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嗓子里发出了低吼,“沈将军饶命啊……”
沈穆冷冷地看了他一时,将手边桌案上的纸张拿起来,重重地扔在了肖趁雨的头上,纸张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沾了血水的浸下去,不染尘埃的飞远了。
“郎争天,本指挥记得,方才已经给过你脸了。”他眼神冰冷如两柄生寒光的刀,“失踪女子共一十二名,分住在神都城不同的区域,有几家甚至相隔二十余里,还有几家一个城东一个城西,三月初二开始,几乎每隔五日,就会在你手上买花,敢问,若无所图,缘何你会一日奔波四五十里路,跑遍神都城送花?”
肖趁雨听着,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四月初七当日,这十二名女子皆前往了神都城东含嘉仓街的一处民居,而这民居当是租赁给一个肖姓货郎,郎争天,这不是你么?”
“此事当年已调查清楚,人证物证皆在,只因你遁地远走,方才搁置下,今日你若老实交待,还有个活路,倘或嘴硬不招,本指挥会叫你生不如死。”
听到生不如死四个字,郎争天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有一瞬胆怯,他知道这沈穆折磨人的手段,怕是能把人活活痛到晕厥。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郎争天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了些许的颓丧。
“横竖过去了十年,这些女子早就找不回来了,将军折磨我也无用。”他想到一些家事,头皮发麻,“当年老朽迫于权势,才会干些勾连拐骗之事,可杀人越货委实不敢——老朽把人送到海州港的时候,人都是活的。”
他这是变相的承认了。
送到了海州港,这是送去了海外?
“十年前,海州港尚未通航,为何将人送到那里。”沈穆眉眼微沉,先撇开他口中迫于权势这四个字,低声问道,“泉州港那里出了什么岔子,以至于做不成勾连拐骗的行当了?”
郎争天听到了这里,浑浊的眼睛闪过了一丝慌乱。
“老朽,老朽只行拐骗的勾当,拐骗到手收钱走人,旁得闲事,老朽管不着。”
“每月十五日,便有泉州港的飞钱到你的居所,一直持续了十年之久,你怎会管不着?郎争天,本指挥的耐心很差,不耐烦说一句你吐一句,本指挥且问你,十一年前在任上胸痹暴亡的三路市舶使周昶意,死因究竟为何,其二,这些失踪的女儿家被拐卖到何处,接手人是谁,那让你迫于权势的人,又是谁。”
他站起身,将桌上的一团渔网扔到了郎争天身上,吩咐管良剑,“想不明白的话,明晨拿渔网裹上他,片下来三十六片肉呈上来。”
管良剑领命,回身深深地看了郎争天一眼,嘴角勾出了似笑非笑的弧度。
郎争天岂不知渔网割肉的痛楚,只吓得脸色发青,双目翻白,昏了过去。
沈穆大踏步向外走,一直走到了金吾狱外,显然被青蓝的夜天晃了眼,微顿住了脚步。
“什么时辰了。”
“酉末。”身后仆从正牵来了马,闻言恭敬做答,沈穆听了,面色一沉,翻身上马,往紫微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紫微宫外灯色如白玉,在青黑的夜天里替代了隐没的月,一阐提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二大王李灵均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跑到了一阐提的车下,仰头等着。
一阐提从丽景门下回了国宾馆换衣打扮,耽误了不少功夫,这会儿火急火燎地打开车门,一低头,二大王正背着手仰头看他,这便喜滋滋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你专程接我的?”
李灵均说是,向上伸出了双手,一阐提也没在意,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摸到他手臂上硬梆梆的腱子肉,不免又多摸了几下,夸赞出口。
“行啊二大王,这手臂孔武有力的,不愧是上国的王子。”
李灵均得意地勾住了他的肩膀,一边带着他走,一边得意地吹嘘。
“本大王每日起身后,都要举一举石锁,打一套长拳,这强度是你这小鸡仔不能比的。”
一阐提缩在他的手臂下,果然有几分像耷拉着毛儿的小鸡仔,她不与他争长短,只问起公主来。
“小鹅到了么?她今日同沈狗闹了脾气,也不知和好没?”
李灵均一脸不相信的神情,脱口而出:“沈穆敢欺负小鹅?反了他了!”
他放下搂住一阐提的手,破口大骂,“我找他去,他爹的我不揍死他我不姓李。”
一阐提狐疑地看着李灵均,“人家夫妻两个闹个不愉快,同你有什么相干?虽然一个是千岁,一个是臣子,可毕竟是夫妻,怎么就不能吵嘴了?除非他们是假的,做戏给我看的。”
李灵均冷静下来了,看了看一阐提,又把手重新搭回到他的肩膀上,搂搂抱抱地走进了宫门。
“你不懂上国,再是夫妻名分,可归根到底还是君臣,别说吵嘴了,但凡他撇下嘴,露出一点儿不高兴的神色,那都要治罪。”
“那还有什么意思?夫妻之间还要来君臣那一套,岂不是少了许多情趣,抱抱前先请示一下,亲嘴前还要上个奏折?怪道我一直看不到小鹅和沈狗亲嘴,莫不是还要写个奏折?那这样好了,今晚我就同大皇帝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让他俩亲个嘴给我看看。”
李灵均觉得一阐提简直脑子不好,委婉地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我们上国人含蓄内敛,讲究留白,不作兴大马路上搂搂抱抱亲亲我我——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那你搂着我做什么?”一阐提不满意地翻了个李灵均一个白眼,“什么含蓄内敛,古典留白,反正不见我看见,那就是假的!”
李灵均无言地平视前方,不打算搭理他了。
一路快走到乾元殿了,一阐提眼尖,忽然瞧见前方的广场玉阶上,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她坐在汉白玉的栏杆旁,托着腮望月,侧脸的弧线被勾勒了一层柔白的光,像画中人的剪影。
一阐提便小跑了几步往前,快要走近的时候放轻了脚步,他嘘了以下,警告李灵均。
“我去吓小鹅一吓。”
李灵均就停住了脚步,往旁边让了让,不动了。
一变提就往玉阶下方的暗影里躲进去,刚要探出头观察时,忽听到一声清润的声音唤小鹅。
他悄悄探出头,看到了沈穆这个狗贼,免不得暗自握拳双目紧盯住了。
李仙芽到宴席上的时候,舅舅和外祖母还没有来,她懒得再跑去舅舅的寝宫去,索性坐在大殿外等,这时候风清月明,公主想着心事,不免心绪微沉。
正低落间,便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她转头看过去,沈穆正走过来,在她的面前站定。
“臣来迟了。”
他的声音带了些春夜的温柔,李仙芽不算记仇,却没来由地生他的气,此时听见他说话,便把眼睛低了下去,只瞧着地上的地砖不言声。
沈穆便在李仙芽的身边坐下,紧挨着的距离,他往公主这里靠了靠,忽而低下声音来。
“国主在栏杆下。”
他的声音极小声,只有李仙芽能听到的音量,李仙芽闻言往栏杆下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踪迹,正打算反驳他的时候,忽听的栏杆下的影子上,多了个侧脸的影子,好像是在认真倾听的模样。
一阐提,还不死心啊?
李仙芽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同沈穆搭了话。
“我今日生气了。”
“我知道。”沈穆的手肘轻轻靠着她的,轻声道,“臣知错。”
都没问自己为什么生气,就爽快认错,一听就是为了应付一阐提的偷听,说的不走心的话。
“你才不知道错呢。”李仙芽小声咕哝着,“知道错的话,不该追上来吗?小提还说让你背善恶业报经,才能原谅你呢!”
沈穆就在她的身边轻笑了一声,旋即果真背起了善恶业报经,一字不差,不疾不徐,温和的声音简直像在哄睡。
等他背完了,李仙芽才觉得骑虎难下,不说话了。
沈穆就撞撞她的肩,“和好吗?”
才没那么容易呢!李仙芽气鼓鼓地想,转念又想到小提还在偷听,只得匀了匀气息,哼了一声。
“那你求求我。”
“臣求你了。”他转头看着公主的侧脸,眉毛眼睛还倔强着。
被他盯着的半边儿脸颊慢慢就热起来,李仙芽装出了几分镇定。
“不诚心,重新说。”
沈穆又挨近了李仙芽一些,在快要肩碰肩的距离,他低声说:“臣想你了。”
第43章 归来未晚
臣想你了。
分明是为了应付暗影下偷听的国主一阐提, 才说出的来炙耳情话,可公主的心却猛烈地动了一下。
像是原本安静陷在软绵云朵的心,被什么弹了起来, 雀跃着、欢腾着,一路上扬着,像是要冲破心腔,往天外而去。
为了缓解当下的心悸, 李仙芽嗯了一声, 同他的肩位错开了一些,往前倾了几分,方才转回头看他。
“来这么迟, 做什么去了?”
他的眼睛在莹润的灯色下清亮亮的, 看着公主在笑,李仙芽就蹙了眉,拿肩头撞了他一下, “大殿门前不许嘻嘻笑。”
沈穆嘴上的笑意收回去了,眼睛却还含着一点笑,在公主话音落地后, 抬起手翻转了手背给她看。
“审案忘了时辰, 骑上马就来了……”
他想说来的匆忙, 忘记了净手, 哪料的话还没说完,公主就微张了口,伸手托住了他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半天他手背上凝固的血迹。
“审案又不是打架, 怎么会受伤呢?”
她的小手捧着他的,眼神里有几分骇怕, 刚要唤人来为沈穆包扎的时候,沈穆却反手握住了她的,嗓音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怎会让自己流血?”他话说得恣意,眼神却令她安心,“不是我的。”
李仙芽方才放下提着的一颗心,把他的手拿近自己的鼻端,闻了闻,“有血腥味,惊扰了舅舅和外祖母可不好。”
她牵着他的手站起身,指了玉阶侧旁的暗影,向沈穆狡黠一笑,“那里有鎏金太平缸,舀水洗一洗。”
沈穆明白公主的用意,往那暗影处看一眼,那个探出来的侧脸影子就缩回去了,想来怕是被听出什么动静,一阐提还缩在暗影里。
他同公主对了个眼神,携手向玉阶下走了两级,就听见暗处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脚尖着地似的,一步一步地往后走。
沈穆心知肚明,牵着公主的手快速走下了阶梯,拐过去的一霎那,暗影里的人就跑不见了。
李仙芽就往两旁的甬道看去,果见一个黑瘦的身影扑进了一个人的身后,显然是鬼头鬼脑的一阐提。
既然赶跑了他,那也就没有做戏的必要,李仙芽松开了沈穆的手,拿手指指了指鎏金太平缸,叫他自己洗。
“快洗一洗血腥气,吃席的时候我再叫晴眉给你拿皂粉给你搓。”
沈穆说好,却在抬起手的那一刻,额心皱起,口中轻呼,接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面上露出了痛楚的模样。
李仙芽闻言弯腰去看他的脸色,再将视线挪到他的手上,忙托住了,声音轻而急的问道:“怎么了,疼吗?”
沈穆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李仙芽看他的眉头仍紧锁着,于是再低头检查他的手,发现除了血迹之外,并没有明显伤痕。
“方才一心骑马,用力执缰,想来是手腕筋脉扭了……”沈穆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道,
“没什么大碍,臣自己能洗。”
李仙芽蹙了蹙眉,罢了,想来一阐提还在暗处里头盔,就为沈穆洗一洗手也没什么。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作起来,先将他的手放进了冰凉的水里,接着仔细为他搓去手背上的血迹,就着莹白色的宫灯灯光,一点点地将血迹洗去,露出了青白的颜色。
水是清凉的,公主的手是温软的,在洗净的那一刻浮出水面,再拿精细的帕子仔细擦拭,许是帕子带有香气,沈穆能感受自己手上依约的香味。
手离水面的那一瞬,李仙芽想松开手,却在下一刻被握在了沈穆的手心,正心神微乱的时候,忽听见了一阐提的狂笑声。
两人抬眼往笑声来处看去,一阐提像个魔头一样,从暗影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身后跟着走一步翻一个白眼的二大王李灵均。
一阐提显然是不准备遮掩了,大剌剌地站到公主身前,冷哼了一声道:“方才你们俩说话,不谷全听见了!”
李仙芽一笑,“听见什么了?”
“你以为臣想你了,是情话吗?”一阐提严肃地说道,“这沈狗同你说话,有时候自称臣,有时候自称我,说明公主并不在意他的自称,他想自称什么就自称什么。是不是?”
李仙芽不知道他又要发表什么高论,同沈穆对看了一眼,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笑意。
二大王李灵均就打断一阐提的话,“行了小提,你身为一国之主,还是要有点风度,当着人面骂人,委实有点不体面了。”
一阐提向着李灵均怒目而视,看二大王翻了个白眼置身事外了,方才又转过头目色严肃地看着公主。
“他说他想你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想你了,偏偏说臣想你了?小鹅,你不觉得这很值得推敲吗?这狗贼是真的爱你,还是假的爱你,你仔细想想?”
李仙芽被他的话带入了语境,免不得也思虑了一下,身边人却握了一下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后拽了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