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就睥睨看沈穆,果然这小子不敢,倒是皇太后又开言了,“你叫小鹅叫什么啊?莫不是还一口一个公主的?”
李仙芽就紧张起来,沈穆却不慌,“恕臣僭越,在府中卧房里,臣都会唤公主一声娘子。”
他说话时神情清清静静的,皇帝偷偷翻了个白眼,李仙芽心头一跳,只有皇太后笑的眼睛弯弯,那笑意都快从眼睛里漫出来了。
一家人正闲话着,只听大殿外有内侍高唱:“曼度国国主一阐提驾到,二大王驾到。”
众人都往殿门前看,一阐提气宇轩昂地走进来,身侧陪同的正是二大王李灵均。
因这时候都还没有开席,擎等着国主来,此时他一来,那宫娥就将菜式流水式地摆上来,一阐提走到陛下跟前儿,行了诸侯的礼仪,又幽怨地看了一眼李仙芽,方才和陛下说起话来。
“上国大皇帝这几日礼遇不谷,不谷着实感动,从曼度国运来的珍稀至宝已然运到了神都,这里是上贡清单。”
李灵均便接过了单子,呈了上去,皇帝并不急着看,只笑着请他入席。
“国主心诚,朕心甚慰。这几日你在神都城故地重游,可有什么收获啊?”
皇帝对于一阐提的行踪心知肚明,此时说这话也是为着引他开言。
“不谷这几日没怎么逛街,都在嘉豫门下的公主府里来来往往……”一阐提没精打采地,看了坐在皇太后娘娘下首的公主和沈穆,抬起了眼皮,“看见公主同驸马恩爱有加,心像在油锅里炸来煎去的,委实难过。”
皇帝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朕那一日不就同你说过,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原来你不信,还亲去看了?”
“不仅看了,还看了好几天。”一阐提幽怨地说道。
“那你都看到了什么?”皇帝明知故问,“没成想,国主还有这样的爱好。”
一阐提没有听出来皇帝的揶揄,只是垂头丧气地说道:“第一天夜里,不谷看见公主和驸马咬耳朵。”
“第二天一早,不谷突袭公主府,看到公主和驸马贴贴脸,依依不舍。”
“第三天,驸马把公主从车上抱了下来……”
一阐提说着说着,就眉飞色舞起来,李仙芽扶额,想叫他别说了,可又见外祖母听的眉开眼笑的,只有忍了下来。
皇帝认真地听完,若有所思地看了沈穆一眼,旋即又问想,一阐提。
“你啊,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罢了,横竖今夜是家宴,没有外人,朕就问问你,你这回相信了吧?满意了吧?”
一阐提把眼前的鹅颈瓶酒壶拿起来,咕咚咕咚全倒进了嘴里,接着一抹嘴巴,义正言辞地说起话来。
“不相信,不满意!”他打了个饱嗝儿,把视线投向公主和沈穆,“除非让他们在我面前亲个嘴!”
第45章 把酒临风
国主醉了。
国主自己给自己灌了半斤黄酒, 说出来的话真是八两线就想织匹布——离了大谱了。
皇帝已经很多年没听人在自己面前造次了,闻言一只手就撑住了额头,不忍视不忍听, 皇太后倒是接受度很高,笑眯眯地看向身边这小夫妻两个,那眼神里带着三分鼓励、五分雀跃、剩下的两分,李仙芽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沈穆倒是不动如山的, 稳稳地拿着手里的酒杯, 低睫不语。
李仙芽和外祖母对视着,震惊地眼珠子都要冒出来,眼看着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二大王李灵均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
“国主吃醉了, 来来来,小王敬你一杯,正所谓前尘往事尽在酒里——”他豪气说着, 仰头饮下杯中酒,又举杯敬向阿耶和祖母等人,“曼度国的风情, 臣略知一二。哪里因着气候温热, 连猴子都比中土活泼开朗, 小郎君和小娘子以花为媒, 彼此瞧中了,就手拉着手结伴玩耍去了。所以国主这么说,也能理解,阿耶、祖母, 你们听臣开导开导他。”
皇帝不忍直视,摆了摆手不说话, 倒是皇太后开明些,笑着饮了一杯酒,眼神慈祥地看着一阐提,问他几岁了。
“想来你是个实心的孩子,才会远渡重洋来看公主,倘或我这嫡亲的孙女儿未嫁,你又能留在神都安居,倒也是一桩极好的姻缘,可惜你也瞧见了,公主同驸马啊早已情定三生,再执着的话,伤身伤心呢……”
皇太后娘娘的声音好慈爱可亲啊,一阐提默不作声地听着,咕咚咕咚又喝下一杯酒,鼻子就有点酸酸的。
“可我就是不死心啊……”
皇太后娘娘看着这位国主,穿着曼度国的传统衣裳,分明不到十八岁的年纪,还像个少年郎似的,未开口眼尾嘴角就一起往下撇了,委屈巴巴的样子,很招人心疼。
她是个极其心善的老人家,看到一阐提这副样子,免不得颤动颤动嘴唇,看向了小鹅和沈穆,
笑眯眯地问了一句,“要不……”
皇太后娘娘的一句要不刚出口,就听见皇帝清了清嗓子,打断了自家母亲的话,道了一句不成。
“一阐提,朕知道你少年心性,多少有些执拗,但说一千道一万,上邦人掼是情不外露的性子,你吃醉酒说的是胡话,朕不同你计较。”
一阐提就委委屈屈地低了下了,小声说道:“不是胡话,是真心话……”
李灵均是最为了解阿耶的人,此刻看他面色转冷,知道阿耶心里不痛快,这便提起宝船上的宝物,意图为一阐提解围。
“听闻国主不仅带了曼度的经藏和七宝以外,还有长生之药藤、五色米、海上战船的模型,以及曼度在海外剿杀海贼的功绩图。”
皇帝闻言脸色才缓和下来,他唤了一声小鹅的名字,指着一阐提道,“曼度国乃是佛国,可近些年却在南上国海上扬名立了万,剿杀了数万抢掠上国商船的海贼,着实让朕安心。”
听到皇帝舅舅提到这一茬,李仙芽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向一阐提。
“我听说你称作势至阿母的那一位王太后,从前就是海上的霸主,剿杀海贼、护卫我上国商船的功绩,是不是都是她创下的。”
“正是。”一阐提听到公主的声音就精神百倍,泪汪汪的眼睛抬起来,转了笑脸,“我阿母催我来上国,除了进献功绩图以及至宝以外,还一定要让不谷在大皇帝的面前立下誓言,曼度与上国万世结盟,永不背叛上国。”
果然真诚最动人心,皇帝觉得自己方才对这小孩子国主太过严苛了些,这便换了笑脸看他。
“这位王太后的故事,朕也听闻过许多,当真是一位豪杰,竟不知是哪里的人氏。”
一阐提还没来得及说话,李仙芽已然开了口:“她的大名叫做于势至,同我阿娘的年纪一般大,上国泉州人氏,是极其英姿飒爽的性子。”
皇帝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一时才叹息道:“朕的妹子也是个英姿飒爽的……”
皇太后听到儿子提到了女儿,不由地皱眉去问:“阿芙也不知道同她那夫君去哪儿游山玩水去了,多少时日没见了,老身思念的厉害,你派人找找他们去!”
皇帝说是,李仙芽却在一旁红了眼眶,微微侧过头来,怕叫外祖母瞧出了破绽,沈穆在她的身侧坐着,注意到她微微红的眼睛里,有浅浅的水光,不由地望住了她。
“裴长思卜卦,卦象六丙到艮,凤入吉山,主长主大吉。”他低言,缓缓送音至公主的耳中,“循迹辨位是我的长处,且等我消息。”
他的保证叫人安心,李仙芽噙泪点了点头,凑过去同他说道:“我只是心疼外祖母,她糊涂了,总觉得女儿还在游山玩水……”
“游山玩水与走失无音讯相比,哪个更令她痛彻心扉?”他接口,“公主仔细想想。”
李仙芽怔了怔,方才想明白,免不得往外祖母那里看去,她正笑呵呵地听一阐提说着海外的风土人情,显是十分惬意的样子。
她释然了,拿起桌上的酒盅撞在了他的酒盅智商,“当局者迷呀——”
沈穆一笑,拿酒盅的手略低了几分,他以臣礼,酒盅不可高于公主之杯,公主却顽皮心起,也把自己的酒盅低下去,沈穆便追着她酒盅的高度向下放,俩人一高一低追了许久,一直都落到了桌上,方才停止,彼此一看,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笑意。
“公主的乳名,为何唤做小鹅?”他忽然问道,声音轻轻。
李仙芽一愣,想到这些时日,自己的乳名,二哥哥唤过、一阐提也唤过,今日到了宫里,外祖母又来唤,足以叫沈穆好奇了。
“我原也没有乳名,在长公主府里住的时候,阿娘阿耶唤我宝儿,女使称我翁主,后来有一回阿娘带我去江南小住,门前有农家养了一只大白鹅,那时候我很小,大白鹅就追着我跑,你知道吗,大白鹅在那时我的眼中,就和巨鹅一般一样,是天底下最威风的……”
“所以公主就起了乳名,叫做小鹅?”
“不是,”李仙芽摇头,“我要叫大鹅,我阿娘不同意,才勉强答应喊我小鹅,结果如今长大了再想反悔,可不成了——”
沈穆笑,“那有什么可反悔的?很好听的乳名。”
李仙芽同沈穆这厢窃窃私语,那一头一阐提一边大口吃肉,一边拿眼睛往公主这里看过来,免不得又是生气又是艳羡。
“他们怎么做到这般旁若无人的?还玩儿杯子,杯子有什么好玩儿的,果然全天下的小夫妻都很无聊。”
李灵均就拿酒盅同他干杯,也学着自家妹子妹婿的样子同他撞一撞。
“羡慕啊,我陪你玩儿。”
一阐提使劲儿碰了李灵均的酒盅一把,接着一饮而尽,结束了游戏。
“大皇帝,公主和驸马都撞杯子咬耳朵了,就不能亲一个给不谷看看吗?”
皇帝拿筷箸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眼睛里阴晴不定的。
这个一阐提,怎么总围绕着这么肤浅的东西展开话题呢?他搁下筷箸,看了看国主手边空掉的两只酒壶,给李灵均使了个眼色。
李灵均立马开始救场,捉住了一阐提要往嘴巴倒酒的手,语重心长。
“别喝了,都醉成这样了。”他把酒壶夺下来,“有些事,在你们曼度可以,在上国就是不行,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一阐提咕咕哝哝地表示不满,皇太后娘娘却很喜欢这海外来的傻黑小子,笑着哄他,“此事可急不得,你往那公主府住上几日去,说不得那一日就能撞见。”
“我又不是没住过。”一阐提哼哼,又喊小鹅,“今儿夜里,我还去公主府上睡。”
李仙芽转了头应他,“那你要记得带铺盖。”
玩笑归玩笑,待到夜深花静的时候,外头滴起了小雨,在大殿的廊下斜斜地挂了一道绵密的雨帘。
皇太后年纪大了,要早眠,这场宴席也到了结束的时候,待皇帝与皇太后退了场,一阐提早就醉醺醺地歪在李灵均的肩膀上,醉眼惺忪地问小鹅,“你们可逃不过去。”
公主面皮薄,闻言的一霎脸就飞红了,沈穆到底沉着,只拱手道了别,同公主走到了廊下等待车马。
李仙芽正看雨丝,皇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走了过来,福了福之后,笑着转达了皇太后娘娘的嘱咐。
“……曼度国的国主是个可爱的孩子,他那要求也不算过分,横竖是夫妻一体,便是做给他看也使得,好叫他放下执念,回故乡去。”
女官话说的含蓄,可其中的意思李仙芽十分清楚,国主的要求还是尽量满足的好。
她不敢抬头看沈穆,只低睫往身后平移看去,一阐提东倒西歪的,像个无根的花叶,二哥哥左抱也不是,右搂也不是,最后索性把他背上了,往她这里走过来。
李仙芽看他的样子醉的不清,免不得叹了一息。
“醉成这样,就不必做戏给他看了吧?”
身边人却挨近了她,像是在给路过的李灵均、一阐提让位置,却和她挨在了一起。
“很遗憾?”
第46章 月下心飞
殿外的雨帘远看如烟雾似雾, 一阐提趴在李灵均的背上,骑马向着殿外发起了冲锋,偏偏二哥哥又是个能闹的人, 背着一阐提就往殿外走去。
路过廊下挨很近的两人身边,李灵均偏过脑袋叫他们,悄声留下一句话,“趁着国主醉眼朦胧, 你们准备准备做个样子, 本大王借机行事。”
他说完,又怕一阐提听见,这便背着他冲进了雨帘里, 在殿外转了好几个圈, 从李仙芽和沈穆的角度看过去,简直像两只喜雨的活物。
李仙芽原就被沈穆那一句遗憾与否的问话,问的猝不及防, 只借着观雨才将局促的心稍稍安放,此时又听二哥哥飘过去的这句话,心头简直就像点了一把火。
此时哪里还敢同身边人对视, 只一心望着殿外的雨帘, 和雨里踩水的一双活宝。
“舅舅说一阐提从曼度带来的珍稀在集珍殿, 想着赏我不若叫我自己去挑, ”她好容易想到一个打破尴尬气氛的话题,方才仰头询问他的意见,“我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