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拉杂杂一大堆,“我这回带了小山一样的珍宝来,除了大部分献给大皇帝,其余的足够我下半辈子生活不说,还能锦衣玉食、游遍上国的好山好水……”
李仙芽没招了,低睫不说话,一阐提像是察觉了公主的情绪低落,心里难免也跟着落寞起来。
“小鹅,你心情不好吗?”
他轻声地问,再得到公主的应声之后,踟蹰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说了几句人话。
“我听说,那个沈穆是专门查案子的,也许他只是在查阅卷宗的时候,脑海里存了了很多疑问,所以……方才同你聊天的时候,是不是那一刻把你看作当事人的亲眷,例行询问细节而已?不一定是对长公主娘娘有所怀疑。”
李仙芽闻言,倒有些意外了,“你不是很讨厌他吗?为什么忽然为他说话了?”
一阐提的表情就呆住了,好一会儿才眨眨眼睛说道:“这不正说明我是个不会徇私舞弊的正经人吗?而且,一码归一码,我不做那个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小人。”
分明刚才一开口就叫她和离呢,这会儿又说自己正直了。
因为他的插科打诨,李仙芽心里的不痛快暂时消解了一些,心情平静下来了。
“他惹我不快,我自然不搭理他,这会儿我们谈谈天说说话,一会儿回公主府,换身好看的衣裳进宫吃酒,多快活。”
一阐提见公主语气轻松起来,心也就往回落了,“非要回去换衣裳吗?就这么溜达着进宫好了。”
“那可不成。眼下我穿的是家常的衣裳,进宫陛见总要打扮的正式一点,你瞧瞧你,帽子都是歪的,”她仔细看他,又帮他扶正了帽子,忽然盯住了他的嘴巴,凝神看了好一会儿。
一阐提就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看什么,再看我就亲你了。”
公主扑哧一笑,转开了视线,“我看你呀,来上国几日,皮肤都变白了,嘴巴也红润了,倘或换上文官的外衣,说不得比现在还俊俏。”
“是吗?会不会比沈穆还好看?”一阐提兴奋地眨眨眼。
“你们俩不一样,他英俊,你可爱,他高大,你可爱,他武艺高强,你可爱非凡,他智谋过人,你可爱至极……”
李仙芽说着说着,就开始逗他,闹的一阐提又高兴又呆滞。
“一个大男人,用可爱来形容,未免有伤国格,以后这些评价,就不要在我面前提及了。”他严肃地说道。
“小提,我总听你提及你的继母,听闻从前还是海上的女皇帝,后来又怎么做你继母了呢?”
“她啊,好像从前和我阿爹交情很深,后来我阿爹临终的时候,国中有□□,我那时候还在上国往回赶的路上,我继母就领兵平息了战乱。后来我回到都城,我说干脆禅位给她,她不要,我说那我娶她做王后,她就抽了我一巴掌,最后她说那就当王太后吧,当我妈……”
李仙芽扶额,笑出声来,“人家帮你平息战乱,你还要娶她,多大仇啊?”
“那我不是想着以身相许吗?虽然那时候我也才十二岁……”一阐提不服气,向她描述王太后的相貌,“你不知道,她生的极美,虽然被海上的风吹的黢黑,可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都美极了,还有她英姿飒爽的气质,真的很让人着迷。我后来才知道,她也才三十六岁,正是青春正好的年纪,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反正我就是喜欢姐姐。”
一阐提理直气壮,李仙芽哭笑不得,弯着眼睛笑了一会儿才说,“三十六岁,和我阿娘一般年纪,你继母叫什么,是哪里人氏?”
“反正人人都唤她势至娘娘,至于姓名,有一次我偷偷去看过她的文谍,她叫虞势至,是中土漳浦郡人。”
李仙芽哦了一声,一会儿才惆怅地转开话题,“她为什么总打你呢?”
“我想想啊,第一次打我的时候,是她问我,登基之后应该怎么治国,怎么做好一个君主。”一阐提托着腮回想,“我说,上国的大皇帝每次上朝的时候都穿的很厚重,不是很轻盈,我当了国主,就要来点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我说,我要光着膀子上朝议政。我话音还没落,我阿母就抽了我一个嘴巴子……”一阐提委屈地说着,“我就开了个玩笑嘛,我又不可能真的光膀子上朝,她就抽我……”
李仙芽简直要被他笑死了,扶额笑不停,俩人正说着,忽然听见马车夫吁了一声,马车猛得一个急刹,李仙芽与一阐提一下子往前扑去。
待马车停下来之后,就听见刀剑出鞘、以及熊知之怒喝的声音:“来者何人,为何拦停车驾!”
李仙芽惊魂未定,推开车窗向外看去,但见前方有一位老迈的妇人高举状纸,跪倒在马车前,面有惊恐之色,然而眼睛里却有坚韧。
“民妇袁氏,寻女数年,今日求到公主驾前,祈求公主垂怜。”
熊知之斥道:“胡闹!且不说是不是公主鸾驾,只说有冤该往大理寺递送状纸,公主万金之身,又不行稽查断案之责,如何为你申冤?”
袁氏妇人闻言拼命叩头,直敲得地面咚咚响,李仙芽心里一颤,又想到她说的寻女数年这四个字,登时想到了什么。
“扶她起来,送到公主府。”她唤来了熊知之,轻声吩咐。
熊知之领命而去,一阐提好奇道:“你又不会断案,见她有何用?”
“她说她寻女数年,才求到我的门下。而近日,沈穆也提及了十二名花失踪案,我方才心念一动,或许有相连之处,问问也是好的。”
一阐提感受到了公主寻母的真心,便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回到公主府后,已近傍晚,李仙芽换了一身衣裳,问了晴眉一句,“沈穆……回府了吗?”
晴眉说不曾,她瞧出公主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低落,这便陪着公主往花厅里去,轻声说着话开解。
“那位姓袁的妇人,双名绣雪,原是尚书右丞左启明的结发妻子,十年前袁氏的小女儿左萱霓不知何故失踪,至此毫无下落,京城各稽查部门均无线索,从此音信全无,其后袁氏散尽私财九州各地寻找,一直找了六年之久,再回京后,左启明已同她和离,又娶了新妇,如今育有两子两女,彻底将袁氏扫地出门了。”
在袁氏来府上的时候,晴眉便已然问清楚了一些前情,话语里免不得带了一些唏嘘。
“好在她还有个小儿子是好的,一直陪在她的左右,否则她恐怕是撑不下去。”
李仙芽听了,脚步便越走越快,没一时便见到了袁氏。
袁氏此时正佝偻着身子,坐在椅上,她不过才三十多岁的面积,却生了满头的白发,眼尾和面庞上,都布满了皱纹。
令人望之凄苦。
李仙芽心有所感,情绪也低落下来。
“……袁娘子为何会找到我的门上?”李仙芽坐在了袁氏的对面,见袁氏要下拜,只轻托了一把,令她放轻松。
袁氏早已哭不出来了,只缓了缓心神,定下心来同公主说话:“这几日,听民妇几位同道说,百骑司的人在秘密查访当年失踪的女儿家,民妇却不曾见到有人,心下急如火,后来打听到百骑司指挥如今在公主府居住,这便来到了您的门前,只因久等不来,心下焦急,才斗胆在巷子口拦下了您的鸾架,恳请公主恕罪。”
她说着,又要下拜,李仙芽叹了一口气,命晴眉扶起她,轻声问道:“那也该找沈指挥才是。你也不必着急,我来为你安排。”
袁氏结结实实地在地上叩了一个头,方才站起来道谢,她踟蹰了一下,又看向公主。
“民妇如今就活这一口气,也不惧怕什么,只斗胆向公主说一件事。当年小女失踪前数月,曾奉昭去过襄国长公主府上,公主赏了一架古琴给小女,听闻是公主要办同春宴,全城寻弹琴弹得好的女儿家——后来过了半年,小女便失踪了,原本民妇不曾想到这一层,可如今再同几位同遭遇的母亲梳理当年事之时,发现了当年失踪的女儿家,都曾奉昭去过长公主府……”
她说到这儿,到底还是顾忌着公主的心情,顿了顿,“上真公主在民间有美名,民妇才敢斗胆征询,也并非猜疑千岁,不过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
她的声音哽咽下去,李仙芽的心也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像是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沉重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仙芽才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袁娘子,你可知道,你们猜疑的长公主殿下,在十年前也失踪了,至今音讯全无。”
天家将襄国长公主失踪一事,瞒的十分紧,故而天下无人知晓,此时听了上真公主的话,袁氏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两人静默无言地坐着,一直坐了好久,李仙芽方才打起了精神,轻声道:“如今……驸马正在重启此案,他是追踪循迹的高手,一定会将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
她不敢说找不找得到的话,说完鼻子也酸了,为怕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情绪,只低低地说道:“往后,你有任何线索都可以在门前递帖子,我会随时见你。”
袁氏看着这如花儿一般的公主眼睛红红,免不得心生疼惜,只下拜在地,叩谢公主。
李仙芽失魂落魄地出了花厅,一直走到游廊的深处,才觉得胸口像被大石压着,喘不过气来,只好扶着廊柱慢慢坐下,只觉心神俱黯。
如这袁氏所说,那些女儿家在失踪前,都曾奉昭去过长公主府,那么,阿娘的嫌疑又多了几分……
阿娘,绝不可能是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可是,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第42章 闲来静处
公主坐在藤蔓缠绕的木质游廊里, 眼睛里的那点微芒,随着暮色的降临,一点一点地黯然下去。
晴眉在公主的身边默默守候着, 心里的担心分成了两处:一是公主不安惆怅的心绪,二是眼看着戌时一刻就要到了,宫里的宴席快要开了,陛下与皇太后都要出席的酒宴, 倘或迟了, 失礼不说,也没的叫二圣担心。
她这时候到有些怀念曼度国国主了,横竖只要他在, 公主就能有几分笑模样, 他又愿意放低身段儿,做各种怪模样哄公主开心,这样的性子, 仔细想想,倒是比沈穆适合同公主在一起。
她忧心忡忡看了看游廊连接的尽头,还是没有出现任何人影儿, 午间逛大街的时候, 沈穆开罪了公主, 非但没有一句解释, 连面都不露了,简直叫旁观者看了都不可忍。
听闻他原本就是个倨傲冷清的人,这几日观察下来,晴眉还以为那些面冷心狠、手段残暴的传闻都是假的, 可今日来这么一出,晴眉的心都有些冷了。
她微弯下腰, 伸手托住了公主的手臂,轻声说道:“……闷着头独自个儿想,怕是想不出什么头绪,不若换个环境慢慢想——皇太后娘娘好些日子没见着您了,公主同她老人家聊一聊家常,心情总会平复些。”
李仙芽听着晴眉说话,眼睛里的光色就一点一点暖上来了。
是啊,打从阿娘失踪以后,都是外祖母养着她、陪着她一路长大了,出宫前同外祖母请安,中间也没回去过,算着时间也有四五日了。
她听劝,由晴眉扶着,回卧房里换了衣裳,重新洗漱挽发,终于在酉时末的时候出了门。
临上马车前,她在阶梯上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往街巷口看了两眼,始终没看到沈穆的身影,这才问向崔万鼓。
“他一直没有回府?”
崔万鼓道是,“指挥晓起出去之后,便没有还府。”
李仙芽敛眉垂目,上了马车,崔万鼓上前一步,拱手问道,“臣派人往金吾狱走一趟?”
李仙芽摇头,“不必了。”
她心绪本就不佳,此时愈发不好了,趁着马车驶动,便依着窗子闭眼小憩,一不留神便睡了过去。
这厢公主乘了马车往紫微宫里去,那一头金吾狱里凄风惨雨,血腥气飘在各处,卦仙案的主谋肖趁雨被剃去胡须头发,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半睁着眼睛,像是将死的样子。
不过在短短两日之内剜去了膝盖骨罢了,怎么会死呢?
沈穆坐在椅上,一双沾了血的手正在帕子上擦拭,不疾不徐的动作间,手心里的血已被擦拭干净,可惜帕子不大,手背上的血迹是顾不上了。
他并不在意这个,只睥睨着座前这人,眼神好似鹰鹫,好像在下一刻便要将眼前人撕碎。
“沈将军,老朽已将此事承认的明明白白,您如何不信呢?”他喘着气,胸肺里的罗音显著,使他的声音像拉锯般难听,“老朽的确是郎争天,当年那些个小娘子莫名其妙的失踪,老朽只是落魄到去卖花儿的货郎,经我手卖出的花无数,却叫人当了替罪羊,通缉至今,老朽如今有罪,可当年的案子,委实与我无关啊!”
他低哑着嗓子,像是在承受着无尽的痛楚,缓了一会儿又道,“沈将军,那些人自焚自尽,都不过是依着卦仙儿的指示行事,老朽虽为卦仙教的首领,却从不曾行教唆之事,沈将军还请明察啊……”
沈穆手里的帕子摔在地上,厉目而视。
“你是建元六年的进士,彼时还得了青州的一个知县的官职,落魄到去卖花儿?”
“人生际遇不同……”肖趁雨喘着粗气,“老朽耿直,不擅阿谀奉承,在青州的官场上混不下去,索性辞了官养花自卖,何罪之有?”