一旦响起,一声为皇子皇孙夭折,三声为太后薨逝,五声为皇帝驾崩。
这三声不祥的钟声破开虚空传来,昭示着宫中常伴青灯古佛的太后已经驾鹤西去。
闻者无不一一跪拜在地。
而这边众人跪下默哀的同时,心头都不约而同地将这件白事与刚刚围观的闹剧联系起来:
盛浯刚被发现有手足相残之意,下一秒太后便撒手人寰——在如此敏感的节骨眼上,这件事情若是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翻篇过去了。
第28章 五年
日落西山,夕阳浅淡。柔软的光晖倾泻下来,恣意铺洒在山林间。
盛婳叼着一根草坐在布满年轮的树墩上,素淡衣裙随着山风飒飒而动。她托着腮看向隐没在半山腰的宏伟陵园,静静地发着呆。
这是她远离上京、来到渡潼守陵的第五年。依据太后的旨意,其实早在六月份就该结束守陵,只是她那时得了京中旨意,皇帝突然要大办今年的秋狝,地点就在距离渡潼不远处的杭原。
也在秋狝名单上的盛婳为了避免跑来跑去,于是在这里多待了三个月。
明天,就要正式启程前往杭原,离开渡潼这片待了五年多的土地了。
抛开居安思危的忧虑不谈,盛婳其实还挺喜欢在渡潼生活的日子。说是守陵,除了刚开始一段时间因为安顿、修缮之事忙了一点,到了后面就轻松了许多,看守扫墓之事自有下人去做,盛婳只需要不时抽空前去祭拜一下就行,其他时间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五年前,盛浯舞弊、借运一事在上京城中引起轩然大波,不巧还赶上了太后离世,于是舆论更加甚嚣尘上,到处都在批判这个小小年纪便狠毒无情的世子,更有甚者混淆了这两件事的前后顺序,火上浇油,认为太后是因为这个不惜利用巫术残害手足的外孙才气得当场心疾发作——
总之从那时起,盛浯的名声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败涂地。不仅被国子府除名,还被皇帝喝令幽闭思过半年,连信阳公主盛萤进宫求情、左相程言寒亲自劝诫都没有用。
这正是盛婳当初故意按兵不动,反而大肆宣扬自己命在旦夕、又历经九死一生侥幸存活下来的原因:
一来引导盛浯觊觎自己那虚无缥缈的“福运”,从而与上辈子一样做出借运偷运的肮脏之事;二来做了铺垫,他一旦暴露,大众心中的天平必定会倾向她这边,可怜她这个被弟弟背刺的姐姐,这时候舆论就是她最好的保护伞。
还是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暗斗中,盛婳不过是顺水推舟,没有像上辈子一样做出一再原谅的蠢事而已。
至于太后的离世纯属是偶然——盛婳还不至于神通广大到预见她具体的离世时间,刚好赶上了盛浯丑事败露,她也感到太过凑巧了,只能说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于是盛浯和盛萤这一沉寂,也为盛婳守皇陵这几年的安稳生活增添了一层保障。若是盛婳在渡潼出现了什么意外,很多人都会把嫌疑第一时间放在有过前科的盛浯身上。因此,这几年盛婳经历的刺杀远比上辈子少了许多。
当然,虽然这里的生活过得自在又安逸,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盛婳也没有忘记自己重活这一世的任务是什么。
按照系统的提示,她上辈子是十六岁那年受封的皇太女,十八岁登上的皇位。而祁歇这一世比她提前两年,也就是说他会在十六岁的时候登基。
而如今祁歇已经十六,也就是说他会在今年登基,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因为这意味着盛瓒年内便会驾崩。
但祁歇如今还未能在御前崭露头角,只是公主府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兼伴读。
再者,她不在上京的这五年里,又多出了一个新的变数——
盛瓒强娶了一个道姑。而这名道姑腹中已有他的骨肉。
这是上辈子没有发生过的事。盛婳有些发愁,但她也知道自己这烦恼来得毫无厘头。
因为不管怎样,轨迹都是定好的,祁歇就算等到皇帝驾崩之后再冒头,登基也是必然之势。他是皇帝嫡出长子,哪怕表面上再不受宠,或是后面又多出几个弟弟妹妹,他第一顺位的身份也是无可指摘的事实。
况且,她能做的也都做了。
盛婳把这个主要原因归结为,她还是太闲了。
就像手握着地图、知悉大概的路线,然而全新的前路因为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才让她时常担忧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但其实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样想着,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
一转眼,一袭白衣的沈椼就站在她身边,腰间的绶带被风吹起,让他看起来像个清朗如月的神仙。
五年前,吴恭的事情曝光后,张温姝与他的婚事也告吹了。张家为了保护唯一的女儿的清誉,将她送回了故乡渡潼。沈椼得知以后,自然也马不停蹄地递交了外调申请,在上京城又是引起了一番轰动。毕竟圣宠当前,不是谁都能甘愿放弃达官贵禄的,沈椼此举相当于砸了自己的饭碗。
远离了上京城繁冗公务的沈椼却是自得的很。不仅有了更多的精力专心教导祁歇这个未来天子,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
得益于沈椼一天到晚笨拙地捧着一颗真心绕着张温姝转,为盛婳提供了不少笑料,日子也少了一丝无聊。
“一个人在这发什么呆,该不会是近乡情怯了吧?”沈椼问。
盛婳在心中默默反驳:说出来吓死你,我的家乡可不在这个世界里。
她岔开话题:“明天就要离开渡潼了,该情怯的是你吧。阿姝还要留在这里呢。”
张温姝的性格和盛婳很是合拍,两个人早在一同离京的路上就成为了朋友。
“姝儿昨夜灯会上已与我定情,”沈椼说起这个,又是一派春风得意:
“左右张家已在催她回京,届时我们自会再见。”
沈椼当时申请外派的时间亦是五年,与盛婳一样,会先拐去杭原参加秋狝再随着大部队回到上京。
盛婳好奇道:“回去就成婚?”
沈椼矜持地咳了咳:“是。”
见他容光焕发,甚至在张温姝的鼓励下逐渐养好了身体,盛婳心中也替这个老友开心。
他能幸福也算圆了她上辈子一桩未了的遗憾,突然间令她对前路的隐隐担忧也如拨云见日般逐渐散开: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她也一定能顺利回家的。
盛婳没再插科打诨,而是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恭喜,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沈椼微微一笑,春光满面:“当然,届时你还得坐主桌。”
听到这话,盛婳挑了挑眉:“那是肯定的,要不是我,你们俩也不会这么快成就好事。”
这说的是实话。靠着这几年和张温姝发展起来的好友关系,盛婳不知为沈椼提供了多少次机会。
沈椼不大乐意,嘴硬道:“我要是不好,姝儿也看不上我。再说了,我这几年不也在尽心尽力教导祁歇么?”
言下之意,他并没有让她白白帮忙。
盛婳反唇相讥:“祁歇要是不好,你也不会选他做弟子。”
沈椼哑然一瞬,失笑道:“说不过你……不过祁歇这孩子的确天资聪颖,与你当年不相上下。”
盛婳的表情仿佛听到自家孩子被夸,与有荣焉地扬起了下巴:“那是自然。”
两人一站一坐、有说有笑的景象落在上山来找盛婳的祁歇眼里,不知怎的格外刺眼。
祁歇顿住脚步,没有上前。
老师不是有心上人吗?为何还和自己的学生单独呆在一起?离得那样近,衣角都快被风拂到她身上了……
不明缘由的酸涩如疯狂生长的藤蔓一般攀上心尖,其间还掺杂着丝缕细微的烦躁。
这股交织的情绪化作一条不安分的游蛇开始在他的心上胡乱钻孔,使他有股冲动想把对面两个人分开,分得远远的才好。
还是盛婳查觉到身后直勾勾的视线,转过头才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祁歇。
少年墨发高束,丰神俊秀,只是站在那里便好似叫人直面了一场淙淙琤琤的春山夜雨,见之难以忘怀。
五年来,他的身姿如吸足养分的青竹茁起,骨节抽条,越发修长而挺拔,那道严重的腿伤已在他身上彻底愈合,如同他向盛婳渐渐敞开、露出柔软内里的心扉。
盛婳仰头向沈椼说了句什么,他含笑应允,挥了挥手。
接着少女便如倦鸟归林般提着裙摆向祁歇跑来,从善如流地牵起他的袖子:
“是来叫我吃饭吗?走吧,我们回家。”
只这一句话,祁歇心里钻心蚀骨的游蛇倏忽间停下了,吐着蛇信平静地蛰伏了回去。
“好。”他顺其自然地答道,乖得仿佛是盛婳来叫他去吃饭的一样。
其实这五年来,无论是什么时候,他面对盛婳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好”。
就像现在,他如同一只温顺的羔羊,被她牵着往前走,让人感觉哪怕前面那人带着他走向丛生荆棘亦或是万丈深渊,他也眼都不眨,只专注地看着她。
沈椼在不远处看着这对姐弟的背影,想到刚刚祁歇带着隐晦不善的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
这下倒不用担心这位未来帝王会对盛婳赶尽杀绝了。
就是他得担心一下自己的小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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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灿烂的晚霞,盛婳与祁歇一同回了府邸。
天还未完全暗下去,府内已是灯火通明。
虽然这座府邸比起上京城的公主府并不华丽,但却胜在简约大方。红漆大门,白墙碧瓦,布局规整,端方有序。假山前是雅致怡人的竹坞曲水,廊下种植了馥郁清幽的茉莉,风一过便是满室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