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曾经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盛婳没有像忽悠崔树旌一样搬出那套阎王爷的言论,而是直接了当地提出请求。
她了解宿四。如果他还念着曾经的主仆情分,她此时就是不给出原因,哪怕要求多离谱,他也会毫无怨言地照办,一点异议都不会有。
相反,他若是不愿意,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什么。与他打交道,盛婳很放心。
她话音刚落,宿四果然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
“好。”
什么也没有多问,哪怕他的眼睛里像是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盛婳微微一笑,真心实意道:
“谢谢你。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行动吧。”
宿四点点头。
看着她熟练地打开了密室的入口,他跟随她一同走了进去。
黑漆漆的密道里,唯有盛婳手里擎着的一盏烛台成了唯一的指引,她走在前面,仿佛周身也镀上一层不似真人的光芒。
宿四紧紧地盯着她,目光里透露出一分贪婪。
这片刻的时光,仿佛是老天爷打了个盹,阴差阳错间让他偷来的一点慰藉。
他多怕自己一眨眼,眼前这个人就要消失不见。
空气中只剩下近乎同步的脚步声,但在宿四听来,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和放缓的呼吸声是那样的清晰可闻。
他感到自己那颗沉寂了五年的心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像是找回了自己追随的那颗星辰,一点点明亮了起来。
但沐浴着前面投来的烛光,宿四又无可避免地意识到藏于自己心底里那一分阴暗的卑劣。
他应该同她道歉的。是他当年把这颗靡颜珠自作主张献给了祁歇,才麻烦她如今要重返人间跑这一趟。
理智这样告诉他,感性却从方才相认到现在一直没有领会这份歉意,使他迟迟未能开口。
他是如此的贪心,明知自己给她带来了麻烦,却还是很庆幸她能回来,庆幸自己还能再见她一面。
盛婳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宿四紧追不舍的目光,两人很快来到了祭台之上。
望着高高的洞口,盛婳担忧道:
“你可以吗?”
宿四在心里估量了一下,没有给出准确的回答,只说:
“我试一试。”
他掏出随身的剑柄,伸手一抛,铿锵一声,锋利的刀刃瞬间没入上方的墙壁。
宿四飞身而起,踩住了临时制作的跳板,再次腾空而上,只是底下的盛婳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轻轻松松越到了洞口的边缘,钻了进去。
盛婳喜出望外,但那洞口实在太过狭窄,她还是为他捏了把汗:
“注意安全!”
宿四向她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回面前这具状似沉睡的尸身,身形一顿。
他难以描述此刻心情的复杂。
尽管再不舍,他还是伸出手去,轻轻掐住了尸体的腮部,准备取出靡颜珠。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手指伸进去的时候,密道门口忽而响起了一道冰冷的声音,仿佛浸过千尺寒潭:
“你们在做什么?”
第107章 判决
听到洞口传来祁歇冰寒万分的声音, 盛婳背脊一僵。
而正蜷伏于洞口之中的宿四也在此时停住了动作。
在这个节骨眼上,祁歇其实是无法在瞬息之间阻止他的。他本可以当机立断取出靡颜珠,却在电光石火间,想到了盛婳得以回来的契机正是由于眼前这具尸身。
因着那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宿四终于还是踌躇着收回了手。
他深吸一口气, 退了出去, 飞身落回平地,向祁歇作出请罪的姿势,一言不发。
盛婳没有在他手中看到那颗珠子, 眼中顿时划过一丝失望, 不过倒也能理解他。
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他效忠的人不再是自己, 若要因为她这个旧主的命令而违抗新主, 恐怕他将来不会好过到哪去。
这样想着, 盛婳转过了身, 平静地对上祁歇此时格外沉暗的双眼。
——她还是先想想怎么应对眼前这位吧。
空气中有股无言的冷寂,盛婳率先出声道:
“宿四, 你先出去。”
祁歇没有反应, 这是默许。宿四只能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背影逐渐消失在密道尽头。
盛婳站在祭台之上, 几乎是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不远处伫立的人影,化被动为主动:
“我还没问你, 你这些天来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
她这样明知故问, 言下之意就是想告诉他, 既然他把她关在寝殿里, 那就不要怨她会动这个手脚。
在密室里次第亮着的铜灯之下,祁歇的瞳眸深处也仿佛燃着一团幽邃的火焰:
“我去了一趟南山寺, 去寻找……如何能让皇姐长久留在这里的方法。”
盛婳瞳孔一缩,随即就是满心的复杂。
她原以为他不会告知此行目的,却没想到他意外的诚实,不仅交代自己去了哪里,还直接袒露了缘由。
“所以你找到了什么?”她没忍住好奇,询问道。
祁歇却避而不谈,他看了一眼那个高高的洞口,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深色,转而抛出了另外一个话题:
“皇姐是真的想要毁掉那具尸身吗?”
盛婳默了默,在纠结找个借口搪塞过去还是开门见山直言不讳,顶着祁歇如有实质般探究的目光,终究还是败下阵来,选择了后者:
“是。”
其实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那终究是她的身体,为什么不能由她主宰去留?
反倒是祁歇一意孤行,执意要保留她的尸身,罔顾她这个当事人的意愿。
想到这里,她又重复了一遍:“那是我曾经的身体,我有决LJ定的权利。”
然而,祁歇却好像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还得寸进尺地提出了交换:
“我可以答应皇姐,把那颗靡颜珠取出来,让‘她’安眠地下,甚至还可以把这间密室永久封闭,不再让任何人进来,包括我。但……我有一个要求。”
盛婳在听到他前半段话时眼睛就亮了亮,那正是她希望他能做的事。不过他话锋一转,还是引起了她的警惕。
她诡异地察觉到,祁歇提出的那个要求,或许将要支付她承担不起的代价。
果然——
“我的要求是,皇姐能嫁给我。”祁歇低声道:
“如果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不会再执着于过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要求在盛婳听来根本不像是求婚,反倒是要将她强留此世的噩耗——系统说过,他们都是天命之子,一旦在某个世界里结合,也就是缔结婚约,双方虽然会重写命数,寿命延长,但她也就相当于定居在这里,不能再回到现代世界了。
尽管祁歇并不知晓此间缘由,这件事也还没有一锤定音,但盛婳还是想也不想就拒绝道:
“我不答应。”
望着她皱着眉头、没有迟疑的神情,祁歇的脸色一寸寸白了下来。
他本就因为连日来的路途劳累没能得到很好的休息,此时晓月霜雪一般的面容便显得格外的晦暗无光,枯寂难言。
“为什么?”他把掌心掐得生疼,执着地问:
“你不肯为了我留下来吗?”
盛婳面色怪异,终于意识到他不是贸然提出的这个请求:
“所以你去这一趟,就是得知了如果和我成婚,我就能永远留下来?”
想起祁歇能听到她和系统的对话,盛婳勉强按捺住呼叫系统、让它去查探祁歇找的那位高人到底是什么底细的欲望。
祁歇依然没有隐瞒:“是。”
盛婳慢慢握紧了拳,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这固然是我留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办法,可是我不愿意。我不会为了你放弃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祁歇能知道和她成婚就能把她留下来,她是异世之人的事情他也肯定早就知道了。因此,盛婳没有再遮遮掩掩。
“那里有我真正的家人,朋友,和我所热爱的事业。如果我留在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道:
“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必装来装去了。你肯定已经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她话音刚落,祁歇的眼睛便暗了下来,仿佛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里,唇边却噙起一抹自嘲而冰冷的笑意:
“所以你在离开之前,连一个名分都不肯施舍给我?”
盛婳摇摇头:“这不是给不给名分的问题。”
她又换回了温柔的语调,试图与他讲道理,可怎么听都像是做出残忍的宣判:
“阿歇,如果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的话我或许会考虑。但我终究不属于这里,所以哪怕我对你有情,也不会义无反顾地抛下那个世界的一切,和你在一起。”
她现在的身份无权无势,如果不是刚落地时遇到了崔树旌,她连皇宫都进不去,只会被人当成一个黑户抓起来。在这样的境况下,她不可能去赌一个男人会不会终身对她保持忠诚。
更别提这还是一个面对诸多诱惑的帝王。盛婳当过女帝,最是清楚,在那二十几年间,她也曾有过被权力短暂蒙蔽过双眼的时刻。
人都是会变的,把下半生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从此由他喜,由他忧,实在悬乎。
相爱时有多浓情蜜意,时间一久也终究还是会消磨于无形。人的爱情荷尔蒙可以维持三到四年,虽然以祁歇对她两世的执念,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出承诺,不会轻易放开她,但盛婳更怕最先对这段感情腻味的人会是她。
如果她因为一时冲动,答应了他留在这个世界,却在两三年之后腻烦了他,厌倦了留在后宫里枯燥乏味的生活,彼时因为回不去现代世界,她会日复一日地对这个决定感到追悔莫及,会钻死角尖,会责怪自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哪怕她维持着理智没有把错误归咎到他身上,但成为怨侣的结局是可以料见的。
到那时候,她会痛苦,他也是。
断舍离要趁早,所以哪怕她此时说这些绝情的话,会让他因为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感到绝望,也好过数年之后她对他生出厌烦,令他惶惶不可终日,余生再次陷入自我厌弃的情绪。
她的话让祁歇彻底沉默了下来。
他爱她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她性格之中的理智、果决,然而此时此刻,他竟有些痛恨这种特性所带来的——又或许是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淡漠。
她将他从痛苦之中解救出来,复又把他推入了更加万劫不复的火坑之中,使他忍受情爱的折磨,时而彷徨无措时而患得患失。
而她隔岸观火,明明只需要随手一洒,数滴甘霖就能浇灭将他烧得灼痛万分、面目全非的炽火,却还是吝啬于施以援手,只冷眼旁观着他囿于其中,不得解脱,最后化成一滩无声无息的死灰。
他恨她如此冷静,恨她置身事外的姿态,恨她曾经轻易许下永远陪着他的承诺、如今又要抽身离开,却很清楚这是她性格之中的一部分,无论是什么样,都是他爱极的她。
汲汲营营两辈子,他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追逐她,抓住她,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她总是像天边的流星,一闪而过,给他留下最震撼最美丽的风景之后,洒脱消失在夜空之中。
他的缄默终止了对话。盛婳知道他听得进去,只是一时半会儿不能接受。
她下了祭台,看了一眼他剐蹭了些许泥土的衣角,知晓他一定是马不停蹄、彻夜不眠地赶回来,于是道:
“走吧,我知道你也累了。”
祁歇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良久,凝滞的身形才动了一动。
到了寝殿内间,盛婳先去唤人准备了吃食,祁歇则独自一人去了浴池。
等他带着一身水汽回来时,盛婳守在桌前,已经等得快睡着了。
见他回来,她揉着眼睛,嗓音有些慵懒:
“快吃,待会儿要凉了。”
方才的博弈虽然没有明确决出胜负,但盛婳自觉她已经隐隐取得了胜利,便想着对他好一些,率先服这个软。
这一幕令祁歇眼神一动,乌沉的瞳孔中更加翻涌出深深的眷恋来。
但一想到这个人不能为他己有,祁歇的心脏又开始闷痛起来。
她就像一只无法甘心栖息在他掌中的蝶,一旦他想收拢五指,最终的结局要么就是这只脆弱的蝶死在他的手心里,要么就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她飞走。
他走过去,一个人默默用起已经有些凉意的饭菜。
而盛婳就在一边看着,她想等他一起睡觉。然而她实在困倦,慢慢地,沉重的眼皮又不自觉地沉落下去。
祁歇停下食不知味的动作,将她抱回了床上,盯着她看了很久。
最后,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串由红线拧结成绳再串起来的金铃,套在了她细伶伶的脚踝之上。
红衬白,仿佛是专门定做的精细物什,连尺寸都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