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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婉微诞下这对龙凤胎时损耗极大,差点没了半条命,故而休养期间清醒的时日不多,连孩子都没怎么抱过。而盛璟虽经常会过来探望,但他毕竟刚登基,国事繁多,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来时也只是匆匆一见。
加之盛璟的后宫唯程婉微一人,没有妃子勾心斗角,二人便生了疏忽,叫奸人诡计得逞。
直到一次意外让程婉微揪出了宫中程家埋伏已久的眼线,严刑拷打过后才得知这个真相,已是五年后。
五年,足以她对两个孩子生出感情,也足以这对龙凤胎成为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程婉微痛苦过、迷茫过,告诉盛璟,得到的却只有一个字:“忍”。
只因为彼时朝堂上的君臣相争已进入水火之势,容不得出现软肋。再者,皇家亦不能出现此类真假公主的丑闻。
程婉微只能作罢。与此同时,她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生女儿越发思念,担忧她会因为父辈恩怨在程家受到庶女一般的冷待。那滋味她尝过。
每次心痛之时,看着那个鸠占鹊巢、锦衣玉食的假女儿盛萤,程婉微不知怎的渐渐生出了仇视之意。
这股火越积越旺。在某次,盛萤闹着要让哥哥盛瓒去扑住假山上的蝴蝶、而导致他磕到脑袋时——
程婉微爆发了。甚至忘记了受伤的儿子就在身旁,上前便掐住了盛萤的脖子。
将将犯下错事之际,是盛瓒制止了她。
程婉微终究还是收了手。尔后的时光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这个决定。
盛瓒不知道母亲为何突然发疯,只知道无辜的妹妹躲在他身后需要他的保护。哪怕后来程婉微解释了缘由,他也不肯再让程婉微伤害盛萤一分一毫。
母子间的信任由此破灭。
后来,盛璟突发恶疾,不幸驾崩。程婉微终日沉浸在悲痛之中,无心再去管其他的事。
也就是这段时间,让腐坏的种子得到了可趁之机,在禁忌的皇宫之中开出了邪恶的花——
即使知道盛萤的真实身份,长大后的盛瓒还是对她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意,两人早早尝了禁果,珠胎暗结。
程婉微几近崩溃。
彼时程父虽已去世,但他留下来的隐患却着实膈应到了程婉微的余生。
盛萤肚子里的孽种也成为了程婉微的肉中刺,不拔不痛快。
趁着刚刚登基为帝的盛瓒为了尽快建立起朝中威信率军亲征、不在宫中的这段时间里,程婉微悄悄让人捂死了盛萤生下来的孩子。
由于程婉微自盛璟驾崩后便甚少现于人前,终日礼佛不问世事,因此盛萤根本没有怀疑到她的头上,只以为是孩子先天不足才会早早夭亡。
程婉微未曾想到,刚刚丧子的盛萤仅仅只是消沉了两天便死死捂住风声,为了固宠,不知从何处抱来一个不足月的孩子,眉眼与盛瓒颇为相似——便是盛婳。
就连程婉微见了,若非知道内情险些也要误以为这是盛瓒的女儿。
想到盛萤一直与程父的嫡子、亦是她的弟弟程言寒有所来往,程婉微疑心渐起,偷偷派人追查起这个婴儿的来历,费尽周折,顺藤摸瓜,查到了程家在郊外一处山庄里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远房表小姐,名叫程盈。
直觉告诉程婉微,那很可能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她这些年一直在留意程家的动向,但始终不曾听闻程府多出一个年龄吻合的女孩,原来是被安置到了别处。
她迫不及待地找人探查山庄主人的消息,却得知所谓的程盈小姐已经割腕自尽,香消玉殒,刚刚下葬不到两天。
方才得到希望又瞬间失望,程婉微不信邪,又派人去掘了墓,她亲自去看。
刚死去的尸体还未完全腐败,尚能看清长相。只一眼,程婉微知道这就是她的女儿,一时间痛不欲生,几乎要哭倒在棺木前。
待发现尸体衣袖里绣着的隐秘夹层藏着的遗书,程婉微终于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割腕自杀。
她的那位好弟弟、程家家主程言寒把程盈当做筹码,下了药送到了别人床上任人糟蹋。
程盈不堪受辱,在怀有身孕期间已心存死志,但程言寒对她看管严格,她找不到机会自尽,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又心生不忍,把孩子生下来不久才了结了自己。
信中字字泣血,程婉微看得悲恸不已,怕被人发现,又让人把棺木盖好,重新埋了回去。
程盈活着时被糟践,死了还被孤零零地埋在荒郊野外——只要想到这个苦命的女儿,程婉微对程家的恨意便更深一分。
奈何程家的势力如日中天,盛璟在时还未等连根拔起便不幸驾崩,如今刚愎自用的盛瓒继位,对上城府极深的程言寒更无多少优势,程婉微为了还在世的儿子,更不能在此时为了已经过世的女儿撕破脸皮。
因着这点,程婉微对程盈愧疚更甚。
“同时,我也不敢面对你……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程太后看向盛婳的眼神里满是悲切的哀伤,泪眼朦胧间,仿佛在透过她看着那个在苦海中挣扎呼救、最终含恨沉底的女儿。
第26章 庇护
原来竟还有如此曲折的过往。
盛婳听罢,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或许有怅然,有唏嘘,但对于那个属于这具身体、而她从未见过的母亲程盈,却升不起多少悲痛欲绝的情绪。
她的心经过两辈子的千锤百炼,早已变得冷硬如铁。况且,知道自己终究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她对于很多事情都尽量控制着不代入过多的情感。
是以从这一世开始,盛婳便一直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待这个本就不属于她的世界,偶尔需要她推动时,她才会动用那么一点精力。
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位大半辈子都在为子女劳心伤神的母亲,盛婳还是上前一步,大着胆子将这个背脊微微佝偻的老太太虚虚扶住,轻声哄道:
“祖母放心,孙女一定会为母亲报仇的。”
反正这辈子她也要替祁歇扫清障碍,盛萤、盛浯、程言寒之类的绊脚石她统统都不会放过。
程太后擦了擦眼泪,突然紧紧握住了盛婳的手,双眼亮得惊人:
“婳儿,你是我最后的希望。答应我,你绝不能让盛家的江山落入盛浯手中……他不配!”
盛婳心念一动,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隐情:“祖母这是何意?”
“盛浯很可能是盛萤和程言寒暗中私通的贱种!”
程太后提及此,仿佛被迫吞了一千只苍蝇,目光难掩恶心。
盛婳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在脑海里询问系统:
“盛浯和程言寒是父子关系吗?”
“是的,宿主。”
盛婳完全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上辈子她以为盛浯和她一样是兄妹苟.合的产物,直到现在她也仍然以为盛浯是盛萤和皇帝的孩子,原来竟不是?
那这样一来,作为舅姥爷的孩子,盛浯岂不是跟她差了辈分了……
盛婳心情复杂,忍不住在心中跟系统吐槽道:
“这些皇室中人是真会玩啊!”
现在要是画张关系图,这些人的爱恨情仇怎么理都是一团乱麻。
系统意味深长道:“往后还有的你探寻的。”
盛婳汗颜。
看着难以平息怒火的程太后,盛婳想了想,问:
“皇帝舅舅知道此事吗?”
提及这个屡屡和她对着干的儿子,程太后顿了顿才道:
“盛萤那个狐狸精,不知给我儿施了什么媚术,不仅让我儿对她一往情深,甚至认为我这个母亲空口白牙诬陷于她!”
哇——
看来她这个怨种舅舅还是个痴情种,当然说不好听点,那叫绝世大舔狗。是不是哪怕相信了人给他戴绿帽子,他也还要帮忙扶正啊……
盛婳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吃瓜吃到飞起。
说到这里,程太后又气出了眼泪:“要不是她,我儿又怎会从小便与我离心,还听信她的鬼话,把他父皇留下来的一大助力崔家越推越远,深深寒了老臣的心……甚至让后宫形同虚设……”
程太后仿佛要将半辈子的委屈尽数说给这个外孙女听,于是一整个早上的时间,盛婳不得不在聆听和安慰两个状态之间来回切换。
当然,还有保证。
“婳儿,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程太后捂着隐隐发痛的心口:
“这些年来,我心疾发作得越发频繁,指不定哪一天就不在了。你答应祖母,以后不要再冲动行事,为你蒙冤而死的母亲争气一点,早日坐上那个位子,好吗?”
盛婳在心中无声地说了句抱歉。但她仍耐着性子,重复那一句避重就轻的保证:
“祖母放心,孙女一定会为母亲报仇的。”
“那就好……”程太后没有注意到盛婳语言上的漏洞,指了指殿内的一张书桌:
“你去把那个紫檀木盒拿过来。”
盛婳依言照做。
“这是我留给你的一道庇佑。打开看看。”
盛婳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道允了盛婳自请守陵五年的懿旨,落款处已盖了太后私章。
“成大事者,需知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一旦我有什么意外,这道懿旨能让你远离京中一众野心勃勃之人,同时规避和亲的风险,待五年之期结束,你亦能博一个仁孝的美名,风光回京。”
没想到来吃趟瓜还有意外之喜,盛婳捧着盒子,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遵祖母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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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一月之期悄然而过,国子府也到了查收策论的日子。
国子府设立供人考核的殿宇穹顶极高,十二大柱俨然耸立宽阔的场地间,威严恢宏,丹楹刻桷,布局空灵,疏朗怡人。
这里也是皇帝殿试的备选场地之一,因此被修葺得十分气派,画栋雕梁如绛霄楼。
靠墙设立着一排排分门别类、满载经纶的书架,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但却被打扫得不染纤尘,使得殿内长久缭绕着一股高洁清雅的书香。
朱红檀木桌上竹笥里已然装满了一摞摞积成小山的书卷,还不断有学子躬身向前递交自己花费了诸多时日的成果,在殿门口进进出出。几个负责收查登记的女官忙个不停,等到东西都收齐了,才正式松了一口气。
几位两鬓斑白、资历深厚的老人分坐各方,伏首于楠竹书案前翻阅着今年学生呈上来的墨迹。一众老态龙钟的文官中,沈椼这个年轻面孔就显得犹为打眼。
文人心气傲,多少人在芝麻小官的职位上熬了多少年才有今天的地位,自然也有人看不惯沈椼这种轻易一步登天、深受圣眷的年轻人。
见沈椼自顾自寻了个偏僻位置坐下,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宋蒙不免又开始阴阳怪气:
“沈直讲今年好兴致,竟有空来了这千文殿搭把手。圣上没召你过去消遣?”
一上来便火药味十足,说得好似沈椼经常在御前陪玩卖笑。
沈椼文采斐然,棋艺也不差,时常会被皇帝召进宫中切磋下棋,再加上身兼翰林学士一职,事务繁忙,因此不得不缺席了几次国子府的考校。宋蒙自觉拿捏了他的把柄,三番五次都要拿这件事出来说道。
沈椼闻言面色不变:“宋监丞难道不知近日邠江一带水患肆虐,陛下心系于此,忧虑难安?怎还会有旁的闲暇心思,还请宋监丞慎言。”
四两拨千斤,眼见话题被上升到一个令人忌讳的高度,宋蒙心里一虚,面上却仍要装作气势不输的样子,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
“陛下心怀天下自然是天韶之大幸,为天下人之表率,但某些人可别妄想狐假虎威,迟到早退。”
又一顶高帽扣下来,分明并未迟到的沈椼不慌不忙地指了指刚刚踏进殿内的丘奉安、亦是宋蒙提拔过的学生,挑了挑眉道:
“宋监丞言之有理。此等不良风气确实应该矫正,还望宋监丞莫要看在丘学录是您弟子的份上手下留情。”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还被棉花反击了一巴掌,宋蒙讨了个没趣,便将怒火转移到姗姗来迟的丘奉安身上:
“下次再来得这么晚,干脆别来了!”
丘奉安刚进门就被恩师劈头盖脸一顿骂,连忙唯唯诺诺地道歉。
因为心里揣着事,他环顾了一圈,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才走到沈椼面前:
“沈直讲,这个位置往年都是我坐的,不知能否让个位?”
事实上,批阅策论时,除了上首的位置固定是资历最高的文官,其他位置都没有明确谁坐。
沈椼提着朱笔,悠哉悠哉道:“丘学录见谅,我这卷章已然看到一半了,此时再换位有些麻烦,不如丘学录再找一个位置?”
丘奉安看了一眼沈椼桌上一卷策论上挂着盛浯的签标,眼珠子转了转,腆着脸笑道:
“沈直讲就当通融一下,我待会儿有什么问题也好和老师沟通……”
坐在沈椼旁边位置的宋蒙从这个弟子一开口就感到丢人现眼了:
“你又不是没批过,能有什么问题?这里位置那么多,非得闹着要这一个?赶紧找个地方坐下!”
丘奉安搓了搓手,仍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沈直讲,你就让……”
“丘学录,”沈椼合上一卷策论,看向他:
“这个位置给我坐有什么问题?您是觉得我不能坐这里是吗?”
丘奉安擦了擦汗,暗骂就不该接下这桩差事,只能陪笑道:
“不是不是,沈直讲误会了,这样,您继续坐着……我、我给您分担一些吧……”
说着,他便要把沈椼桌上的卷章拿走一些。
第27章 暴露
宋蒙终于看不下去,蹭的一下站起来,额角青筋直跳,指着对面的一张桌子低吼道:
“分配给你的任务在那里!自己的还没做完,理别人的做甚!”
丘奉安被这道雷公嗓吼得一哆嗦,只能悻悻然放下手里的东西。
此时,坐在上首一直没有说话的国子府祭酒覃臣笃也开口了:
“丘奉安,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他一发话,就等于下了最后通牒,丘奉安只能憋屈地低下头称是,转身不情不愿地坐下。
看到这一幕的沈椼眸中若有所思,接着将目光放回了桌上的卷章。
小插曲一过,众人继续批改着学生们的答卷。
万籁俱静,书香袅袅,空气中唯余笔尖落于纸上沙沙蚕食般的声音。
突然,席间的沈椼似乎看到了什么,站起来直奔不远处的书架。
经过一番搜寻,他找出了两卷竹简,与卷章上的字迹反复比对之后,眉头紧皱。
一直关注着他动向的丘奉安暗中咬了咬牙。
未消片刻,只见沈椼信步走向殿中央,朝着上首作了一揖:
“覃大人,下官找到了两卷字迹大差不差的策论,并且其文风主题异曲同工。下官怀疑,这两卷策论皆出自同一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