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处处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是他们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后院甚至还有一块专门空置的地皮,盛婳没事的时候就在那里研究种菜种花。
盛婳和祁歇到时,林师傅已经备好了饭菜,侍从正一盘接一盘地端上来。虽然忙碌,但所有人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闲适。比之高门大户,并没有那种叫人一踏进门便不自觉肃立紧张的气氛。
阿奚也在一旁跟着帮忙布筷。
长长的卷发垂落在他瘦而薄的脊背,只用一条细细的银链绑着,随着堂外洒进昏黄朦胧的残阳,那条银链便在黑亮的发丝间仿佛被镀上忽闪忽闪的光晕,莫名惹眼。
“阿奚,你病好啦?”
盛婳先祁歇一步走进大堂,看见阔别饭桌三四天的人,关切地问了一句。
阿奚前不久染了一场风寒,怕给盛婳过了病气,几天前便一直自觉呆在房里闭门不出。
“嗯。”阿奚轻咳了一声,见盛婳走近,露出一个刚刚大病初愈、苍白但秀气的笑:
“好得差不多了,多谢公主关心。”
“那就好,要是还有不舒服的话,再叫宿二给你看看。”
察觉到阿奚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盛婳哈哈大笑:
“看来你还是那么怕他的药啊。”
“公主取笑我,连喝三天怎能不怕?”阿奚的口吻故意带上了一丝委屈,温和地反击了回去:
“还说我呢,公主难道就不怕吗?”
想到那难以入口、堪比苦瓜榨汁的药汤,盛婳也不禁打了个寒颤,抱着手臂搓了搓:
“怕怕怕!”
望着她生动的模样,阿奚莞尔,颊边笑意如初春冰消雪融。
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祁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方才的好心情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笼罩在一片突袭的阴翳之中,沉甸甸的压得他异常难受,迫切地想要纾解什么。
他突然上前一步,出声提醒道:“姐姐,你方才不是说饿了吗?我们先吃饭吧。”
“噢……对。”
盛婳转移了放在阿奚身上的注意力,看向今日的菜式,或许是因为这是离开渡潼前的最后一顿,今天的晚餐异常丰盛:
白切鸡,炸藕盒,辣萝卜,间笋蒸鹅,麻辣肉丁,咸菜焖猪肉,鲜虾蹄子脍,清汁鳗鳔,醋赤蟹,五味焙鸡,芥菜肉丸汤……还有一道盛婳中午点名要吃的凉拌菜,看上去十分清爽可口,还拌上了她前几天研究出来的配方料汁,青红相间,令人食指大动。
盛婳没什么讲究,让所有人都坐下来一同吃饭。大家也都习惯了他们公主的随和,忙完也陆陆续续坐了下来。
席间与往常一样其乐融融,但又莫名充斥着一股即将离开渡潼这块土地的感伤。就连春舟原本在和其他侍女们说笑,不知说到什么扫了一眼这方庭地便渐渐沉默下来。
盛婳也敏锐地察觉到这股低沉的氛围,在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清了清嗓子道: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渡潼了,但在此之前,我还需去一趟杭原参加今年的秋狝,不好带太多的行李、一只猫和一只狗过去。所以我决定咱们兵分两路,有的人先回上京,有的人跟我一起折去杭原最后再一同回去。”
“宿一二三四,你们带上几个影卫和我一起去杭原,春舟也去,负责我的起居,剩下的人带着行李先回上京。”
听到这里,祁歇眸光微动,深潭般沉静的眼瞳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公主,我想……”阿奚突然出声。
“你别去。”盛婳知道他要说什么,转过头来打断了他:
“你大病初愈,实在不适合短时间内连续几次的奔波劳累。”
她不自觉柔和下了语气:“乖一点,听我的。”
虽然她口吻温柔,但显而易见是不容置喙的态度。阿奚于是沉默下来,没再说话了。
盛婳宣布完,见众人没有异议,便先回了房间。
祁歇抿了抿唇,半晌像是做下什么决定,突然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第29章 秋狝
盛婳正在房间里撸猫。
怀里这只白猫是她前段时间在皇陵附近一条小溪边捡到的。她见到它时, 它还是一只小小的幼崽,似乎是被遗弃了,柔软的小身体上附着一朵落花。
盛婳想着正好带回去给将军做个伴,于是就把这只小猫带回了府邸, 给它取名叫溪花。
溪花比将军还要亲她。刚开始她说要养它时, 府里好多人因为上次盛婳被猫咬伤的事情心有余悸, 坚决不同意留下它,纷纷提议要把它送走,还是盛婳一再坚持, 才让它勉强留了下来。
就这么养了不到一个月, 比起谁给吃的就跟谁走的将军,溪花仿佛认定了盛婳这个主人一样, 只给她摸摸抱抱, 一点也不挣扎, 简直乖得不能再乖。
盛婳很喜欢它。
她正低垂着眉眼逗溪花, 门口突然落下一道修长的人影。
不用猜也知道来者是谁,盛婳眼也不抬:
“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祁歇抬脚的动作顿了一顿, 随即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 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笔挺地杵在盛婳身前, 像是无声的对峙。
盛婳无奈,终于放下手中柔软的爪垫, 瞪着他道:
“怎么, 要跟我叫板吗?”
“不敢, ”祁歇垂眼看她:“我是来求你的。”
顶着这一张如覆清霜的面容, 说“求她”?
盛婳摸了摸鼻子:“求我?为何?”
“求你让我一起去。”
祁歇的语气沉着稳静,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恳切。
仿佛现代世界里万圣节上门讨糖吃的孩子, 而这样的行为放在他身上属实不多见,盛婳感到奇异:
“为什么要坚持跟我一起去?我们在上京汇合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祁歇眼神专注地看着她:“我就是想跟着你。”
“阿歇,”盛婳把溪花放下来,让它一边玩去,随即严肃了脸色道:
“是不是我这些年太宠你,所以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祁歇没有出声,墨瞳浓黑,宛如笼罩着一层清冽的薄雾,又像冰层下的黑石,遥不可触。
对上这双眼睛,盛婳率先败下阵来:
“你起码要给我一个带上你的理由吧?保护就不用说了,宿一二三四都会,总不能是……你要代替春舟给我梳洗打扮?”
其实若可以,盛婳的确不想带上春舟,此行劫数不定,当然是越少人越好。
听到这话的祁歇耳根红了一红,心里几乎是瞬间就冒出了一个答案:
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定了定神,一针见血道:
“这一次秋狝有危依譁险,我想保护你。”
多一个人便多一份保障。更何况他武艺尚可,绝对不会拖后腿。
几乎是同一时间的想法被祁歇指出来,盛婳愕然一瞬,随即便想通了:
也是,她带的人大多是身怀武艺之人,祁歇这么聪明,肯定稍微一想就能猜出来。
但惊讶过后,盛婳依然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有他们就够了。”
笑话,他可是她回家的关键,她怎么可能把他往火坑里推?
祁歇也不急,他看着这间雅室里袅袅而起的熏香,缓缓道:
“你还欠我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盛婳一头雾水,她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见她果然忘记了,祁歇耐心地提醒了一句:
“五年前你喂我喝药时,曾经答应过我一件事,我还未让你实现。”
盛婳绞尽脑汁想啊想啊想,终于从遥远的记忆里挖掘出了那句她当时随口说出来的话——
“你喝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不是放你走,什么都可以。”
盛婳:……不是吧!五年前的事还能记到现在!
不过虽然她的确许下过这个承诺,不好违背,但盛婳也不是没在祁歇面前耍赖过:
“我不同意,你换一个。”
“我只要这个。”祁歇很坚决,甚至还附加了最后通牒:
“你不让我去,我也还是会去。”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同意也没用。
盛婳:……
她还真相信哪怕她把他迷晕了,他醒了也要不顾一切跟过来。
而且现下还很难找到那种不伤身体就能让人晕上七天七夜的蒙汗药。
祁歇这个人看着清清冷冷,但其实盛婳上辈子就领略到了这个人身上深藏的固执,他要是认定了什么,那便宁愿玉石俱焚也要达到目的。
盛婳承认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头疼,有一种自家孩子处在叛逆期的无能为力。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勉强松了口:
“好吧,拿你没办法……不过你要保证,这一去,不管是什么事情都要乖乖听我的话。”
“好。”祁歇眼神晶亮,十分干脆地应了下来。
目送这尊大佛走后,盛婳关上了门,却见不远处的雕花铜镜前,溪花正在拨弄她的妆奁。
这小家伙虽然任人揉搓,但也难掩调皮的天性,弄乱她的梳妆桌不是一次两次了。
盛婳走过去将它抱起,却见妆奁的一个小格被扒拉开了,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
——当年太后交给她的程盈的遗书不见了。
盛婳脸色一变,拎起溪花的后颈皮:“你把它叼去哪了?”
小白猫剔透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无辜地喵了一声。
“宿主别急,”系统适时出声:“这封遗书丢了是好事。”
听罢盛婳才松了口气,知道这件东西应该是去完成它存在的使命了,又安抚地摸了摸溪花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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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盛婳的车马抵达了杭原。
知云山群历来是皇家狩猎的首选之地,这里山清水秀,风景绝佳,地形开阔,万灵萃集,鸟兽亦是数不胜数,到了每年这个时候,山林半片枯黄半片绿,煞是好看。
这次的狩猎活动举办得很是盛大,御林军在山脚下建起了偌大的围场,每一个地方都有把守的重兵和巡逻的军卫,天韶国的旌旗插在最高的山峰处如一团跳动的烈焰。
昨夜天不亮就开始赶路,到了安营驻扎的地方,盛婳已经风尘仆仆、精疲力尽,本想好好补一觉,却听到帐外传来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的传唤,要求盛婳务必出席一会儿的宴会。
春舟站在一旁,担忧地望着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的盛婳:
“公主,您这副样子怕是染了风寒,待会还能参加秋狝之宴吗?”
盛婳鼻音有些重:“没事,我一会儿就好了。”
她的抵抗力确实不太好。这几年在渡潼的生活太舒服了,都没怎么运动。
盛婳有些后悔,早知道听祁歇的话,每天起早一点哪怕不能跟着练剑,打套太极也行。
想到这场提前了两年的秋狝很可能和上辈子一样出现刺客,盛婳感觉自己更加头昏脑涨了。
春舟见她不听,只好为她取来一件保暖的披风。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一身侍卫装的祁歇端着一碗汤药掀帘而入。
盛婳看着那碗里乌漆麻黑的药汁:“给我喝啊?”
祁歇点点头:“这是用紫莒叶熬的。”紫莒叶是天韶国特产的药草,专门用来疏风解表,散寒除湿。只不过从来只生长在山林深处,不太好采。
盛婳苦着脸接过来,却眼尖地发现祁歇手上有好几道深浅不一的划伤,掌心里也有好几个破皮的血孔,连忙放下药碗,把他的手拉过来:
“怎么回事……怎么把手伤成这样?春舟,快把箱子里的药拿出来。”
祁歇抿了抿唇:“紫莒草茎上有刺。”
今早赶路时他便发现盛婳状态不佳,似乎是夜间寒气入体,于是一到营地他便立刻上山采药,但去得急,忘记带上小刀,只好徒手拔了一些。
“这种事我派人去就好了,再不济这里还有军医。”盛婳看着这双本来好看如今却伤痕累累的手,心疼不已。
被她触碰过的手酥酥麻麻的,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祁歇忍不住催促道:“你先喝药。”
盛婳只好暂时放下他的手,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紫莒草熬出来的汤水并不苦,盛婳一口气喝完顿时感觉身上暖和了不少,把空空的碗展示给他看:
“放心了吧?”
祁歇唇角微扬,点了点头,这几年来在盛婳的调.教下,他终于不再是一座面无表情的小冰山。
盛婳看出他满意了,又想拽过他的手:“我给你上药。”
却不曾想祁歇竟然躲开了,他的眼神难得有些飘忽:“不用。”
没有料到他会拒绝,盛婳瞪大了一双美眸,不由分说地寻到他那双企图藏到身后的手,在拽过来时又放轻了些许力度:
“不什么不?来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要乖乖听话。
祁歇垂下眼睫,总算没有再躲开她了。
盛婳一边用小勺抹开雪白的药膏一边往伤口上吹气,语调轻柔得好似对待一件名贵的玉器:
“疼不疼啊?”
祁歇摇了摇头,俊意的眉眼耷拉下来,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这个还拿他当小孩子对待的人,心房处好像因她溢满了一种柔软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