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争执
意识到这一点, 柳扬棠内心对傅裘的排斥与厌恶瞬间达到极致,他甚至感觉刚刚搀扶过他的这双手像是沾染上了什么脏东西,不干净得很。
同样的,对于盛婳这般游离情场的从容姿态, 他的心中也升起一丝不甘的怨怼之意, 白日里在宴席上被众人明里暗里艳羡的目光熨帖过的好心情不翼而飞。
风动枝摇, 四下阒无人声。他紧盯着她,内心翻腾而上的怨痛却没有因此消解半分,终于自嘲一笑, 忍不住刺道:
“殿下倒是洒脱利落, 想断就断,想好就好, 随便什么人都能成为您的囊中之物, 人心也不过是您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物件罢了。”
更可笑的是, 明明清楚这一点, 他却仍如一条卑贱的臭虫般挣扎着、上赶着、渴求着她能分过来一个眼神。
而现在她分明已经有了新的目标,很显然不会再多看他一眼, 他却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期待着什么, 还自作多情地跑过来寻她。
盛婳没再说话了。她其实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她那句稀松平常的话会引得柳扬棠露出这般愤然的表情。
孰料她这一阵沉默惹得柳扬棠更加难堪, 像是一天之内无形中被她羞辱了两次,眼尾也被气红, 当即拂袖离去。
“哎……”
盛婳远远看着他的背影, 叹了一声:不就是让他扶个人而已, 怎么转眼跟个炮仗似的。
她也懒得再去深究柳扬棠这么生气的原因。见天色已晚, 盛婳理了理刚才被弄乱的仪表,这才向前院走去。
本想着再去和沈椼道一次喜就打道回府, 然而盛婳一问之下,才知道沈椼似乎被某位大人物叫去谈话,暂时无法脱身。
什么大人物,要沈椼这个今日大喜的新郎官亲自接待?
看着老管家神神秘秘的表情,盛婳不期然想到了沈椼的学生之一。
难道……祁歇今日也来了?
也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亲自莅临肯定需要不小的排场,在众人酒足饭饱、婚宴临近尾声之际再悄悄来,不会太过惹眼,同时也能让沈椼不至于招人眼红。
盛婳心想。
既然这样,她也就不打扰师生二人叙旧了。况且,自己唇上的磕伤要是被祁歇看见,他难免会查到傅裘头上。
盛婳跟老管家打了声招呼便出了大门,等候已久的宿一立时迎了上来。
她刚要上车,一个低眉顺眼、小厮模样的人却凑近道:
“殿下留步,我家贵人有请。”
盛婳顺着他指的方向打眼一瞧,一辆低调的马车隐藏在门口的车列之中,任顺刚好在这时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了一眼。
知晓今日是躲不过这一遭了,盛婳于是深吁一口气,对宿一吩咐道:
“你先驾着马车回府吧,我稍后就到。”
“是。”
“殿下请。”盛婳走过去,任顺便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指着车厢请她进去。
“他还没出来?”
“公子说,如果在门口候着了殿下就先请您上车,他稍后就过来。”
想到祁歇应该还在和沈椼谈话,盛婳点点头表示知晓,掀帘而入。
车厢内不同于外表的朴素,环顾周匝,应有尽有,铺设了嵌进车壁的象牙金丝软榻,上面置着一个小几和一套描梅紫砂茶具,旁边鎏金折枝花纹银炉里燃着淡淡的熏香。
盛婳随意一坐,心里暗自揣摩着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跟祁歇正儿八经地提起赐婚一事。
按理来说,她曾亲口言明嫁给崔树旌的意愿,崔淮也几次替崔树旌上书,未能得到答复已经是无声的拒绝。
在这样的情况下,除非祁歇自己改变了想法,否则她其实不应该再提起此事。
只是让祁歇主动放手这一条路已经行不通,盛婳怕这样一拖再拖,等到崔树旌寿数宣告终结,事情便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而且今日沈椼的婚事顺利进行,奠定了他往后余生的安稳和幸福,盛婳心中也同时落下了一块大石,离开的念头愈发强烈。
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频频传来祁歇整治佞臣、提拔良臣的消息,一股莫名而来的直觉告诉她,任务完成之期已经近在眼前。
可若她无法与崔树旌缔结婚约、借此转移寿数,盛婳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离开。
所以这一次,她必须最后争取一下。如果已经挑开了讲,祁歇仍然不同意,她就得考虑一些极端的想法了。
想到这里,盛婳不自觉搓了搓指腹,开始在心中酝酿待会要说的话。
车厢内余香袅袅,因为烧了炭火温暖如春,舒适惬意,盛婳方才陪张温姝说了好一会儿话,又被醉酒的傅裘折腾得不轻,已经是精神不济,现下便有浓浓的困意席卷而来。
虽然她已经在努力保持清醒,但这一刻靠着车壁,盛婳终于还是顶不住打架的眼皮,兀自沉沉阖上了眼睛,呼吸渐渐趋于平稳。
祁歇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她毫无防备睡去的模样,几缕发丝凌乱贴在她的鬓角,纤睫覆下,面容沉静。
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展露出酣甜无邪的睡态。
上一次,他满心欢喜地迎来称呼的转变,不用再以弟弟的身份叫她姐姐;这一次,他却退回了原地,只能用皇弟的立场生疏地唤她皇姐。
祁歇站在盛婳面前,眼神晦暗地扫过她唇角的磕伤。
分明方才已经见过始末,此时此刻,却仍有一阵铺天盖地的痛意裹挟着急邪的嫉恨,再次在他心间汹涌澎湃起来。
那人的经历与他如此相像,却能得到她更多更纵容的偏心和宠爱,同样是一个吻,她表现出来的姿态却大不一样。
对那个人,她甚至还放不下心让他躺在那里受凉,与人一起将他送至客房;对他,她却直言让他滚,哪怕屋外下着大雨,她也没有考虑过他着凉的可能,甚至狠心声称再不相见。
为何偏偏对他如此残忍,一分情意也吝啬于给?
祁歇真想狠狠攥过她的肩膀逼她回答这个问题,哀伤与怒意两相驱使之下,他最终却只是伸出一根长指,暗昧不明地抚过她受伤的唇角。
像是要把上面不存在的肮脏痕迹彻底抹灭。
睡梦中的盛婳皱了皱眉,感到唇角仿佛被人狎昵抚过而带出一阵细微的疼痛。
因为心里惦记着事,马车又开始咕噜咕噜行驶起来,她不多时便悠悠转醒。
转过头,发现一身檀褐暗纹锦袍的祁歇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她的身边,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我睡多久了……”
盛婳费力睁着眼睛,有些迷迷瞪瞪,刚睡醒的声音藏着一分难得的娇憨:“怎么也不叫我。”
祁歇窥见一角露光缺口,攥着书的手略微紧了紧,却敏锐地察觉到她这般温软的情态不过是一时,很快又要对他冷声冷气起来。
毕竟他还未来得及对上次脱口而出的重话向她道歉,并且一直不理会她想嫁予崔树旌的意愿。
祁歇放下手中的书,却没看她,一双乌沉的眼睛径直盯着摇动如水波的车帘:
“从我上来一柱香的时间。”
那还不算晚。盛婳随手掀起窗帘,街上行人零星,夜色深重,冷飕飕的寒风倒灌而入,盛婳脑中清明一瞬,估摸了一下此地离公主府的距离,她登时放下帘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
祁歇垂下眼睫,缓缓开口道:
“对不起,那日我不该对你口不择言,说出那般令你寒心的话。”
……竟是这个?盛婳有些愕然,她那日也只是难过一会儿,便没怎么放在心上了。
比起那句事后想起便觉无关痛痒的话,她更在意的是祁歇不遵守承诺,还欲通过郁明珰将她推向他一事。这些日子以来的逢场作戏全作对牛弹琴,那才是真叫她心寒又心塞。
想来也是好笑,祁歇素来爱在这些小事上与她较真,却唯独在感情一事上寸步不让,也不知是算诚恳还是霸道。
“我原谅你。”盛婳脸上泛起无奈,端起长姐的架子,语重心长道:
“但你知道你最让我寒心的一点是什么吗?”
祁歇不答,只是垂眼看着地面。
盛婳先前酝酿的话语抛诸九霄云外,此时全凭本心而言:
“你最让我痛心的是,我把你救回来,当做亲弟弟一般尽心养你这么多年,本以为你会尊重我、爱护我、成全我,到头来,你却要拘着我的婚事不放,让我嫁不了如意郎君。”
这是她的心里话,但也确实有些夸大其词、挟恩图报的成分在。盛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格外低落,好似真是一位婚事做不得主、身不由己的苦命女子。
“亲弟弟?你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当这个弟弟?”
亲耳听她承认她有了心上人、且不是他之后,祁歇按捺多时的暴戾终于悉数倾泄而出,深黑的眼瞳也蓦地暗了下来,他语气发沉:
“如意郎君?是崔树旌,还是傅裘,亦或是司无咎、柳扬棠?”
多的人名,他没有说出口,只拣了几个得过她青睐的、他也最嫉妒的人名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要从皮肉中拔出刺来,徒留皮开肉绽的疮口渐渐溃烂。
盛婳是知晓祁歇一直在暗中派人窥探她的。宿四被她赶走后,她身边的人手便变得不甚得力起来,也无从制止那些愈发肆无忌惮的暗卫。
但在他真正说出口的这一刻,盛婳也还是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颤栗感爬上她的脊背,喉咙像是久久未经甘霖滋润过的田地,滞涩无比:
“……你了解得倒是清楚。”她也要将刀尖回击过去一般:
“不妨猜一猜,这些人里哪个是我真正要嫁的人?”
她的话语里甚至带上了一分似揶揄又似恶意的笑,扎进祁歇耳里,滋生出一番细密的刺痛。
“我都要。并且,你阻止不了。”盛婳笑得妩媚,眉眼间俱是伤人不见血的闲适:
“那些人里,不会有一个位置属于你。”
她果然狠。
祁歇面无表情地想,两辈子,她最是懂得如何利用他挣扎在水火之中的爱意铸就一把利剑,再带着其上尚未完全风干的滚烫铁水无情刺入他的心肺,狠狠搅动他一片狼藉的血肉。
祁歇骤然的沉寂叫盛婳捕掠到一丝顺利扳回一局的成就感,只是看着他沉郁的、挫伤的神情,盛婳心中也有一分不是滋味。
这并不是源于心疼,而是她对祁歇既定命运的爱莫能助。
他从一开始就注定得不到她的男女之情,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谁叫他上辈子被她一早误以为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而奠定了她对他最初的排斥之意,哪怕是后来的曲意逢迎,也皆非出自她本心,到最后,她对他依然只有铲除异己的快意。
谁叫她这辈子的任务注定了她从一开始就要把他当做亲弟弟一般看待、教养,哪怕后来得知两人之间毫无亲缘关系,她那五年来付诸的亲情却也无法因此收回半分。
她注定了要对他狠心、要对他残忍、要对他吝于怜惜。
这也是他成长为真正的帝王的必经之路。
不为儿女情长所羁绊,是她教给他的最后一课。
盛婳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弭,继而也冷下了神情,继续道:
“最后再告知你一遍,给我和崔树旌赐下婚约,此后我既往不咎,否则你永远也别想见到我,我会和你妒忌的那些人一起从此消失在你的世界里,天涯海角快活无边。”
其实如果与崔树旌偷偷拜堂有用,盛婳压根不必如此劳神费力,偏偏系统的要求是昭告天下、能让世界意识检测到的夫妻关系——所以这不是她的底牌,她故意说出这话,目的就是要看祁歇能容忍的底线到底有多低。
“……我看不懂你。”
半晌,祁歇终于开了口,却是避而不谈,话锋一转,声音极度沙哑:
“他们每一个都于你有意,你虽平等地给予他们纵容,但我感受不到,你对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爱意。”
他眼眶通红,面色苦郁不堪,却又混杂了一丝真切的疑惑:
“皇姐,我能问问你,你分明不喜欢崔树旌,为何仍要执意嫁给他?”
是不是……是不是那道神秘的声音逼迫你这么做?
祁歇几乎要把这句话问出口。
这个极有可能的念头如同一场徘徊不去的阴雨,已经在他心头盘旋多时。他的目光倏忽带上一分急切,渴盼着她能说出真相——
告诉他她迫不得已,告诉他她的话都不是真心,告诉他她其实不愿这般伤他,这样他就可以暂时喘口气,将心中那个漏风的破洞填补严实,哪怕是用最不堪一击的薄纸。
可是没有。
她的目光依然是那样的冷漠,仿佛在无声嗤笑他这个问题的愚蠢:
“我想嫁就嫁,没有为什么。”
不同于盛婳淡定外表的是,她的心头却因着祁歇的过分敏锐而闪过一丝忌惮:
原以为他的心顽固偏执,未曾想他洞察人心的本事也如此厉害。想来她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看在他眼里的确是竹篮流水。
盛婳心间复又涌现出恼火来,只是这些情绪的波澜都被她暂时藏匿于心底,面上分毫不显。
她仍是这般决绝。只是念头一起,祁歇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一分微乎其微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